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鏡

刀鋒上的恨

如同一般上班族，石津巖夫穿著筆挺西服，拎著公事包，走在一鍋稀粥似的人潮中。

天色暗下來，開始下雨了。

石津巖夫皺眉，把有點鼓起來的公事包捏緊，走進一家“直火煎焙”咖啡店中。

他呷了一口咖啡。眉頭皺得鎖起來。聞著還香濃，可喝進嘴里，有種曖昧的變質的酸苦。

“媽的!連咖啡也對我不起!”

他把咖啡吐出來，顧不上什么風度、儀態、教養。

他用力一拍桌子，便大步踏出這小店。

那年輕的女侍一時間嚇得呆住，不敢追上來要他結賬。

雨還沒有停。

回家?還是不回家?

他內心掙扎著。

一個短發染橘子色的青年匆匆趕著到電影院與女友會合，他一定遲到了，所以飛跑，幾乎把石津巖夫撞個正著。他下意識把公事包環抱在懷中。

里頭有一把刀。

那是在錦市場中有名的刀店“有次”所買，接近30cm的柳刃刺身庖丁?刀不在大，在鋒利，正中要害

上星期報上登了的一宗謀殺案，兇手用的正是這款——疑犯在逃，未曾落網。他希望有同樣的幸運。

這一陣，真是倒霉到了極點。

他的業務成績一落千丈，又因賭輸了欠下一筆債，挪用公款。上司懷疑他手腳不干凈，雖無證據亦馬上辭退。房子貸款沒依期繳付，銀行將收回拍賣、他仍未還清所欠的幾筆債務，很快，警察便會上門。

這一陣他天天早出晚歸，打扮整齊裝作上班去，是不想露出馬腳。

母親早已去世，父親的癌病復發，電療無效，醫生讓他有心理準備。

“暴走族”的兒子，因糾黨在停車場毆斗傷人，破壞公物及五輛私家車，已被關押。不準保釋。

小女友本來約了在居酒屋，可是得悉他已窮途末路，爽約不出現，連手機號碼也改了一

妻子給他戴綠帽子，瞞著他與人偷歡。從私家偵探的報告中，他赫然發現奸夫是自己的好友。

兩天前，連養了四年的心愛的狗也被車撞死了。

他看看手表：下午五時三十六分。

正是下班繁忙時段。

他告訴妻子這天加班，不到十一時無法回來，或許還更晚。

他知道他的好友會同前幾次一樣，趁此良機上門來。這個賤人!在兒子和丈夫落難的一刻，也不忘私欲!

他今兒一定要有所行動。

不銹鋼，切肉入骨，鋒利而冷靜，這是他最后的路。走完了，便心安理得，心無悔恨。——他沒得選擇。

一沙一葉

人真多!

一個個地給塞進車廂中，

在購買搭乘券入閘之前，他見到一個告示：

萬華鏡展覽

心靈靜定

光與色彩之魔術

車站經常有不同類型和性質的展覽。他想先看一下。也令自己重要的任務得以在靜定的心情下進行。一擊即中。

“萬華鏡”即是“萬花筒”，十多臺。設計花心思，有球狀、有金屬管、有地球儀、有大木桶、有小丑臉。有鮮花點綴、有明星照片裝飾。有手搖的、有自轉的、有推送的……

石津巖夫無可無不可地走近。一個頭發長長，戴著墨鏡，看來有點過氣的“藝術家”冷冷地瞅著他。

也不招呼，也不招待。

看的人很熱鬧，一個挨一個，還得排隊。

他想，萬華鏡不過是三塊鏡子造成個三角筒形，利用它們重復反射的原理，令影像繽紛多彩吧。

說穿了，太簡單。

但那些活潑的女孩，閉起一只眼睛湊近，自單孔望進去，見到變幻無窮色彩燦爛的圖案，呼朋引類笑著叫著：

“嘩!好漂亮啊!”

“太神奇了!”

“別動別動，呀!又過去了!”

“又變了——不依啊!你把從前那個還給我!”

怎可能?

稍縱即逝，永不重復，每回都一個新花樣。想不到幾片紙屑、幾顆珠子、幾攤液體、幾片花瓣……千變萬化。是個華麗的世界。

人人都興高采烈。

只有他，沒有伴兒、沒有朋友、沒有目的，甚至沒有心情。

人口有萬華鏡的介紹：

KALOS=美

EIDES=形

SKOPEO=見重疊反映

1816年，一位物理學家發明了萬華鏡，特許申請。雖是新玩意，但它的美麗、魅力、哲理……在上流社會大大流行。1819年，日本國稱之“沙羅眼鏡”。50年后，利用液體注入反射奇影。之后，每隔若干年便有更高技術，更精密之改進……

原來它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了。

前世

輪到石津巖夫。

他隨便選了一臺。

俯身，一只眼睛湊上去。

右手轉動了眼前那個印滿玫瑰花的大圓筒。

光影經過放大處理，一閃一閃。

“你看到什么?”一個聲音自身后響起。

他有點不悅：

“我看到我的眼珠!”冷淡地打發那個好事之徒。

“對了。”那聲音答，“看下去吧。”

他回頭，不知是誰，

嘀咕一聲：“真多事!”

再看——

石津巖夫，自鏡孔中，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

真奇怪，人人透過萬華鏡的鏡孔，都看到五彩繽紛圖案，他卻只見自己的眼珠。

他的眼神，兇悍暴戾，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把萬華鏡轉呀轉，轉呀轉，還是它?

在車站的“展覽”會場，石津巖夫一時間忘了他“重要的任務”，最后的行動。竟然聚精會神，投入這個虛幻的世界。

他不但“看到”非常意外的影像，還“聽到”從未聽過的語言。

就自鏡中瞳人看進去，看進去……

男人大辮頂，周圍短發一寸長。是“五股三編”的辮子，辮根松散，梢很長，直垂過腿窩，透著匪氣。他身穿件豆青的長袍和琵琶襟的小坎肩，下邊露著泥綠套褲，腳下一雙青緞子鞋，卻扎上暗花。

男人仗著單刀，由兩個手下陪同，在城隍廟一帶的酒樓吃喝。還牽了一頭黃狗。

石津巖夫認出來了，這是他“自己”。“父親”和“兒子”就是與他狼狽為奸的手下。

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哪個國家?哪一朝代?

是一百年的前生嗎?

城隍廟?莫非在遙遠的中國?看來是道教的廟宇。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

廟會很熱鬧，小癟三成群結隊地站在附近，一見馬車，人力車或轎子經過停下來，便一哄而上，伸開五指：

“老板，一個銅板小意思!”

他們三人一邊喝著黃酒，吃著小菜，一邊欣賞這群叫花子。因為當中有兩個女的，老是被擠到邊上，半個銅板也乞不到。

是一雙賣花的姊妹。

提著破舊柳條籃子，盛了白玉蘭。餓慘了，腳發軟：

“老爺，夫人，買朵花吧，祝您合家平安，如意吉祥!”

鏡中的女子，就是男人現世的“妻子”和“小女友”。

他召過來。浮頭浪子輕骨頭，出言調戲。

“乖乖!女娃恁個細皮白肉，長得細模細相，邪氣秀溜!”

“先生買朵花吧——”

他就勢把她倆強擁著，乘機亂摸。

二人掙扎，香郁郁的白玉蘭全掉到地上。“妻子”拼盡全身力氣給他一巴掌。

他吃了耳光沒落場，下不了臺便老羞成怒，把花朵踩個稀巴爛，然后自飯桌上信手取過一碗熱湯，兜頭就潑。

“今天吃飯湯成，咽也咽不下去。湯賞給你們，瞧你倆經受得了嗎?”

場面驚吵了。

姊妹慘叫了一聲。旁邊餓得發慌的叫花子竟伸出舌頭舔吮桌上地上的湯汁。又乘亂偷吃剩菜。

這個時候，一個老叫花匆匆擠進看熱鬧的人群中，哀叫：

“大寶、二寶，怎么啦?”

一瞧，原來是男人現世的“上司”。

老人怒極拿起板凳待要砸向這惡棍，可他先發制人，放了黃狗出來咬。

還對三父女拳打腳踢，打倒在地

官差聞報，趕來喝止逮捕。

“住手!再耍流氓我不客氣了!放開她!”

男人仗著自己會功夫，抽刀對峙，開打起來……

場面一片混亂。

右手把萬華鏡一直轉一直轉一石津巖夫看到他今生身邊所有人都“出場”了。而且驚覺從前有此一番糾葛，不知結局如何?

他一邊看，一邊冒冷汗。

忽地聽到“自己”的慘叫聲，如同狼嚎，因為中刀了!

那刀直捅心窩。誤殺。

旁人營營雜沓的聲音漸含糊：

“呀!咋的，這個人抬老三了?”

“有氣沒有?”

“閑馬蕩，仗勢凌人，就是活該!”

“官差大哥，咱都給你作證去!”

“直挺挺，翹辮子了!”

鏡中一根溜溜長辮子，無力軟垂，生命過去了。

倒地之前，他見到那伸張正義、被迫奪他一命的官差，正是他的“好友”!

萬華鏡陡地一片漆黑，像失明。

但他心眼澄明。

目瞪口呆的石津巖夫，明白了。他最近倒霉到了極點?樁樁件件的不幸和橫禍，都并非“偶然”——它是積累和清算，即是報應。

前世種過什么因，今生得嘗什么果。

這雙奸夫淫婦原來早有緣分，不過當年未識(或許人家便是情侶，自己雙眼一閉不知來龍去脈)。難怪上司非要辭退他。難怪幫兇的父親一病不起。難怪小女友拋棄他。難怪兒子被警方關押。難怪——連那頭狐假虎威仗勢咬人的狗，也遭車禍。

他前世被殺。今生正計劃殺了勾引妻子的好友，和那無恥的賤女人。下一回呢?

是否又輪到他們來索命?

來生

“先生!”

好似招魂的清音。

他回過頭來。

是兩個長得很甜美的女學生：

“對不起，你看完了嗎?”

石津巖夫呆站在萬華鏡前很久了。時間過去了。一生也過去了。女孩們好奇地問：

“究竟看到什么吸引的東西?一定很美吧?輪到我們看了。對不起呢。”

他身后已排了人龍。

女孩們待他離開后，忙湊上去：

“嘩，真像一朵朵紫紅色的牡丹!來來來，惠子，你瞧——”

“別動啦，又變了!”

“你看到的跟我剛看到的不一樣啊!”

大家發出贊嘆惋惜之聲。

“她們看到的，也跟我剛才看到的不一樣。每個人的故事也不一樣。”

他把公事包，以及公事包中一把利刀，環抱貼近心窩。

如何走下一步?

“還想看下一臺嗎?”那個聲音又自身后響起了：“想讓萬華鏡告訴你下一生的秘密嗎?”

提起的腳步，不敢決定是否踏過去，只一步……

(選自《李碧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