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熱潮滾滾,我所在的職工醫院在海口開辦了一家診所,派我到那里當婦產科醫生。
一天早上,診所開門不久,一位20多歲十分痛苦、疲憊的孕婦,雙手護著凸出的腹部,被她丈夫攙扶著,慢慢地走進診所大門。一看就知道是要生孩子了,醫生護士趕緊扶她到檢查室,我對她進行詢問和檢查。
產婦是從外省來海南打工的,懷孕已足月,肚子一陣陣地痛,知道是要生孩子了。因為沒錢進醫院,就準備在工棚里生,那里有從家鄉一起出來的親友幫忙接生,她說過去農村老百姓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可是痛了兩天兩夜,孩子還沒生下來,痛得實在受不了,才找到這里來的。
經檢查,產婦屬于足月妊娠臨產,頭位難產,枕橫位,宮口已開4厘米,但由于胎頭不繼續下降,不能壓迫宮頸口,宮口也就不再繼續開大。也就是說,“門”打不開孩子無法出來。胎兒不但出不來,還有危險,因為子宮收縮不斷擠壓,出路又被阻塞,子宮壁的下段會逐漸變薄最終導致破裂,這個未見天日的孩子將在宮內窒息而亡,產婦也有生命危險。
初產婦正常情況下產程為12至16小時,孩子就應該生出來,而這位產婦已經48小時了。子宮下段已拉長變薄,局部有壓痛,并且出現“病理縮復環”,是子宮破裂的先兆,必須立即進行剖腹產。胎心音在減慢,胎兒窒息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事不宜遲,我催促產婦和她家屬趕快到大醫院去,因為診所沒有剖腹產的設備和條件,“喊一輛出租車,這里到××醫院只要5分鐘。”
產婦的丈夫說:“我們去過了,要交5000元押金才能入院,我們沒有錢。”
沒有錢就不能進醫院?生命,兩條生命危在旦夕!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到金錢和生命竟是如此息息相關。可眼下如何是好?
產婦需要立即做剖腹產,而我們診所沒有條件做,如果把這個病人推出去,她肯定只有死路一條,況且他們還不肯走。但再拖一時半刻,就真的有生命危險了。我突然想到冒險從陰道采取手術措施分娩,就對產婦丈夫說:“我們給你們做手術。”那名男子有些擔憂地問:“要多少錢?”我心里一酸,回答他說:“這種病例至少也要收2000元。”男子聲音有些發抖:“我們交1000元行嗎?”
1000元就1000元吧,人命關天,怎能見死不救?“那好,交錢去吧!”我一邊對男子說,一邊通知工作人員準備產鉗分娩。可他連1000元也拿不出來,對我說了一句“你們做吧,我去借錢”,就走了。
這下更糟,家屬不但沒付錢,還把產婦扔給我們自己走了。當時已沒有時間去考慮那么多,只有集中精力處理產婦了。
診所里的護士用最快速度準備消毒器械。病人在呻吟,胎兒宮內窒息的危險在加深,子宮下端隨時有破裂的可能。胎心音慢而不規則,估計胎兒難以存活,子宮一旦破裂,產婦性命難保。
我計劃第一步是做胎兒“頭皮牽引術”,讓胎兒的頭下降壓迫宮頸部位,使宮口擴張。果然,胎頭下降了許多,宮口也擴大了一部分,但由于胎頭位置是“枕橫位”,不能繼續下降,必須要把胎兒的頭轉正,然后牽拉,以盡快結束分娩。我向產婦強調了胎兒存活的可能性小,讓她有一定思想準備。
時間不允許再拖延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實行會陰側切術,然后用高位產鉗抱住胎兒頭部兩側,輕輕將胎頭轉為右枕前位。轉動過程中,子宮隨時都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必須立即剖腹取胎,再縫合修補傷口,同時大量輸血,搶救生命。這些在診所辦不到,轉大醫院也不一定來得及,而且轉大醫院花費少則幾千元,多則上萬元,病人沒有錢,就只能我們墊付。我出力擔風險還要墊錢,真不知為什么。可已沒有其他辦法,我只有背水一戰。
一切準備就緒,我對患者實施高位產鉗術。當我屏住呼吸,用產鉗抱住胎兒頭部在宮腔內慢慢轉動時,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一面手術,一面默默祈求上帝保佑。操作過程大約只有三五分鐘,但我感覺像過了半個世紀。
胎頭位置矯正后,子宮的收縮加上產鉗的牽引,胎兒終于分娩出來了。可胎兒已窒息,立即搶救,人工呼吸、打強心針、輸氧……真是“人窮命大”,嬰兒竟然奇跡般蘇醒了,大聲哭了起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仔細看了一眼嬰兒,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經檢查,心肺及全身發育都很正常,只是額部皮膚有一點產傷,很快就能恢復。產婦因產程過長,出血偏多,子宮疲勞收縮欠佳,經及時處理,情況基本穩定了。
此時,產婦的丈夫把錢借來了,說找了兩三個老鄉才借到600元,實在沒辦法,剩下的錢只能以后再補上。
產婦和孩子在診所治療觀察了3天就要求回家,說他們工棚附近有小診所,可以拆線。
3天后,我正在值班,只見產婦的丈夫抱著奄奄一息的嬰兒跌跌撞撞趕到診所。一檢查,患了嚴重肺炎。估計是居住環境太差,嬰兒抵抗力弱造成的。男子同樣身無分文,不能轉院,又只能留在我們診所治療。
在診所觀察治療40多個小時后,嬰兒情況有所好轉。男子半夜三更就要抱孩子回家,怎么留也留不住,說孩子他媽在家里一定很擔心。孩子身體還很虛弱,男子抱著孩子要走3個多小時的路,回到家孩子怕又不行了,真是太讓人擔心了。實在勸不住,我就拿出40元錢給他,讓他叫一輛出租車。
離開時,男子說:“我一定來還錢。”1個月后,他們一家三口果然來了,還了40元錢,對欠下的400元醫療費感到歉疚:“還是沒有那么多錢還。”
如今,小男孩已經10多歲了,我也退休多年。每當想起這次驚心動魄的手術,我就非常欣慰:因為自己的努力,終于沒有讓金錢左右生命。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