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幾個小孩子都曾經“虛構”過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兒謝海盟是其中佼佼者——她創造出來的小朋友“寶福”一直真實地活在父母的心里。直到幼兒園畢業典禮那天,朱天心向老師打聽“寶福”的下落,甚至具體地描述了“寶福”的長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響應居然是:“沒有這個孩子。”做媽媽的才明白:女兒發明了一個朋友,長達數年之久。
我自己的女兒給她的玩具娃娃取名叫“蔡佳佳”,蔡佳佳的妹妹(一個長相一樣而體型較小的娃娃)則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討論了很久,終于說服她:“蔡花”這個名字不太好聽,她讓步的底線是可以換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沒有“花”。理由很簡單:已經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這種事情!”——這里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小分別:雖然“蔡花”只不過是個玩偶,而“蔡小花”已經具備了充分完足的性格。
就在這一對姊妹剛加入我們的生活圈的這一段時間,女兒對她自己的名字“張宜”也開始不滿起來。有一天她忽然問我:“‘páo’這個字怎么寫?”我說看意思是什么,有幾個不同的寫法,于是順手寫了“袍”、“刨”、“庖”、“咆”,也解釋了每個字的意思。她問得很仔細,每個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著“庖丁”的“庖”說:“這個字還不錯,就是這個字好了。”
“這個字怎么樣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張庖’嗎?那樣好聽嗎?”我夸張地搖著頭、皺著眉,想要再使出對付“蔡花”的那一招。
“誰要姓‘張’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張容這時在一旁聳聳肩,說:“那是因為我先給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這樣的,沒辦法。”
“我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我開始覺得有點委屈了。
“我喜歡跑步呀,你給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沒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我只好說“庖”不算是一個姓氏,勉強要算,只能算是“庖犧”(廚房里殺牛?)這個姓氏的一半。
“‘廚房里殺牛’這個姓也不錯呀?總比‘張’好吧?”張容說。
“我姓張,你們也應該姓張,我們都是張家門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著說,“我的娃娃也不姓張,她姓蔡,我也一樣很愛她呀。姓什么跟我們是不是一家人一點關系也沒有。媽媽也不姓張。”
他們談的問題——在過去幾千年以來,就是宗法,是傳承,是家國起源,是千古以來為了區分內外、鞏固本根以及分別敵我而必爭必辨的大計。然而用他們這樣的說法,好像意義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們一樣姓庖呀。”妹妹說。
“你就叫‘庖哥’好了,這個名字蠻適合你的。”哥哥說。
“對呀!蠻適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結論。
鞏東風//摘自《認得幾個字》
上海人民出版社,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