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難忘的對話
2009年1月,為了調查羌族山寨的受災狀況,我到了號稱“云朵上的村莊”的汶川縣映秀鎮蘿卜寨。這次地震摧毀了全村的房屋,有數十位村民遇難。調查時問到一個小學生地震時的反應,他說:“地震時我正在操場上玩耍,因為突然刮了大風,而且有轟隆隆的響聲,像打雷一樣,我撒腿就往教室里跑。后來老師叫住了我。”
聽到這個孩子的回答,我驚呆了。地震時,他本來在安全的地方,卻往最危險的地方去。是什么導致他采取這種近似于自殺的行動?
談話在繼續。“你爸爸、媽媽、老人和你說過地震的事情嗎?”“沒有。”“在學校,老師和你們說過嗎?”“沒有。”“下次如果發生地震,你知道該怎么辦嗎?”“……(沉默半晌)聽老師的。”
聽老師的,可是萬一遇到個像“范跑跑”那樣的,該怎么辦?
家里人沒說過,老師也沒說過,孩子沒有防震的知識。刮大風、打雷倒都是常常遇見的,難怪孩子會往屋里跑。
是這里沒有發生過地震嗎?
翻開地方志和歷史資料,可知茂縣汶川一帶發生的地震在20世紀就有9次之多,特別是1933年的疊溪大地震和1976年的松潘平武大地震,震級都達到7級以上。縣志中記錄是有的,但是鄉村學校的小學生去看縣志的幾率有多大呢?
一個簡單的結論是:有記錄,但是沒有記憶。
如何記憶和記憶什么
說到地震記錄,我們不妨從唐山地震談起。在那個時代,災害記錄是和政治緊密相連的事情。在唐山地震發生的第二天,《人民日報》發表的消息沒有介紹這場災難造成的破壞程度、傷亡人數、影響范圍,只有概括性的陳述:“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并波及到天津市、北京市,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到很大損失,尤其是唐山市遭到的破壞和損失,極其嚴重。”報道的重點放在人與災難作斗爭上。受災的狀況直到3年之后的中國地震學會成立大會上才首次披露:死亡24萬多人。
當時對地震的介紹,絕少提及災害的損失。震區各級干部向記者介紹情況時,通常使用的語言有:“一次地震就是一次共產主義教育”,“我們以大批判開路,狠批階級斗爭熄滅論、唯生產力論、物質基礎論,促進了抗震救災”,“感謝毛主席,感謝解放軍,讓咱們唐山人民吃上了‘友誼米’,喝上了‘感情水’,穿上了‘風格衣’”。
由于這種報道和敘述的重點不是“災害”,而是“救災”,我們很難通過這些記錄得到有關地震發生時的受害狀況,也無法全方位地了解人們對地震反應的信息,因而也就無法總結經驗教訓供后人借鑒。
汶川大地震后,“災害不是新聞,救災才是新聞”的觀念被徹底改變。媒體全方位的及時報道,使全世界都在第一時間了解到災區的情況,對抗震救災起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和唐山地震不同,有關汶川地震的報道,充滿了感人的故事和令人心碎的記錄。這些報道對于打動讀者的心靈,喚起同情,擴大支援的規模,是非常有效的手段。但是,這種文章的壽命通常是不長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傷和激情肯定會慢慢弱化以致消散。2008年夏天的成都,書店里用專柜出售大量關于汶川地震和抗震救災的書籍雜志。但是,時隔一年的現在,恐怕很少再有人去購買和閱讀這些書了。
看看日本是怎么記憶地震的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記錄和記憶呢?我們來看看日本。為了把1995年1月發生的阪神大地震的教訓傳諸后世,當年10月,日本兵庫縣開始了大規模的震災資料的調查,先后共收集了當時使用過的傳單、張貼物、筆記、照片、在避難所使用的實物等第一手資料16萬件。2002年4月建成的地震紀念館公開展示了這些資料。這個紀念館里收集了上千名受災者的體驗錄像,參觀者可以在這里觀看受災者講述的震災體驗。館里還收集了世界各地關于地震研究的資料,供研究者免費使用。此外,調查人員對受災者的跟蹤調查持續了十年,將訪談記錄結集出版。
僅僅有資料和數據還不夠,在阪神大地震災區,各處都有殉難者的紀念碑,不完全統計就有236處。這些紀念物遍及學校、社區、工廠、車站等公共空間,時刻提醒著人們別忘記那悲慘的一頁。每年1月17日的地震紀念日,市民團體還組織步行祭拜活動。殉難者的親人朋友一起行進,緬懷逝去的親人,互相安慰破碎的心靈。
這些紀念物和定期舉行的活動,緩解了受災者的精神創傷。也在整個社會上不斷喚起對災害的記憶,避免隨著時間的流逝,災害的記憶被“風化”、消失。
災害的“文化化”
無論人類文明多么進步,我們終究無法擺脫自然災害的發生。近幾十年頻繁發生的水旱災害和地質滑坡等,大多是由于人類活動對自然的影響。但從反面說,災害往往成為人類進步的推進器。日本學者藏持不三提出了災害的“文化化”的視角。黑死病奪去了歐洲近3億人的性命,但在和黑死病對抗的過程中,人類發明了檢疫制度,確立了污水處理、垃圾收集焚燒的制度體系,形成了公共垃圾箱的設置,公共浴場的建立等公共衛生的種種規范,防疫醫學的概念也由此產生。
這次汶川地震同樣證明了這一點。地震后,我們的社會發生了種種變化,人與人互助意識的提高,民間志愿者空前活躍。地方對口援建產生的對國家認同的直接體驗,重建時對學校、醫院等公共建筑防震標準的提高等,都是同災害抗爭的過程中社會進步的標志。災害給我們帶來的并不都是悲傷和犧牲,它同時意味著變革和創造。
為了忘卻的記憶
2008年8月,在書店震災書籍專柜上,有兩本和汶川無關卻和地震有關的書,一本叫《唐山大地震親歷記》,和汶川地震書籍“感動、震撼”的基調相比,它的筆觸顯得冷靜、平淡。唐山、天津、北京的61位地震親歷者講述了自己受災、獲救的經過和自己后來的生活經歷。淡淡的哀愁、深沉的思考是貫穿全書的脈絡,救災和感恩不再是地震記憶的唯一視角,人們開始思考地震發生后我們社會的各種反應和背后的政治、文化原因,以及地震對個人人生影響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等深層次問題。
另一本是錢鋼的《唐山大地震》,這本書可以說是唯一能稱得上全方位記錄唐山大地震的作品。錢鋼把大量個人的體驗和科學的統計結合起來,把唐山地震的全貌展現了出來。作者沒有把唐山大地震僅僅作為一個特殊的突發事件來處理,而是把地震作為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個層面來討論當時的唐山和中國。它不但有銘記死亡、傳達地震的恐怖為今后的防災減災提供借鑒的作用,而且會促進有關地震的社會記憶的積累,提高整個社會傳承的持續性,防止災害記憶的風化和消失。
我們期待像《唐山大地震》那樣的有關汶川地震的真正記錄早日出現,唯有如此,“不要忘記過去”才不會成為一句空話,汶川地震才會成為我們社會的共同記憶。
一位西方哲人曾說:沒有一個農人會因貪戀田園風景而放棄耕作,也沒有一個牧人會因觀賞落日的絢爛而忘記回家。我們也可以說,沒有一個受災者會永遠沉迷在悲哀和感動中忘記日常的生活。“日常”的力量是無窮的。它會把一切拉回到原來的軌道。在災區,地震的痕跡將一點一點消失,時間會讓一切記憶模糊,但是,下面的新聞會讓我們警醒。
1998年3月26日夜,日本神戶市中央區第七臨時住宅所,一位67歲的老人孤身一人死去。至此,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以來三年,這種“孤獨死”的人數達到200人。
2009年4月20日,北川羌族自治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馮翔于凌晨兩點左右,在家中自縊身亡。據說,這是汶川地震后自殺的第三位干部。
地震雖然過去了,但它還在殺人。
從唐山到汶川,這段歷史見證了中國社會的變遷,我們需要記錄這段歷史,把千百萬個人的體驗、經歷記錄下來,并轉換成我們民族的記憶。這是我們對后代的使命,也和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災害并不是在我們忘記它的時候發生,而是因為我們忘記了它而發生”。
郝文//摘自2009年5月6日《南方周末》,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