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你為什么不哭

兒子，我不知道你以后能不能原諒，爸爸在這時候無法親自撫養你。每每想到這個，我都會心痛得難以自持。

從天而降的兒子

那晚，你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里打轉，就那樣瘦瘦小小的，又懂事又怯弱地看著我。從醫院回到家，穿越半個城市，換了兩趟車，也無法把你甩出我的腦子，于是我開始怨恨你的媽媽。

我遇到你媽媽時，才18歲，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和責任。你的媽媽比我大3歲，已經高中畢業，在百貨店做售貨員。她很喜歡我。那時我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奶奶再嫁了。繼父待我并不好，時有暴力。一時沖動之下，在那個暑假，我從家里跑出來，和你媽媽住了幾天。那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我明明知道我和你媽沒有可能，卻任性地做了那樣的舉動。那幾天之后，我和你媽媽就分手了。因為我考上了大學，而你媽媽則去了別的城市打工。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有了你，并且會選擇把你生下來。

我不想相信你是我的兒子，雖然時間吻合，雖然你長得是那么地像我，雖然你用奶氣的聲音叫我爸爸時，是那么打動我躁動不安的心。

可我才26歲，只勉強能夠養活自己，我還有一個相愛兩年準備結婚的女友，我們一起在這個城市里辛苦拼搏，剛剛才商量好結婚的日期。一切的一切，都不允許我有一個7歲的兒子。

可是，你媽根本不打算給我拒絕的時間，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醫院說她病危的電話。我匆匆趕到時，醫生剛剛輕輕地給她蓋上了床單。你站在旁邊，不哭也不鬧。看到我，便走近過來，挨著我站著，好似要伸出手來拉我的手，卻又不敢，于是緊緊握著小小的拳頭。

那天，為你的媽媽辦最后的手續，樓上樓下，我走到哪兒，你就跟我到哪兒。我不說話，你也不說。你像一個小小的可憐的跟屁蟲，懷著怕被我丟掉的惶恐不安地跟著我，連去廁所都亦步亦趨。我驚奇于你連尿尿的樣子，都和我一模一樣。可那一刻，我無比恐懼你像我，我甚至想對你大吼：到底那個女人是怎么教你的，她是怎么把你教得這樣像我?

你媽媽必定是已料到我會拒絕接受你。所以，她讓醫生轉交給我一個存折，還有一封短短的信，信里說，如果我不相信你是我的兒子，就去驗DNA。

我陷落在被設計的憤怒中咬牙切齒地說：驗!

化驗的結果代表你媽媽，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刮子，以懲罰我的企圖逃避責任。

你是我的兒子，你確實是我的兒子。

你如此讓我心酸

我帶著你，在華燈初上的都市街道上走著，不知道能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能拿你怎么辦：經過麥當勞的時候，我明顯地聽到了你咽口水的聲音，你一定已經餓了很久了，可是，你不敢出聲。

當你抱著一個漢堡狼吞虎咽的時候，我看著你比那個漢堡包大不了多少的小臉，眼睛一陣陣地發酸。可我還是沒敢把你帶回家，我只敢帶著你，到一間小旅館開了間房。

前半晚，你一直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我不敢睡，手一直沒離開你那只小小的背包，一副隨時要出發的模樣。起初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不安，后來你開著門上廁所時。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趁你睡著時走掉，所以才不敢放松下來。

下半夜，在得到我絕不離開的承諾后，你問我，可不可以托著我的手，看到我點頭，你急切卻又有些驚慌地用你小小的手，緊緊抓住我的大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親愛的兒子，你一整天，都讓我這么心酸。

你很快就睡著了。可你的手一點兒也沒放松。我從沒被一個人如此地信任如此地依賴。那一晚，我看著你熟睡的小臉，失眠了。

我知道長此下去，我不可能瞞得了多久，我不可能帶著你去上班，也不可能一直請假陪著你，更不可能一直借口加班不回家。

我從來沒有這樣不知所措過，兒子，你為什么不等我有能力撫養你了再出現?

請你原諒我

帶你去見蘇慧那天，你穿著我給你新買的衣服，非常帥。你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我被你的眼神深深地打動，蹲下身與你平視。我能讀懂你眼里的緊張與不安，你能讀懂我眼里的惶恐與害怕嗎?爭取得到蘇慧的原諒，然后求她同意與我一同照顧你，這幾乎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但現實總是會將希望像肥皂泡泡一樣刺破，蘇慧拒絕得直接而清楚：“我不能接受。小信，對不起，阿姨喜歡你，但是沒有辦法做你的繼母。”然后，在我的無話可說中，她沉默了。

你在這可怕的寂靜中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甜筒，用你兩只軟軟的小小的暖暖的手，在桌子下面緊緊地抓住我的右手，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乎怕稍一松勁兒，我就會丟開你向我的愛情飛奔而去。

一直到回到宿舍，你才松開我的手，蹲下身給我脫襪子，你說：“爸爸你累了嗎?我給你洗腳吧。”

小信，你真是一個懂事得讓人心痛的乖巧孩子。我抽煙時，你幫我拿煙盒；出門時，你幫我擦皮鞋；回來時，你幫我脫襪子，還會幫我洗腳，用你小小的軟軟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捏我又臭又硬的大腳丫，還會笑著問我：“爸爸舒服嗎?”

我看著你，摸了一下你的頭，算是對你的感謝。

可是我能怎么辦呢?之前，我給你奶奶打電話，我還沒有說話，她就已經開始哭，說我的繼父已經很久沒有給家用，每次回家便對她暴力相向，她要我好好努力工作，千萬要爭氣。

可是，我有了你，一個7歲的兒子，我要怎樣爭氣?

兒子，從這天之后，每晚你睡著后，我都會悄悄地把你抱進懷里。你瘦小的身軀，在我的懷里，像一只稍微大一點的小貓。我常常就這樣看著你與我形似神似的臉，暗暗地將眼淚吞進肚子里。

我已經在網上聯系收養人。我想趁你我的感情沒有那么深時將你送走，也許你會遇著一戶好人家，他們會送你上學，會照顧你會愛你，不會讓你似這樣跟著我受委屈。

兒子，我不知道你以后能不能原諒，爸爸在這時候無法親自撫養你。每每想到這個，我都會心痛得難以自持。

你讓我充滿力量

兒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抱著你瘦小的軟軟的身軀，聽著你清亮的生脆的童音，聞著你皮膚散發出來的特別的味道，就快邁不動腳步了。不是因為你太重，而是因為，我將要把你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給一對陌生的夫婦撫養。

我已經同他們見過面，他們是一對高校老師，經濟穩定富有愛心，他們有一方不育想收養一個孩子，他們承諾會給你最好的照顧最好的教育。

兒子，我絕沒有想到，在得知對面那對夫婦將要收養你后，你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皺了皺眉頭問我：“爸爸，是因為小信不乖，所以你才不要小信的嗎?”你問得很認真，我硬生生地將難過吞咽下去，然后對你說：“小信，爸爸不是不要你。只是爸爸現在沒有能力撫養你，不能很好地照顧你，不能為你辦戶口，也不能送你上學，所以才要拜托他們幫忙照顧你。”聽完我的話，你低下頭，想了很久，才說：“那爸爸，你以后會來接我嗎?”

我當時這樣回答你：“會的，會的。”我答得斬釘截鐵咬牙切齒，答完之后，我緊緊地抱著你淚流滿面。你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站得直直的，好似在用全身的力氣強忍著不哭。

你緊緊咬著嘴唇，為了忍住不哭，你幾乎停止了呼吸，一張小臉僵硬地憋得青紫。在那個瞬間，我心里最后一點防線被你的倔強擊得粉碎!我抹掉沒出眶的眼淚，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緊緊地把你抱在懷里，向那對夫婦道歉：“對不起，我決定自己撫養兒子。給你們添麻煩了，很抱歉。”

聽到我說這句話時，你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沒有說什么，只是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號啕大哭。你媽媽去世時，你沒有哭；被蘇慧沉默拒絕時，你沒有哭；就算得知我要把你送給別人時，你還是忍住沒有哭。可現在，你哭得很傷心，就像一個孩子。而你，本來就只是一個孩子，是我自私地忽略了這一點。我緊緊地摟著你：小信，我的兒子，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我都不會再放棄你。

因為你，蘇慧和我分手了，房子給了她，但她同意把你的戶口以她侄兒的名義遷到這里，為你爭取到了一個入學的機會。因為你，我鼓勵你的奶奶放棄了那段痛苦的婚姻，不久之后，她將來這里和我們在一起。小信，我越來越慶幸，沒有把你送走；我越來越堅定，因為能在你臉上看到越來越多的笑容。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想到你還在等我回家，我便渾身充滿了力量。

(選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