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上臺了,口中總是離不開代表美國價值的林肯總統,選后更揚言要重建美國道德境界。奧巴馬似乎是一個希望的象征。但說到“重建”,豈不是說過去滿目瘡痍?可是我們還記得布什也是一個滿口道德語言的總統,侵占伊拉克是為了世界和平,但最后卻沒有發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于是改口說是為了推動民主。其道德理想雖然簡單明晰,但最終發現只是借口。究竟道德在這個時代是一紙荒唐言還是真的可以擁抱的理想?閱讀蘇珊·尼曼(Susan Neiman)的最新著作,既是一次哲學思想之旅,也是回憶美國近年的所作所為,反思何謂道德的一個好機會。
蘇珊·尼曼是美國倫理學家,現在德國柏林從事學術工作。她著有多本倫理學著作,如《慢火:從柏林來的猶太人筆記》(Slow Fire: Jewish Notes from Berlin),《理性的統一:重讀康德》(The Unity of Reason:Rereading Kant),《現代思想的罪惡》(Evil in Modern Thought),而這本《道德明晰:給成熟的理想主義者的指引》(Moral Clarity:A Guide for Grown-up Idealist)則被《紐約時報》選為二○○八年一百本重要書籍之一,因為它不只是專業性的哲學討論,它更是文化批評,探討思想對世界的真實影響。
蘇珊·尼曼有很多話要說。但作為左派的她最關注的是替美國左派找出路,并為啟蒙正名。蘇珊·尼曼認為美國左派沒有大的理念,只是不斷揭世界瘡疤,點出人如何不斷地在資本主義中被蒙騙。至于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幾乎沒有建樹。相反,美國右派、宗教教派,甚至美國號稱要對付的恐怖分子——原教旨主義者,卻都道出他們的道德理想,不管它是不是貨真價實,但起碼有人會了解他們說什么,并予以支持。
如前所說,保守派的布什正是滿嘴道德語言的家伙。有趣的是,他又經常強調現實,把道德意義上的“應該”和現實中的“權力”混淆。布什的文膽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曾說,美國像霍布斯描述的原始世界,只根據森林法則運作,而歐洲則根據康德的理性原則運作。因此,美國是現實的,歐洲是理想主義的。美國的對外政策就要單邊主義,即要以強者姿態示人,而非合作,否則,就有其他國家代替她那樣做,這樣就會危及自身和世界。但蘇珊·尼曼指出,這根本不是美國的立國理想,美國的先賢們不是霍布斯式的,而是洛克式的。洛克指出人們是為財富和幸福聚集在一起,而不是為了逃避恐懼,人們為了自由寧愛死亡也不愛極權。另一方面,布什又懂得用普世價值、人權等啟蒙的語言來支持自己對外國的侵略、干預。家庭、宗教、愛國等傳統價值也是他們的武器。這樣,他們在智性和道德上都占據了高地。但比起犬儒主義,比起美國左派,他們還是多了一點點重要的東西,就是多了一個簡明的道德圖像,讓我們知道什么是價值,知道怎樣表達它們。
但很明顯這些理念落空了,關塔那摩監獄便是對這個道德圖像的最大諷刺。啟蒙雖然是美國右派的語言,但蘇珊·尼曼沒有因此以為啟蒙也是一個謊言。她指出啟蒙的威力:崇尚理性,讓它消滅極權;強調自我批評,讓它成就自身批評歐洲中心主義;堅持普遍性,讓它相信人人是平等的,造就了女性和少數族裔的權利。啟蒙不愿意接受人是墮落的,它相信改變是可能的,心懷希望。蘇珊·尼曼說:“如果你堅持人性是壞的,你除了搖頭以外不會有任何行動。”它肯定人現世生命的價值,不妄談來生。
但蘇珊·尼曼大概是擔心啟蒙的傲慢。她肯定地指出道德的明晰很容易流于濫調。有理想也不一定等于就是善。因此,她不認為我們要歌頌什么道德英雄:英雄其實不過是平常人,能為道德而活,但也預備為道德而死。他知道成為英雄是每日積聚一分又一分的努力,日漸成熟。成熟并不代表變得現實,而無其他可能性。成熟,是讓可能性展露。不過,成熟的人能看到現實和理想的距離,不會幼稚地冒進。
蘇珊·尼曼的道德英雄就像亞伯拉罕,既對上帝有信仰,但面對道德困境時勇于發問,勇于承擔。我們還記得《創世記》中的記載嗎?所多瑪和蛾摩拉城的罪惡深重,耶和華要徹底毀滅這兩個城市。亞伯拉罕問了一個很有道理的問題:難道連兩城當中的義人也要被剿滅嗎?面對最大權威都敢于挑戰,但亞伯拉罕在平時畢恭畢敬,沒半點驕矜之相。
哲學家西蒙·布萊克本(Simon Blackburn)敏銳地指出,蘇珊·尼曼看到布什等人的問題并不是道德敗壞,而是徹底的對世界欠缺敏感。因此蘇珊·尼曼描述的那種柔軟而堅強的道德,的確是令人感動和值得認真考慮。但啟蒙精神是否真的能托付全部?想必還要再多幾部專著才能談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