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那么驕傲

不仰視也不俯身，是行路的最佳姿勢；不貶人亦不卑己，是做人的最好方式。

1

孔雀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誰知道動物園怎么走？

不等回答，她又解釋說，我想去看孔雀，我還沒見過真孔雀呢。

我先笑起來。孔雀實在是動物園里的常見動物，她竟沒有見過。

于是我們不由打量起這個新室友：清秀的眉目，衣衫粗糙但并不土氣，有著讀書讀出的清雅氣質。

她這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叫孔雀，家是寶雞的。又補充，不在寶雞城里，在農村。

她竟然如此坦白。

孔雀，怎么會取這樣的名字呢？隨后大家又各自自我介紹，我們一共四個人，還有兩個是甜甜和蘇洋。

那天晚上孔雀話最多，有點兒絮叨，但不煩人。說來說去，孔雀又繞到了動物園，她想找個人周末陪她去。

我本來是要拒絕的，因為實在是沒有興趣。但蘇洋和甜甜都先搖了頭。于是孔雀就央求我，秦澈，你陪我去好不好，我怕我一個人會走丟了。

忽然就不忍心拒絕，我點頭說，好。

孔雀樂得大叫。

周末那天到了動物園門口，看到票價孔雀愣了一下，自語，我怎么忘了還得買票。

我飛快拿出錢包。

她立刻拒絕，那怎么行，是我拉你來的，說著去掏錢。我知道她的家境不會太好，這幾天她吃的都是食堂最廉價的飯菜。

我們爭起來，孔雀最終沒有爭過我。她笑著說，是你跟我爭的，我不欠你的情。

很怕她計較，她這樣說，我心里倒是舒服。

2

那天在等了近三個小時后，一只綠孔雀終于懶洋洋地開了屏。她在那里大呼小叫，不停地說好看，我在旁邊拿出相機偷偷拍了她興奮的樣子。

過了幾天，把洗好的照片給她，她吃驚地低頭看著，半天沒說話。然后，就有一滴眼淚滑到了照片上。

孔雀哭了，我一時慌了手腳。

她半天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說，要是爺爺看到得多高興。

那寄回去給他看啊。

她搖頭，爺爺不在了。

我伸手抱住了她。

照片，孔雀寄回了家，過些天，她收到家里寄來的兩雙做工精細的鞋墊。她給我一雙。我說我不要，我沒有墊鞋墊的習慣。她說，這是我媽給你做的。

我默默收下了。那以后，我會在生活上有意無意地照顧孔雀一些，周末堅決拉她出去改善生活，或者借口衣服買大了給她穿……我對她的好，她大大方方接受。反倒是蘇洋和甜甜，漸漸和我有了微妙的隔閡。

3

那個周末，我拉了孔雀陪我去專賣店買了件耐克的新款上衣。對我買衣服、電腦、MP4和去影院看大片等消費行為，孔雀最初也咋舌，問我，你家是不是很有錢啊？得到我確定的答復之后反倒態度尋常地說，喜歡就買唄，反正有錢。

那樣的口氣，卻并不是嘲諷更不是自卑。

那天買回衣服，剛把袋子丟到床上，忽然聽孔雀大驚小怪地說，呀，蘇洋，你的衣服跟秦澈剛買那件一模一樣，你們都好舍得啊，那么貴！

我回頭，就看見蘇洋穿了一件一樣的耐克上衣走進屋來。我開玩笑說，真是英雄所見，只怕我穿了不如你穿好看。

沒想到蘇洋臉一沉，竟脫下衣服丟到床上，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和孔雀都愣在那里，孔雀納悶地說，她怎么了？

我把那衣服拿起來一看，明白過來，蘇洋這件是仿版——她定然認為我是故意要她難堪吧。我把蘇洋的衣服放回去，什么都沒說，那件衣服，我也沒穿。

第二天下課回來，在門口就聽見孔雀正跟蘇洋解釋：秦澈真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你買了……

旁邊甜甜打斷她，秦澈不就有倆臭錢嗎，用得著你這么討好她？

孔雀立刻急了，人家有錢怎么了？那錢又不是偷的，有錢還不讓人家花？

蘇洋又頂回來，你干脆給秦澈當丫頭算了!

我頓在門邊，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一個宿舍，就這樣分了幫派，我倒無所謂，孔雀卻很傷心。我勸她，人和人之間不是誰都可以和誰靠近的。

她看著我說，我們村里人都很窮，但是都很親，從來不這樣。

4

大二，孔雀戀愛了。孔雀喜歡那個男孩的原因很單純——他們可以用家鄉話說一些彼此知道的話題。她要的幸福那么簡單，因此戀愛一帆風順。大四那年，一對對戀人悲傷著各自離散，只有孔雀，和她心愛的男孩手牽手朝著他們家鄉的方向，幸福地走去。

而我，形單影只回到武漢，繼續尋找我的另一半。

似乎已經習慣了，不管買衣服還是買飾物，我都會一買兩件，一件自己留下，一件給孔雀寄去。

她始終接受得大方。偶爾也寄點家鄉的小特產給我，我們的關系，因此得以溫暖地延續。2008年秋天，孔雀結婚。我千里迢迢趕去，帶著我終于尋到的中意男子，給她送了豐厚大禮。沒錯，我自小家境優越，習慣了被排斥而少有朋友。而孔雀，卻始終給我姐妹般真誠的愛和擔待，我自然要讓我的姐妹嫁得風光。

做了新娘的孔雀，帶著開屏般的美麗，笑納了我的大禮。

2009年元旦，我也嫁了，她因懷了寶寶沒有過來，給我寄了一幅有半面墻壁大的十字繡，繡的是兩個年輕姣好的女子牽手站在湖邊。

里面有張便箋：你送我的豐厚大禮，多是父母所賜，你獲得的輕易。我送你的十字繡，是我日夜不停、一針一針繡了一年半才完成的。所以，我們打平了。你給我的愛和我給你的一樣多。

我終于看出了眼淚，孔雀，原來你是那么驕傲。

是因為驕傲嗎，你從不仰望和嫉妒我的富有；是因為驕傲嗎，你從不輕賤自己貧窮而單薄的生活；是因為驕傲嗎，你定然要把所有的愛償還，一點不欠。

可是驕傲的孔雀你知道嗎，你給我的，始終比我給你的多。

馮巖//摘自《人生與伴侶》2009年4月下，

侯海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