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值得回憶的美好童年,一個必將面對的競爭成年,究竟孰輕孰重?
我兒子亞歷山大剛剛在上海讀完了小學三年級。
來上海生活之前,我們住在洛杉磯。6年前亞歷山大還只有3歲,我們為他選了一個學費和教育都還不錯的學校。但當他5歲時,我們開始擔心了。他的老師總是夸獎他:“亞歷山大這么聰明,明年我們可以送他上哈佛了。”亞歷山大確實聰明,但他不是神童。我們有一次還撞上他跟同學吹牛,說班上其他人還在看第2級課本的時候,他已經在看第17級了。除此之外,他下一年將要升入的那所小學也實在缺乏競爭性。于是先生和我面面相覷:下一步怎么辦?
在認真考慮和研究之后我們決定:回到中國去。
在我們搬去洛杉磯之前,我先生在中國生活了14年,所以我們對中國相當熟悉。我們都覺得中文——特別是寫漢字,對外國人來說極其困難,只有從小學開始學習才能掌握得最好。于是我們立刻收拾行囊搬回上海。回來之后亞歷山大正好趕上進小學讀一年級。
我們聽說中國的小學對孩子會是個挑戰。后來的事實證明,確實是挑戰。從一年級的第一周結束時開始,亞歷山大每天都會帶回家至少兩小時的家庭作業。相比之下,他在美國的同學每天只要花十來分鐘就可以做完作業。當時我們很高興,因為孩子最終上了一所嚴格的學校。
但隨著學期的深入,我們開始為他難過了。說是兩小時的家庭作業,但其實不止兩小時:如果他注意力集中的話要兩小時,如果他像一個典型的6歲孩子那樣容易分心或者厭煩的話,兩小時很快就拖延成了3小時、4小時。更糟糕的是,他曾經的自負也被徹底粉碎了,因為他必須特別用功地學習才能保持在班上的前50%,而在美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是尖子生。
中國一年級小學生的一項特別作業——聽算幾乎要了他的命。他每天都要做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才能勉強完成。作業的內容是,聽到報出的數字和加減法后迅速地寫下答案。報數用的是中文:“2+2,9+9,18+14”,但隨著數字報得越來越快,到了第二部分他已經趕不上錄音了,然后他就開始哭,有時候寫字紙都濕了一半。這時候,我只能告訴他:“如果你崩潰地哭下去,最后所有的答案都是錯的,你必須控制自己。一個沒聽清,就去聽下一個,這樣你至少可以有70%是正確的,而不是70%是錯誤的。”
這是亞歷山大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一項自己無論怎么努力都搞不定的事,對于一個6歲的孩子來說,這確實是一項困難的任務。
亞歷山大今后會對他的童年有什么樣的記憶呢?
在與亞歷山大一起經受了一年級的痛苦折磨之后,我現在可以打老遠就認出上海的一年級小學生:耷拉著肩膀、眼神疲憊,走在旁邊的父母看起來抱歉不已,似乎是想用他們的溫暖來陪伴孩子度過生命中最大的一次過渡——從每天午睡和唱歌,到每天包括家庭作業在內長達14個小時的學業。6歲的孩子放學時的表情,仿佛是在公司工作了整整一天似的。
一開始,由于學校負擔超出我的想象,我常常抓住一個一年級孩子的家長就問,他是怎么教孩子應付的。他們都會回答,“很難”,“是啊,我孩子做完作業都10點、11點了”,“是啊,他每天都哭”。但他們又都搖搖頭,說:“我們能怎么辦呢?這是個競爭很激烈的社會。”
10點?這讓我的內疚感減輕了很多,至少亞歷山大還是8點半上床睡覺的。隨后我明白了——亞歷山大不用做英語作業,因此對其他孩子來說,功課負擔實際上還要更重。就這一點小小的恩惠,讓我感激不已。
在亞歷山大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功課量之重,實在是令人咋舌。而且,家庭作業負擔太重還帶來了另一個后果,就是上學一年之后,亞歷山大仍然沒有一個朋友。我們一開始想,把他送到離家這么近的一所學校,他一定很快就有很多朋友,而小朋友們每天或者至少是隔天可以到我們家里來玩。但他的同學們功課實在是忙不過來,如果想在晚上9點前做完作業的話,在學校時就根本不可能有時間玩耍。
周末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亞歷山大的大部分同學都在一堂又一堂的其他課程中疲于奔命:鋼琴課、英語課、游泳課、網球課,等等。在課與課之間,通常只有一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讓我最吃驚的,是學校要求父母(或祖父母)監督功課。事實上,由于家庭作業量太大,如果父母不坐在孩子身邊并不斷敦促他的話,很可能作業就要拖延到四五個小時還做不完。這樣一來,第二天孩子上學就會打瞌睡,并不斷惡性循環下去。
在亞歷山大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盡管他對學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所有的科目都得了90分以上,最終也只在40人的班上排名第10。我們覺得這個成績已經不錯了,但亞歷山大自己卻很沮喪,因為他在美國的時候根本不費力就是第一。
有一次,我把亞歷山大每天上學和做功課的情形描述給一個孩子在英國國際學校讀書的英國朋友聽,她簡直被嚇壞了。“這樣折磨孩子你們覺得很高興嗎?”她問我。“這是我們的選擇。我認為,寧愿犯過度教育的錯誤,也不要讓孩子教育不足。”我這么簡單地回答她。
但實際上,在那些日子里我已經開始重新思考我的選擇了。我擔心,如此大量的家庭作業可能會使亞歷山大錯過他的童年,沒有足夠的時間享受所學的東西。
令人慶幸的是,上海教育部門已經慢慢開始改革課程了。我們發現,亞歷山大的功課負擔一年一年逐漸減輕,現在,有些周五的晚上,他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做完作業了。我們對此很難置信,他自己也是——他開始不斷地問我們:“現在我該做什么呢?現在我該做什么呢?”
所以我經常會想:他才只有8歲!我做的選擇正確嗎?我和先生都明白,成績好只意味著一件事:成績好。我們自己就是很好的見證:兄弟姐妹中賺錢最多的,是當年學習成績最差的。
很多時候,我都希望亞歷山大擁有一樣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東西——那些可以無所事事的時間,只是跟小朋友們找各種各樣可笑的辦法一起開心的時間。無論一個孩子考的分數有多高,學習有多么必要,如果錯過了這些童年的樂趣,那就再也無法彌補回來。
我自己最美好的一段童年記憶,就是在路邊走,隨便撿起一些白石子,然后發現可以用它們在地上畫畫。這段記憶為什么至今依然如此鮮明?因為在那個時刻,我獨自發現了一樣東西,而且可以自由自在地探索其中的樂趣。
于是,我又開始尋思:亞歷山大今后會對他的童年有什么樣的記憶呢?
(作者為美國作家、劇作家,現居上海)
劉方向//摘自《望東方周刊》,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