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楚辭》的人,都不會忘記詩中的那些芳草,那個花團錦簇的世界。詩人全身都披掛起香草和鮮花,將此視為美的極致,這也是對人格操守的一種象征和比喻。
古人當中癡迷和沉醉于自然芬芳的人專注到了今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屈原和孔子都極為推崇蘭花,陶淵明則種植了很多菊花,古人寫下的花譜花紀也不計其數。有人從極安逸的居處搬到了一座荒涼的山坡下,竟然就為了能夠推窗賞蘭。北宋的林逋,即那位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著名詩人,一生愛梅惜鶴成癖,結廬孤山,沒有家室,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
古代類似的人舉不勝舉,因為此種理由而舉家遷到山中野地者大有人在,他們都是花癡。離開市鎮村落,去開辟一塊田地耕種糊口,只為了一片鮮花、一窗野色,這在今天真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們相信花的氣質和香味可以與人發生更加深刻的聯系,于是就千方百計與之建立起特別的接觸方式。不僅是嗅和食,而且還悟出了一種特殊的觀花法:微瞇雙眼并輕輕使用目力,就像害怕目光會灼傷了鮮嫩的花瓣一樣,只淺淺地將目光落在花朵之上;而與此同時,內心里泛出的卻是一種吸納力,這種力量會將鮮花的熱情和潔美,順著視線攝入自己體內。當然這只是一種想象,但這樣的想象實施久了,也就成了一種修身的方法。
不僅如此,各種花束的性味功能以及它們的品格作用,在日久廝磨中都會摸得一清二楚,就像朋友間相互早已熟知了脾氣一樣。他們將不同的花草置于不同的地方,或廳堂或廊前,或臥室或戶外;有的在視界之內,有的在嗅覺之間。
古人還將花草做成各種香囊戴在身上、置于案上,既是一種上好的手工,又是怡養性情和改變周邊氣息的方法。花草的氣息把全部空間都占據了充滿了,人活動在這些空間里就是來往于它們的世界中,呼吸著它們的呼吸。
當時人們用花草制作的各種薰香已經數不勝數,方法精良到了不可言喻,既有香膏、香條、香餅,還有香匣。檀香丁香木香乳香麝香都是最常用的。制香餅時還要使用蜂蜜和橄欖油。有的香餅會做成狻猊和小兔的形貌,有的還要裝入可愛的小動物模型中,讓淡淡的香氣從其口中徐徐吐出。
花草的食用是更為要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種花卉被食用,做成茶飲和糕餅。花草的根莖和葉片都是盤中餐,是比地糧還要珍貴的攝生養護之物,人們很早就相信它的功用,并且認定這已經超出了生理的范疇,而會從更高的精神方面補充自己。
如此信賴和迷戀花草的并不全是閑適富貴之人,更不全是衣食無憂的一班浪子。恰恰相反,辛勤勞作的人更有親近山野物產的機會,也有更加深入的體味。有人甚至一生處于貧寒狀態,像陶淵明,常有饑餓難耐的時候,卻能愛菊。貧富從來不是中國古人衡量人格高下的標準,并認為富而不仁還不如貧而好禮。所以愛花不但不可以看做人的閑情逸志,相反卻折射和表達了他們的心愫和品性。
樸素而精致的生活并不是金錢所能買來的,金錢在許多時候倒是排斥自然人性的。大自然的芬芳似乎集中體現在一些花草的身上,但究其實,更是普遍蘊涵于萬物之中,關鍵是人的眼睛能否看到,人的嗅覺能否聞到,人的手足能否挨近。人與自然世界以及全部物質之間的關系,就應該像初戀一樣,需要一種有所克制的深愛,一種依賴和念想。
韶華//摘自2009年4月26日《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