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是一種強迫癥,譬如說,你在讀一本叫《豌豆的花開在墻角上》的書時,你身上出現了白花花帶紫色的情緒,這種情緒會在你逛超市時買回很多莫名其妙的玉米、蕓豆、藕和帶葉子藤蔓的西瓜回來。甚至,在你每次候機得暇時,都會瞅一瞅家鄉那個機場的班次、起降時間。
其實你很久很久沒回家鄉了,其實你也很久很久沒有必要回家鄉了,那里不但已經沒有了你的親人,甚至沒有了你認識的所有人。盡管如此,你仍然在飯局上大聲地吆喝:“喝!喝!這是我們那兒的家鄉菜,沒得說,地地道道,喝!”你甚至一醉方休、爛醉如泥,迷糊著眼說:“不好……意思,喝多了,改日就真的……上我老家去喝!”接下來,你酒醒后想的問題更復雜:為什么,你可以討厭所有東西,就不曾討厭過家鄉?為什么,你一請客就找那些酸的甜的辣的、帶胡椒芥末蒜瓣的店家跑?為什么,你一看見菖蒲艾草香椿魚腥草就覺得與你離開家鄉的那條路那座橋有關?為什么,你有行程時總會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老家的氣象,那地方與你還有何相關,你不是已經十五年沒回那個鬼地方去了嗎?
只有一種解釋,家鄉已經是你的一種病,它控制了你,它浸潤了你,并且是通過你的祖上,你的出生年月、生辰八字、星座,你的母校、班主任、操場,你那個小鎮一條叫梧桐坊后改名紅星路的街,以及賣十字繡的店鋪和兼營摩托車、拖拉機的農機站。你的第一塊巧克力是在白鐵師傅老六的店鋪前吃上的,你稱它為冰激凌;你讀到的第一本課外書叫《白洋淀邊的村莊》,那是你的家鄉;你和姐姐的第一次爭吵是因為一塊布,那塊布叫芝麻紋直貢呢;你真正理解人生是在離開家鄉那天,你在路上遇上了一位來送行的和尚,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一絲微露的嘴角。
后來微露嘴角成了你的代名詞,有人管那東西叫微笑;后來佛教成了你介紹家鄉的口頭禪,你們那里人人和善,寺廟眾多;再后來芝麻紋直貢呢成了你酷愛的布料,你用它做襯衣、窗簾、床罩;再后來,你寫信給當地政府,要求將紅星路改回梧桐坊;并且在你管轄的白洋淀地區,首次允許打鐵匠、白鐵匠、箍桶匠、裁縫開店鋪營業。
2005年,你去美國,在聯合國大廈前面你看到了一排字,那排字的意思是:“誰都有一個躺倒可以休息的地方,誰都會把鞋脫在一個順心的地方,誰都有一個枕頭、一條毯子,誰都希望那個地方和平安寧、葦草搖曳,誰都在最末了的時候仍然可以做最末了的事——To get back,誰都不約而同地把那個神奇的半徑很大的地方叫家,叫Home。”你為這幾行字流連忘返,因為你知道,英語對Home的解釋,不僅僅是家,不僅僅是家庭,它可以是動植物的生息地、產地、發源地,還可以是故鄉和祖國,更可以是收容所、養育所和療養所。
家鄉意味著自給自足,意味著原始生產力,意味著更依賴大自然,意味著不先進但絕沒有出大錯。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錯了,賺了太多的錢,失去了太多的幸福,你就打算回老家,那地方曾經養育了你,但它現在是你的收容所和療養院。你可以回去找找收容所的所長也就是那個和尚,和尚的小和尚以及所有用嘴角表達愿望的人。問問他,當時看著你參軍上大學后來做官賺大錢究竟是不是正常人生?問問他,當年他們站在路邊,總是不說話只抿嘴角究竟是什么意思?
地球很大,家鄉很小,家鄉很大,宇宙很小,一切與你無關的東西,再大與你又有何干?其實,你也知道,家鄉之所以控制你,之所以被稱為強迫癥,還有更內在的一系列的因素,譬如,你屬龍,雙魚座,你出生在市立第二婦嬰醫院,產科床號為16,你在取名字前叫12-4-302,那是你母親的分娩號,等等等等。
唐馳//摘自2009年9月18日《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