1
7月,我坐火車去龍門石窟奉先寺,看盧舍那大佛。
那時的我心力交瘁,神經衰弱到極點,對生活、對愛情、對夢想開始懷疑。一些突如其來的變故襲擊我,一場車禍奪去了我的最愛,我從幸福的山顛,跌入悲傷的谷底。輾轉難眠,噩夢不斷,我從哪兒都找不到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就在那時,我忽然再次想起了在奉先寺高高佇立,光明遍照的盧舍那大佛。
我奔著那石窟而去,希望這短暫的旅行和大佛那慈悲、寬懷的微笑能夠再次震撼我,將我從自閉的桎梏中救贖出來。
我神經質的性格因那次旅行被發揮到了極至。沖動地請了假,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人,帶著一只小小的旅行包,登上了開往洛陽的火車。我此舉那么荒唐,甚至連自己都覺得頑愚可笑。可那時,我是那樣的虔誠,臉上掛滿了憂愁和疲憊,眼眶深陷,面容哀戚,只有那朝圣般的心境肅穆而認真,一心只想著暫時的逃離眼前的困境,也許這一次回來后,我將重新燃起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活著的信心。
7月旅行者并不太多,火車上很多空位。順利的落座后,我翻開了一張報紙。我的眼睛盯著報紙上的字,卻連半個字都沒看清。我保持著那個看報的姿勢,腦海里翻騰著許多雜亂的幻影。一些細小的光圈在我眼前飄動,我追逐它們,它們游離,飄走,那些神經衰弱的癥狀飄忽不定,好像萬花筒呈現的莫測之狀,我在幻影間沉迷。
“姐?”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輕輕地在我對面的座位上響起。
我坐著沒動,以為那是幻覺。
“你的頭發……長了好多……”還是那聲音,似曾相識,怯生生地。
我拿下遮蓋著臉龐的報紙,看清了對面坐著的那個人。黝黑的面龐,黝黑的眼睛,黝黑的頭發,他裂開嘴角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我忽然愣住了,脫口而出:“彬彬——有禮?”
“是我,姐還記得我。”他微紅著臉,驚喜地看著我,靦腆地笑著。
好多年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大人,他的笑容還是和以前一樣羞澀、靦腆。我打量眼前這穿著白襯衫,英俊的男子。和我記憶中的彬彬對應。
2
第一次見到白彬彬是在百貨公司家屬區的院子里。
我和彬彬的姐姐白樺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和同學,那時我們上小學二年級。彬彬正上幼兒園大班。
去樺的家,在院子里看到一個玩泥巴的小男孩,樺說,這個就是我弟弟,他叫彬彬,彬彬有禮的彬。
從那時起,我就叫這小男孩“彬彬有禮”。他也的確一副“有禮”的樣子。每每見到我們,總是很禮貌地站起身,很親熱地叫兩聲“姐”,一聲叫白樺,一聲是叫我。
我和樺在她家的院子里寫作業,彬彬很乖巧地為我們搬板凳,幫我們抬小桌,而后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我們做作業。三年級時,有一次寫作文,我和樺不約而同寫了《可愛的彬彬》。
在我上高二的那年,樺已在外地讀中專了。她每次給我寫信,都會提到已經上初二的彬彬,學習成績不好,笨得要命,成了他們家的心病。她在信中寫:“如果我在家就好了,那樣我還可以輔導他一下,可是離得這樣遠……”
于是我給樺回信說,我會找時間代她輔導彬彬功課的,請她放心。
一天,樺的母親正式來找我了。她買了禮物,很懇切地請求我能幫彬彬補習功課。我們定好了時間,每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去他們家。
幾年不見,彬彬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玩泥巴的小孩,成了一個比我還高的中學生。他見到我,紅了臉,很局促地叫我一聲“姐”。
我們在他的小屋里,挨著一張小桌坐著。臺燈的光籠罩著他黑亮的頭發,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香皂味兒。很干凈,很清新。
彬彬的英語單詞拉下太多,從初一的開始補起,我每周給他布置40個單詞,下周來檢查。他很害羞地把英語書翻到那一頁,遞給我,然后低著頭開始背單詞。
漸漸的我發現,這個孩子在走神,我給他講,他看似認真地聽。但當我發問,他總是如同在夢中被驚醒。結巴著,紅了臉,眼睛看著桌面,說不出答案。我生氣了,“彬彬你聽著,我高二的學習也是很忙的,如果我教你你聽不明白,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但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我從他家出來的時候,院子上空已是滿天星斗。彬彬爸爸叫彬彬送我出院子。沒有路燈,四進幽深的院子,一道一道石板連接著四個天井。我在前面走,彬彬跟在我身后。走出家屬院大門的時候,彬彬站在門洞的暗影里,忽然說:“姐,你生氣了嗎?你還會來嗎?”
我躊躇了一會兒,說,“有點生氣,如果你還是這樣,我看不到你的進步,我以后就不會再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認真聽,但不知道怎么了,就是……”
“慢慢來,不著急,你上課認真聽老師講,把不會的記在紙上,我下周還會來的。”
那段補習持續到了我上高三的下學期。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彬彬的學習成績有所進步,但與我們的期望仍舊相差甚遠。高三的時間幾乎分秒必爭,我再抽不出時間來了。彬彬的母親再次買來了禮物,感慨我對樺的友情,感謝我對彬彬的幫助,并答應補習終止。此后,彬彬幾乎從我的記憶中消失。
直到樺出嫁的那天,我再次去樺的家。滿座賓客,樺的家里熱鬧非凡。我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看著樺忙碌的身影。彬彬忽然手捧一杯滾燙的綠茶,小心翼翼地繞過眾多的客人,來到了我的面前。
“姐。”他依舊紅了臉,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躲閃著我的目光。
“大孩子了啊,彬彬有禮。”我仍舊像他小時候我們逗他玩那樣,笑著叫他彬彬有禮。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很局促地笑了兩聲就和我說了再見。
那一天再沒看到彬彬。婚宴結束后,樺拉著我坐在她的房間里,眼里忽然溢出了淚水。她說,彬彬早已離家出走,今天是突然回來的,回來之后只在家里待了很短一會兒,把準備好的賀禮送給了她,并給我倒了一杯茶就走了。
我驚訝地得知,彬彬和父母的關系已經很僵。他在上高中的時候認識了一群社會上的壞孩子經常逃學,和那些孩子一起胡混,吸煙、酗酒、早戀,遭到父親的責罵追打。后來由于高考慘敗,他一蹶不振,并在一次和父親爭吵后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起來,想起那時在臺燈下咬著鉛筆頭的彬彬,想起那一年他每次跟在我身后送我在滿天星光下走出院子的彬彬,想起他的沉默和他羞澀的笑容,那時的他,是一個多么純真的少年。
3
突然的邂逅,紛繁復雜的往事撲面而來,我和彬彬陷入了沉默。
我偶爾看彬彬一眼,他年輕的臉上已經有了滄桑的痕跡,額頭上一道淺淺的皺紋,嘴角邊還有一個淡淡的疤痕。這個男孩,在這幾年中又經歷了什么?我不能問,恐怕揭開他的傷痛。我的眼睛看著車窗外后退的風景,時光也在后退,所以我們在前行。
彬彬起身穿過一節車廂,為我倒來一杯茶。
碧綠的茶葉在杯子里舒展、沉淪,小啜一口,苦澀中泛出清新的甜,淡淡的芬芳縈繞在喉間。
“姐,你變了點。”彬彬望著我,“你好像有心事?”
眼淚幾乎要漫過心底,彬彬你不知道姐的心已經變得冰冷,姐姐失去了最愛的人,失去了幸福,失去了活著的力氣。可是我無法述說,那痛失愛人的痛楚,那斷裂的愛情,那夢魘般的神經衰弱,折磨得我心荒涼。
“也許我一直就是悲觀消沉的人,可能以前沒被發現。”
“你一點都不悲觀,你一直都是那么漂亮和自信,我還記得那時,姐姐多么上進。”彬彬漲紅了臉。
我淡淡地笑一笑:“還是頭一回聽人說我漂亮自信呢。”
“是真的。”彬彬的眼睛也看向窗外。暮色降臨,殘陽欲落,火車朝著落日前進。
“姐,你要去哪里?”
“看盧舍那大佛。”
“我在安陽當兵。”彬彬忽然說,“我請假回去看我爸爸,他病了,不過現在已經出院了。”
我這才注意到,彬彬穿著綠軍裝的褲子,軍人彬彬。
由衷的欣喜之后,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我趕不走縈繞在心頭的憂傷,我陷入在灰暗的谷底。
彬彬時而偷偷看我,不再說話,每當我和他獨處,我都能感覺出他的拘謹。他看我時,總是害怕我突然抬起頭,那時,他尷尬而忙亂,仿佛一個做錯了事情被捉住的孩子。
火車漸漸駛入了洛陽市郊。我和彬彬開始告別,一如我那時叮囑他那樣,我一再對他說在部隊好好干,多看書,多學習,常給家里寫信。
彬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姐,你也要多保重,不管你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那都會過去的,因為我也一度心情灰暗過,但都過去了。”
我靜靜地看著這臉龐黝黑的男孩,微微笑了。
在出站口分別的時候,彬彬再次紅了臉,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的錢夾,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了我。
照片的背景是死板的手繪風景,是那個年代的照相館固有的照相背景。在那僵硬的風景畫板前,站著一個穿白短袖上衣,藍花裙子,面容清秀,長發柔順的靈動少女,白皙的臉上,一對如水的眸子,展露出如花的笑臉。那么清純,那么美好,那么溫馨……
照片上有照相館留下的小字:林蘭17歲生日留影。
林蘭,那是我呵。17歲那年生日在古樓照相館,樺陪著我去照的。沖洗了兩張,一張給了樺,一張放在我的影集里。我不由得感慨這張照片竟然保存得這般完好無損。
“我在我姐姐的書本里發現它,它跟隨了我快10年。我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這照片的樣子,每當我悲傷的時候,都會看看她。”彬彬的眼睛放射出令人感動的光華,他朝著我微笑,“姐,你永遠年輕漂亮,永遠上進。”
4
前往奉先寺的路上,我在出租車里看到了那照片背后寫著的鋼筆字,彬彬的筆跡:“姐,我愛你。姐,愛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想起她就覺得很美好,想起她就覺得很幸福,不奢望和她在一起,卻永遠都記得她的美麗……”
愕然的瞬間,我的心被輕輕地打動。
奉先寺灰黃色的巖石臺階,一級一級朝上延展。我一步步攀登,在心中祈求那將要在我眼前出現的大佛,拂去我心頭的憂傷,給我生活的勇氣。
轉身回望的剎那,天空高遠,山巒秀麗。腳下的臺階層層疊疊。
每朝上一步,眼睛看到的都還是灰黃的臺階,無窮無盡,疲憊得幾近心灰意冷。
忽然的一步落定,我的眼前豁然開朗,偌大的石窟中央,那座17米高的大佛突然闖進了視線。那是怎樣的一幅容顏?
豐頤秀目,微翹的嘴角,曠世的微笑,俯瞰眾生。那不是一尊佛,是一張睿智、慈祥、寬厚的面龐。目光含笑,心地寬廣。他仿佛看穿你的心,仿佛明白所有的悲傷與不幸。
一步步朝上攀登,我的心被寧靜震撼。大佛愈漸高大,我愈加渺小。與那含笑的雙目對望,我仰視,在日光下淚眼迷離。
佛啊,我來尋求你,因為再無他法讓我心地澄明,讓我忘卻不幸。我的目光再不能離開那高大的笑臉。四野靜寂無聲,我在心里說出了積攢數日的哀怨,流出的都是陳年的眼淚,我心哀戚,我心悲喜。
那是豁然了悟的瞬間么?永別和傷痛,何足掛齒;悲傷和幸福,何其渺然。大佛在巖壁上佇立千年,俯瞰眾生,笑納生死。那一個寬廣的笑容,道盡了人世的千般。那是以恒古的微笑,面對一切的從容啊——這是否就是我此行所要尋找的答案?
我拿出彬彬給的那張照片,17歲的林蘭在照片上對我笑,純凈、美好。
我仰望盧舍那佛像,佛在對我笑,寬厚、慈祥。
“愛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想起她就覺得很美好,想起她就覺得很幸福,不奢望和她在一起,卻永遠都記得她的美麗……”
愛不是這樣的:不能一直想著他離去時的凄涼,不能一直記著殯儀館里他最后的容貌,不能無限度地為自己放大悲傷。
愛是那樣的:想起他就覺得很美好,想起他就記得曾經幸福過,想起他就應好好照顧自己,想起他就應更加善待林蘭,不讓林蘭長久地沉湎于憂傷……
坐在奉先寺的石階上,我的腦海中翻滾的一切終于得以安靜。我仰望四野的空曠,面對湛藍的天空,模仿不出佛的微笑,卻模仿出了17歲的林蘭曾經的微笑……
責 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