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天的驚恐記憶

沉默27天后，八月被釋放的兩名美國記者凌志美和李麗娜，向外界講述了被朝鮮扣押140天的故事——當然，還有她們原本想要報道的事情。

邊境采訪歷盡艱辛

3月17日清晨5點，我們來到分割中國和朝鮮的那條冰凍的界河，空氣清新而沉靜，看不到其他人。當太陽躍出地平線時，向導走上了冰面，我們緊隨其后。

我們來到這兒是為美國潮流電視臺拍攝一部紀錄片，關于偷渡者的可怕故事。此前一周，我們會見和采訪了幾名朝鮮叛逃者——這些婦女為躲避貧困和鎮壓而逃離家園，不料卻發現自己又身處簡陋的中國安置所里，有些人絕望之中加入網上色情行業，還有一些人被迫嫁人。

向導帶我們來圖們江，是為了拍攝一條常用的偷渡路線，并講述偷渡活動是如何進行的。

邊界上沒有柵欄、鐵絲網之類的界標，但是我們知道，向導正把我們帶向江那邊朝鮮一側。他邊走邊發出貓頭鷹的低沉鳴叫，我們猜測這是和他認識的朝鮮邊防軍士兵聯系。

前一天晚上，他用一部專門和朝鮮的同伙聯系用的黑色手機打了電話，想為我們安排一次采訪，沒辦成。不過他向我們保證，可以帶我們去看看界河邊上的無人區，偷渡組織者收買邊防軍后，就從那里把偷渡者從一個國家帶進另一個國家。

我們出發的時候，并沒有打算跨出中國的邊界，但是當向導召喚我們跟著他越過江中心時，我們的腳把我們帶到了朝鮮一側的岸邊。

向導指著遠處的一個小村落，告訴我們說，就在那邊的安全房中，叛逃者等著被帶入中國。

在朝鮮一側，我們感到緊張不安，所以迅速向中國一側返回。在橫過冰面的中途，我們聽到喊聲。回頭看去，兩名朝鮮士兵正端著槍朝我們跑過來。

我們本能地拔腿就跑。

制片人米奇·科斯和向導比士兵跑得快，得以逃脫，我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被那兩名士兵抓到時，我們確信自己已經在中國境內。我們使出渾身力氣，緊緊抓著樹叢、地面、以及一切能讓我們呆在中國國土上的東西，但是我們不是決意要抓住我們的士兵的對手。

那兩名士兵把我們強行拖過冰面。拖到朝鮮一側，帶到附近的一個陸軍基地，把我們關押在那里。

后來的140天里，我們被移送到平壤，兩個人被分開，不斷地被審問。最后受審，被判處12年苦役。

叛逃者的可怕故事

我們報道叛逃者只是出于責任。我們認為記者有責任披露黑暗中的東西，讓那些在太多時候沉默和被忽視的人表達心聲。在我們兩人中，李麗娜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宗教信仰讓她對這件事感興趣；凌志美則多年來一直報道世界各地婦女遭到剝削的事情。

我們想讓人知道，這些叛逃者面臨嚴酷的現實，因為身份非法，他們生活在被遣返回國的恐懼之中。

在調查這件事的過程中，我們向幾位在該地區活動的積極分子和傳教士尋求幫助。我們主要的接觸對象是在叛逃者中有名的人物溫春基。他和他的偷渡網幫助把上百名朝鮮人偷偷帶出中國，送入其他國家——包括美國，偷渡者在那些地方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溫把我們介紹給我們的向導，還給了我們一部在中國使用的手機、和他的同伙聯系的電話號碼，以及如何與他們聯系的具體方式。我們小心謹慎地遵照他的指示，以防危害到這個地下世界中的任何人。

由于這些叛逃者唯恐被遣返回朝鮮，因此，我們異常小心，確保我們的采訪對象和他們的住址不會被他人識別出來。我們不在采訪對象實際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與他們會面；我們不拍叛逃者的臉部，以防暴露他們的身份——除了其中一名婦女，她允許我們拍攝她的側臉。

接受采訪的大多數朝鮮人說，他們逃離家園是因為貧困和食物短缺。一個20出頭的女孩告訴我們，她被告知能在中國的計算機行業中找到工作。偷渡過圖們江后，她發現自己確實是在和計算機打交道，但不是她所期望的方式。她成為人數日益增加的被當做互聯網色情工作者的朝鮮婦女中的一員。

我們還訪問了一家寄養所。這個寄養所由一位為溫工作的牧師開辦，里面有6個孩子。孩子的母親都是朝鮮人。在中國被迫嫁人生下了他們后，母親們要么被遣返回朝鮮，要么離家出走。因為父親是中國人，所以這些孩子不大可能被驅逐到朝鮮。寄養所為他們提供不錯的環境、教育，以及生活得更好的希望。

在我們被抓之前，我們的向導看起來做事謹慎、負責，像我們一樣注意保護我們的采訪對象，不冒不必要的危險。

但在最后時刻，向導改變了我們在江邊的出發地，而且過江時穿上了一件中國警察制服，行為古怪，回想起來，那不過是一個圈套。可最后決定跟著他的，是我們自己。

雖然在返回前，我們在朝鮮國土上待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但今天我們還在以被抓的灰暗記憶，為那一分鐘付出代價。

全力降低被捕影響

被關押后，我們兩個人竭盡全力降低我們被捕的影響。

在被押往平壤之前，非常短的一段時間里，我們的隨身物品沒有被拿走。屋外就站著警衛，我們偷偷銷毀隨身物品中的證據，我們吞下筆記，銷毀錄像帶。

在經受嚴厲的日常審訊時，我們小心保護我們的信息源和采訪對象。我們還極其小心地不暴露我們的中國和朝鮮聯系人的姓名，其中包括溫。

人們不顧生命危險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們也盡心竭力保護他們。

令我們吃驚的是，在我們被逮捕之后，溫立刻公開與記者會面。除此之外，溫還聲稱，他曾警告過我們不要到江邊去。實際上，他非常清楚我們的計劃，因為我們在中國的整個期間，他一直和我們保持聯系，而他從未給過我們任何提示。

溫的公開聲明促使我們的家人在韓國與他直接會面。家人懇請溫不要再發表有可能危害我們的言論，并考慮那些在邊境活動的救助組織的處境。

整整兩個月中，家人和同事也絕口不談我們的工作，為了把對我們的工作的可能影響降到最低，保護我們。

在被監禁將近5個月后，我們被朝鮮政府特赦。

我們無法充分表達我們被釋放后的感情。有一刻，我們已經準備被送往勞教所，害怕我們會從此消失，人們再也聽不到我們的消息；下一刻，我們被帶進一個房間，見到了克林頓總統。他和我們打招呼，告訴我們要回家了。

我們感謝為我們的釋放奔走的人，為我們祈禱的人，支持我們的人，一直關注我們事情的記者。在他們面前，我們感到卑微。

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不希望我們的事情，掩蓋了那些絕望的叛逃者的危急狀況。

自從獲釋后，我們已經認識到中朝邊境的形勢，對救助團體來說變得更加具有挑戰性，許多叛逃者也不得不隱藏得更深。如果我們的行動，包括我們引人注目的監禁，導致在中朝邊境上活動和生活的人遭到更嚴格的審查，我們表示抱歉。

有許多人問我們，為何有勇氣忍受如此的艱難困苦。但是我們的經歷，與住在朝鮮的人和住在中國的非法移民所面臨的困難相比，相形見絀。

我們因擅自入境和“敵對行為”，被宣判有罪。我們到底有什么敵對的行為?我們只是試圖講述在朝鮮遭受鎮壓和絕望的生活，這是我們作為記者的工作。

我們知道，人們希望知道我們更多的被監禁經歷。但是，我們在這里分享的是我們準備說出來的全部情況——監禁所造成的心理創傷慢慢才能愈合。

(選自《看天下》2009年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