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認識索菲婭是在我每周一次的一個學習小組會上,從我家到那家教會要穿過半個城,而我每次去她家接她又要穿過半個城,每次我去接她,她都早早站在家門口等著,一臉愧意。
索菲婭是個貧窮的女人,身上散發著貧窮的味道,貧窮是她的人生標志,首先,她住的房子是移動房,抖抖索索地委屈在城市的僻靜一角,小孩子在鄰里之間穿來穿去,婦女們揚著嗓子吵架。
索菲婭的房子很是滿滿當當,但仔細一看,全是又破又舊又無用的東西,屋子里因為塞了這些破物而霉味撲鼻。有一次我說,索菲婭,我如果是你,第一件事是扔掉這些破爛,給自己一個大一些的空間。索菲婭說,那可不行,這些都是我死去多年的父親的,我現在自己也快做奶奶了,這么歷史悠久的東西扔了多可惜!
我回來跟家聲說,我明白了:在美國,人人都繼承了一些遺產,有錢的人繼承的是股票、房地產、珠寶、古董,沒有錢的繼承一堆破爛!
家聲說,我們這些移民一無所有地來了,既沒繼承財產,也沒繼承破爛,一張白紙,倒干凈些呢!
索菲婭是白人,來美國已好多代了,但她絕對是個窮人,銀行里沒有一個小錢。水電費有時都付不出來?衣服都是從二手店買的,她甚至養不起一輛好一些的車,她那輛標價七百元仍無人問津的破車開一天要休息一個月。所以索菲婭只好乘公車,在我們這種小城里,公車系統等于沒有,根本指望不上。沒有車的索菲婭如同沒有腳,整天縮在房子里。
索菲婭是個修養很不錯、道德水平絕對符合社會準則的人,不酗酒、不吸毒、不亂來,甚至連煙也不吸,又非常勤快和努力,文化水平低一些,可人家多少大富翁還不都是沒有多少文化呀!索菲婭到底為什么窮呢?我總在想著。
后來我才知道,索菲婭曾經富過的。
(二)
她死去的丈夫原來是個木材商,我們這兒到處是森林,她丈夫的工廠是把木材鋸成木板子出賣,那時她家住在一幢四千多尺的豪宅里,生意實在太好了,雇了十多個工人,隨著房地產的興起,需要木板的商家很多,她家結結實實地發了一筆財。
可是,州政府對森林的開發是有很嚴格的規定的,不到一定規格的不準砍伐,而且也并不是所有森林都能讓人砍伐的。森林開發成本一高,利潤就少了,但利潤也還是蠻可觀的,至少可以讓他們一家過著豐足的日子。可是索菲婭的丈夫財迷心竅,也許是鬼迷心竅吧,他把木屑壓成本板,以劣充優,賣給商家,商家見價格不貴,很愿意買,可建筑商用這種木板做成的房子質量不過關,很快就被人訴訟,他們破產不說,名譽也一敗涂地,不能在這一行中混下去了。
那時,索菲婭的丈夫心情壞極了,整天坐在那唉聲嘆氣,不久就患了癌癥,扔下索菲婭和三個孩子去世了。
索菲婭在一家快餐店打工,工資正好剛夠政府規定的最低水準,她說人一倒霉就什么都不順,她下夜班回來,還被賊搶了一次,小城這種事不多,可索菲婭卻攤上了。況且索菲婭平日錢包都是空空如也,那家快餐店是沒有小費的,偏偏那天一位顧客高興得發狂,據說是中了一張什么彩票,他給了嘴巴舌什、心地好、腿勤快的索菲婭十億小費,沒想到就被賊搶去了。
索菲婭的父母離異,母親改嫁了一位富商,很有錢,但從不和索菲婭來往,母親去世時,遺囑中提都沒提到她,別說分給她遺產了。而父親卻天天來找她,和她走得很近。可父親一生都貧窮潦倒,沒什么給她的,倒要她接濟他一些錢。
父親逝世,指定把什么都給她,這就是索菲婭一屋子破爛的來源。
索菲婭是個富人時,有自己的牙科保健,可那時她健壯如牛,啃得動草,從來不用去看牙,除了洗牙,一顆牙也沒找過她的麻煩。可成了窮人后,不是這個牙痛,就是那個牙松動要拔。漸漸的,她一口牙都不行了,可又沒錢換套假牙,每次看著她吃飯那難受的樣子,我就覺得命運倒真和她對著干似的。
她住進活動房子時,很傷心,當年她和丈夫住豪宅時,旁邊有一塊空地,市政府同意建筑商蓋活動房給窮人住,她反對得比誰都激烈,串通那些同住豪宅社區的住戶天天到市政府提意見,心想我們這些豪宅的周圍怎么能蓋這種便宜的房子!
在那時索菲婭的心中,窮人既可惡又可怕。好啦!如今她自己也成了窮人,而且又不像早年俄國人搞共產,把富農都消滅一樣,她索菲婭生活在美國這樣一個最保護富人利益的國度里,她的由富而貧完全是因為太貪婪,上帝又明察秋毫,讓她走向敗落。
(三)
索菲婭常跟我說起她五十多年人生的三部曲,由窮而富,再由富而窮。她說兩次轉折都很震動的。由窮而富時,她總認為一切是在做夢,窮人家的女兒嫁了個精明的生意人,過上了富人的生活。她以為從此再不用跟窮日子打交道了,誰知道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貧窮是她的宿命。
偶然光顧的富裕倒是像故意來吊她胃口似的,當她知道富人們怎樣過日子后,就再也不安心現在的窮日子。可是無論她怎樣奮斗、努力,還曾經改過一次嫁,都沒有改變她的命運,依然是窮。
索菲婭去教會,學圣經,想和上帝搞好關系,讓她再回到富裕的日子。她說這是上帝在考驗她的耐心,早晚會讓她又富起來。
索菲婭每周必花一塊錢買一張華州發行的彩票,一月四次,都在她認定吉利的時間、地點買,有一次她認為自己中了大獎,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張彩票,她最后硬是把家中所有的破爛通通搬到院子里,一件件翻找,最終找了出來,卻發現只有一個數字對不上,幸運又一次離她遠去。
她坐在院子中大哭,又把破爛全部搬回屋里,從此,她再也沒買過一張彩票。從那以后,她犯下了腰疼病,提不得重東西,據說她找彩票時一個人拖出了一張床,那時的勁頭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