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民工鄰居

廣州的治安是越來越差了，我們的口頭禪就是：都是讓這些外地人給搞成這樣!

一天下班回來，看到樓下吵吵嚷嚷的，圍了一大圈人，原來是保安抓住了個嫌疑犯。我好奇地瞥了一眼，這人不是別人，就是住在我隔壁儲藏室的那個看上去有些膽怯的男人。他低著頭，拼命地解釋：我不是小偷，我是住在這里的。

可是沒有人相信他，因為當保安問他住幾樓，哪個房間時，他只說了6樓，卻說不出房門號。因為儲藏室是沒門牌號碼的!

他像個嚇壞了的孩子，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周圍的每個人，聽著嘰里呱啦的客家話，他無力的解釋像一個人最后的死命掙扎。

我本能地走過去，他看到我，眼睛里充滿了希望，含著淚珠的眸子充滿了祈求。我遲疑地停住了，過會兒輕輕理了理自己的名牌套裝，臉上滑過讓人不易察覺的一絲驚慌和害怕。盡量壓低嗓門，很禮貌矜持地說：你怎么沒帶大門的鑰匙?是不是又丟了，真讓人煩!

保安放開了他，我微笑著說：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大概傍晚時分，他老婆回來了，一直隔著門，站在我門口不停地說著謝謝。還一個勁地解釋，下午那會，她老公是想在樓下撿幾個礦泉水瓶子，要早知道不讓撿，他說啥也不去了。

我本想打開門告訴他們：不是不讓撿，是你們長的不像住在這棟樓里的人。可是我還是忍住了，沒吱聲。

聽到他們走遠了，我悄悄開了門，發現門前地上一張潔白的紙上放了一把花生和棗。

那把花生和棗我沒有吃，我就放在哪里，看著它們都光溜溜的，泛著光，一般大小的個頭。很飽滿很精神的樣子，

我猜，他們一定是精心挑過了的。估計一麻袋里才能挑出這般的花生棗子吧。

(2)

房東終于找上門了。第一句話就是：是不是你家新住進一個人?我愣了好大一會，才想起來，可能是保安跟他說了。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下，并試圖說服房東給隔壁的門也掛個號，房東不情愿地“嗯”了幾聲，便走了。

第二天，我真的看到他們的門上貼了張紙，寫著：清潔工具存放處。

后來的幾天，那扇門一直關得緊緊的，屋里也一直沒亮過燈，我趴在門縫里瞅，竟然不能看到里面的任何東西。有幾次，我甚至使勁貼著耳朵聽，竟然也沒聽到任何動靜。我開始害怕，擔心他們不聲不響地搬走了。

我甚至開始抱怨，為什么走的時候沒打聲招呼?我有些不高興。

那天，我睡得很早，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想著能有人敲我的門。城市里的冷漠真像團烏云，時不時就會把人的心情壓住。

一陣開門的聲音驚動了我，是隔壁的儲藏室。盡管那聲音小得還沒蚊子“嗡嗡”聲大，可是近幾天我練就了一雙聰慧的耳朵。我刷地從床上爬起來，沖了出去。

那女人看著我當啷一聲打開門，嚇得站在那里不動了。我很尷尬，趕忙掩飾自己的那種激動：回來了?怎么這幾天都不在?回老家了么?女人望了我半響，吞吞吐吐地說：還沒睡呢，大姐。沒，沒呢，沒回去。這幾天有事。

她第一次不是微笑著跟我說話，也是第一次沒有過多地說什么，就進了那間儲藏室。

我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我突然想哭，是那種有點委屈，有點付出了很多熱情卻被冷落后的難過。

(3)

第二天，我剛吃過晚飯，忽然覺得門口有點動靜。我趴在貓眼上看，原來是她在門口。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敲門，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低著頭，好像在思索著怎么開口。

我主動開了門，走了出去，看著她，等她開口。

她聽到門響，忽地抬起頭，眼睛里有點驚慌，有點不好意思的欣喜。她笑了笑，我明顯地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腫了，有哭過的痕跡。

她微微點了下頭：對不起大姐，平時你挺照顧我們的，昨天我心里難受，對你態度不大好，你別在意，我還有事，要趕著出門，沒別的事，我走了……

她轉過身，我一把拉住了她：我第一次用像對一個朋友那樣的語氣問到：出啥事了?

她愣了，淚珠子像斷了線一樣，噼里啪啦掉下來，所有的委屈、壓抑和內心深處的痛苦，都隨著眼淚傾瀉下來。我毫無防備，她一下趴在我肩頭，哭出聲來。我沒拒絕，輕輕地環住了她，想著也許這樣能多少分擔一些她那莫大的苦楚。

我這才知道，她老公住院了。

她老公本來做業務員，可是由于本性木訥，不善于交際，所以業績一直不好，只好辭職了，另找了份體力活暫時做著。由于體質不好，又加上吃的不好，每天都很累。那天，去上班，不小心被掉下來的磚頭砸破了頭，住進了醫院。本來以為這算工傷，單位會報銷醫藥費，可是單位不僅不管，還把他開除了。積蓄都花光了，她只好回來收拾收拾，然后去把老公接回來養傷。

我拿出銀行卡，想給她取點錢，暫時用著，她死活不肯，就一溜煙跑下了樓。

下午她和她老公就回來了，她老公的頭上包著紗布，有氣無力的樣子，看到我，還是擠出了笑容。看著他那矮矮瘦瘦的樣子，我似乎覺得他看上去沒那么猥瑣，盡管卑微，卻很精神；盡管怯懦。卻很堅強。我回了他一個微笑，這一次，我笑得很真、很用心。

(4)

我小心翼翼敲開了他們家的門，女的不在家，上班去了。男的顫巍巍站在門口，望著我傻乎乎笑著，不知道該怎么把我讓進門。

我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就那么直直站在門口，像聊天一樣，像跟家人朋友說話一樣：你們單位叫什么名字?憑什么在你上班期間受傷不按工傷負責醫藥費?他們有什么理由開除你?按照《勞動法》，你有權利……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傻傻地笑了，捅嘴道：我知道，我也讀過大學，我也懂法，可是沒用的!拿什么保障?誰給你保障?你找誰討說法?這個機構，那個機構都去過了，磨破了嘴皮子，根本沒人管!去單位，那些老板雇用的打手不把你打殘廢算是幸運的了，再說，去挨頓揍，最后還是自己掏腰包看病，更不劃算。算了，我認了，誰讓咱沒啥社會地位呢!

我嘆息，囈語般地說：外面的社會太無奈，這么艱難，還是回去吧!與其這樣備受凌辱和煎熬，不如回去過雖更貧困卻有尊嚴的日子。

他還是笑了，笑得有點無奈。他抬起頭，望著遠處。似乎在自言自語：回去?回去怎么辦?欠的學費無論如何要還的，都不還，國家怎么辦?國家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了手，我不能忘恩負義，做人要厚道!何況家里還有弟弟妹妹在讀書，父母也年邁了，身體又不好，不賺錢，怎么供弟妹?怎么養爹娘?做人要厚道!聽到這句話，我驚呆了，一個生活這么艱難的人，一個淪落到社會最底層的人，竟然還想著國家，竟然做人的原則比我們這些衣冠楚楚的人都高尚。我開始感覺到自己似乎變小了，有些卑微。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用那種很敬畏的目光一直盯著他，耳朵里飄過的全是他那些幽幽道來的話：

“農村真的窮，很多人都說。窮還生那么多?其實，誰愿意那么窮還要養幾個孩子，生活壓力更大，可是沒辦法。被逼的啊!

“在農村，人老了，沒勞動能力，沒養老保險，沒任何社會福利，也沒任何生活保障：如果不多生幾個孩子，老了后，一個孩子養不起倆老人，于是只好多生幾個，分輕負擔：養兒防老是農村不得已的傳統：

“每個農村的父母都想自己孩子有出息，而想改變命運只有考大學一條出路，可是讀大學卻是很貴的，所以家里只要有一個考上大學的，全家都要遭殃，跟著砸鍋賣鐵供著。可是現在大學生畢業工作很難找，尤其是讀的學校不好，專業又不好，更難找；沒拿到畢業證等于沒上大學，去任何單位人家都要看你學歷證書，沒有，只能當民工。”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很無奈地搖了搖頭，用力憋著嘴巴，不再言語。

我也沒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因為這是一個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無法想象的，于是我選擇沉默。也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