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名字的碎碎念

1 我十八歲生日當天，與好友琴同逛商場，見門口有一電腦科學(xué)測算名字處，便上前去一人評了一次。結(jié)果出來，琴的名字被測為98分，我的被評為60分。

收費的阿姨立即變成個小女孩，快樂地喊道:“哇，最高分和最低分同時出現(xiàn)了!”

琴彼時正走背運，歷經(jīng)爬樹掉下來摔得休克、三天內(nèi)丟兩塊手表、吃飯錯喝酒精等等衰事。這就是頂級好命的人?莫非還有更衰的事等著命運更衰的我?想著，我的心里一陣發(fā)涼。

我又問收費的阿姨:“你的名字多少分?”阿姨答:“七十五?！薄n天哪，將來我連在商場門口站著練個科學(xué)算命攤兒的命都沒有!心涼透了!

自那以后，對于自己的名字，我心里還是有些怨念的。尤其是倒霉的時候，我常會直線地認定:都是這60分的名字的錯!

2 雖幸運地沒被喚作“三順”，可是“璐”也確實不是什么脫俗的字眼。全中國成千上萬的璐先生璐女士們，大約都和我的心態(tài)差不多:以“璐”做名，差強人意。據(jù)說爹娘當時翻破《新華字典》才找著這么一個可心的字:璐，美玉?？蓛簳r的我一直想不通，美玉有啥好的，說出去一點都不神氣。

讀中學(xué)時，看到寫得流光溢彩的《離騷》里，屈原喜好以“披明月兮佩寶璐”亮相，我始信“璐”當真是一個美麗的字。但后來上大學(xué)，《說文解字》課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老祖宗那里，“璐”義是玉，而非美玉，“琳”等字才是美玉。宿舍里剛巧有個“琳姑娘”，頓時得意非凡，老拿名字說事，說她比我美。更巧的是，宿舍里還有個“瑩姑娘”，“瑩”字在《說文解字》里被解釋為“石之次玉者也”。而瑩在《新華字典》里也是被釋為美玉，這下居然降為石頭了，瑩姑娘比我更郁悶。

其實，琳姑娘在高中時改過名字，原來用的是“莉”字。(女作家池莉?qū)ψ约旱男帐细卸鞔鞯?，說完全是池姓挽救了她的整個名字)故此，我和瑩姑娘時常聯(lián)手回擊琳姑娘:莫忘了你的草根底!

當時，瑩姑娘有個男朋友，其名從木。我說:“《紅樓夢》里林妹妹和寶哥哥是‘木石前盟’，你們也是一木一石，天作之合呀?！爆摴媚镎f:“可《紅樓夢》里寶玉最后沒和黛玉在一起啊!”后來，我也有了個男朋友，單名一個“磊”字，在《說文解字》里的意思為“石”。我說:“不好，我們只怕是要‘玉石俱焚’。你還是把名改為‘鑫’，那咱們就成了‘金玉良緣’啦!”——結(jié)果，“木石”和“玉石”都散了。不知是否是因為我們的名字沒叫好。

3 小時候，我羨慕過的名字多半是好聽好看卻并無深意的。比如，一個小學(xué)女同學(xué)是雪停了的時候出生的，便叫做“雪婷”。六年里我一直對她的名字覬覦不已，覺得女孩子就該擁有這么一個美好動聽的名字。我還莫名羨慕那些復(fù)姓的人。一旦姓了歐陽、上官、慕容、令狐之類，名字一般都差不到哪兒去，總會帶上一些古典神韻。

讀到初中時，我的一位很特別、很聰明的語文老師名曰“朗”，和朗皆為文言虛詞。這也是她不滿意父母的起名，成年后自己改的。老師的新名字又個性又帥氣，叫起來也瑯瑯上口，且絕無重名。我又對這個名字羨慕了許久，恨不能自己也改個“之乎”、“者也”之類的名字效仿之。這時候，我心目中的好名字，首要條件就是獨一無二，避免俗字。另外，無論男女，我都更欣賞起得有氣魄、有個性的名字，“雪婷”之流再無法博得我的青睞。

大多數(shù)同學(xué)與我情況差不多，都被娟、菲、麗、婷、強、偉、杰、超這些俗字圈定了終身。而我的另外一些同學(xué)，父母為他們起名字時非常用心，選了一些生僻字以避免重名，譬如有個男同學(xué)的名字里有個“”字。這個男生為自己獨特的名字驕傲了十多年后突然遇見了高考，報名時竟然找不到自己名字對應(yīng)的代碼，費了好一番周折才得以填好表格參加了考試?？梢姡忠鸬贸鲱惏屋投植灰眍悾駝t會帶來許多麻煩。

原先新東方的老羅曾取笑過劉歡給女兒起名劉一絲。老羅說:“劉歡的解釋是‘一絲不掛’，其實是個佛教用語。你為了顯示你有文化，知道個佛教用語，就給孩子起這么個名字，可你想過孩子將來會遭到多少嘲笑、活得多痛苦嗎?”我猜，劉一絲小朋友肯定受過名字的苦頭。前些時日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家長執(zhí)意給孩子起名“趙C”，派出所不肯登記，由此引發(fā)爭議。我是絕對尊重個性和自由的人，但是，我真的認為，“趙C”如果真的叫了“趙C”，這孩子在成長路上肯定會遇到許多不必要的痛苦麻煩。不過，有一些名字真的怪不得父母。比如，有一男生姓安名樂，有一女生名嬌爽，童年時代他們平靜度過，但隨著“安樂”和“嬌爽”牌衛(wèi)生巾的上市……

4 上大學(xué)以后，我發(fā)現(xiàn)最好的名字都集中在那些了不起的學(xué)者作家身上了。遠的不說，就隨便數(shù)數(shù)現(xiàn)當代的:梁漱溟，辜鴻銘，錢鐘書，朱光潛，林語堂，梁實秋，豐子愷，朱自清，郭沫若，郁達夫，林徽因，蘇雪林，冰心，徐志摩，沈從文，俞平伯，周作人，張恨水，馮友蘭，宗白華，季羨林，易中天，閻崇年，梁羽生，溫瑞安，嚴歌苓……占盡形象韻致意蘊的美妙深沉，養(yǎng)目養(yǎng)耳養(yǎng)心。光看看他們的名字就覺得享受，若一一念出聲來，猶如朗誦好詩一般滿口生香，回味悠長。

不少作家們喜歡用筆名。巴金、老舍和茅盾，較之他們的原名李堯棠、舒慶春和沈德鴻，可謂各有千秋，筆名和原名相映生輝。而原名萬家寶的曹禺，自然是筆名棋高一著。賈平凹原名賈平娃，一字之差，卻點石成金。蘇童原名童忠貴，他說改用筆名后連投稿都變順利了，署名對作家的重要性可見一斑。香港作家李碧華的資料上寫著原名“李白”，我一直不確定這是調(diào)侃還是事實。若是真的，這組筆名和原名倒是耐人尋味。若是杜撰，倒也不負李碧華的鬼才之稱。張愛玲在《必也正名乎》里，開篇即寫道“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愛、玲是女用名里的常見字眼兒，張又是三大姓之一，此名確實流俗了。不過，寫出了那么多活色生香的作品，張、愛、玲三個漢字身后各自引領(lǐng)著數(shù)以萬計的好詞好句好篇章，華麗地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后，再請出“張愛玲”三個字，早已風華絕代，觀者必須恭敬地景仰之了。

除開文人，能夠名垂青史的軍政要人，多半也擁有別具一格的名字。大人物總有叫出去響當當?shù)暮妹窒嗥ヅ?。孫中山、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擲地有聲，撼人心魄。

之前覺得很多明星的名字叫得好，后來才知道多半也是改過來的。據(jù)說劉德華原名劉福榮，梅艷芳原名何加男，成龍原名陳港生，楊鈺瑩原名楊崗麗……原來，未成大明星以前，靚男靚女們也是頂著不那么靚聲靚影的名字招搖過市的。我等名字平平的觀眾，多少可以平衡了點兒吧?不過，明星是否能光芒四射聲名大震，名字真的是其次的。證據(jù)即是王菲改藝名為王靖雯復(fù)又改回原名照樣大紅大紫，以及中央電視臺主持人王小丫的大受歡迎。

5 我有幾次機會翻身。

一是起英文名時。

凡俗的中文名受之父母，那自己做主起個如意的英文名吧。

可老外們千秋萬代就用那么些個固定的名字:麥克、麥瑞、湯姆、朱莉、杰克、漢娜等等。重名的一大堆，基本沒有脫俗的機會。別看烏克蘭球星舍甫琴科的名字中文音譯后又漂亮又動聽，據(jù)一個留學(xué)生說:在烏克蘭叫舍甫琴科，等于在中國叫王剛，俗不可耐且到處是同名者。那些外國明星名流的名字，多半也是虧得翻譯成中文，才不俗起來的，足見漢字的博大精深。不過，日文名直接過渡到中文名，卻有不少反例。比如，第一次看到我深愛的動畫片《鐵臂阿童木》的原創(chuàng)漫畫家叫做“手冢治蟲”，我感覺很崩潰。

最后，我只好挑了一個簡單的eva作為英文名，主要是怕選了字母多的、復(fù)雜的名字，回頭自己記不住寫錯了丟人。申請郵箱的時候，xulu打出去，肯定顯示用戶名已注冊;添上eva，還是被注冊了;只得再加點符號數(shù)字，才可以申請成功。真是絕望啊。

二是起筆名時。

我用過非真名發(fā)表文章，也無數(shù)次想要用非真名發(fā)表。但結(jié)果大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使用了本名。原因很簡單:我根本想不出來什么好筆名。

三是起網(wǎng)名時。

網(wǎng)名可以隨便搞怪夸張，這次想追求一個獨一無二，應(yīng)該沒問題吧?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網(wǎng)民人數(shù)實在太多，我的想象力又實在有限，一不留神就和別人起重了。

幾度換名后，最終我定網(wǎng)名為“乒乒乓乓”，照樣是很多重名。但是因為我實在喜歡這音調(diào)和字形上兩兩相同、兩兩相似的四個字，便堅持沿用了許久。是的，如果你是真的喜歡，你就不會懼怕重復(fù)和落俗，你喜歡的東西就是你眼里的唯一和最好。

考研的時候，我改名為“乒乓不敗”;去北京復(fù)試的時候，我改名為“乒乓進京”;考上以后，我改名為“乒乓中舉”，皆是緊張應(yīng)試之余的玩笑。這下倒真沒有見著相同的網(wǎng)名。也正因于此，我時常被人喊作“乒乓”，還被誤認為擅長打乒乓球。實際上，我這輩子握乒乓球拍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不超過兩個小時，真是徒有虛名啊。

現(xiàn)在，我的網(wǎng)名是一個“.”——最簡單的一個符號。師兄一看便問:怎么只剩下一點了?呵呵，是啊，標新立異遺世孤立的追求只剩下一點了。從心底里，我已經(jīng)無所謂英文名、筆名、網(wǎng)名如何了。名字到底只是符號，是形式，是文字游戲。與其絞盡腦汁給自己整個偉大響亮的名字，不如實實在在從小處入手逐漸強大自身。名不副實最可笑了。

至此，我感覺在精神上翻身了。

6 愛默生——又一個由中文化腐朽為神奇的英文名——說過:我窗前的玫瑰從不和從前的玫瑰或更好的玫瑰攀比，它們?yōu)樽约憾?，它們今天與上帝同在。

不要和別人比較名字，也不要和同名者比較人生。要像玫瑰，只為自己、只為此刻綻放。要相信上帝一直記得并欣賞著你的名字，期待這個名字閃閃發(fā)光。

邵健//摘自《萌芽》2009年第8期，杜虹/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