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宇宙,浩渺銀河,有許多的奇跡與默契,你相信,他們便存在。
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
從童年起,我就在想,有一天我向人吐露這個秘密的時候,我該怎么表達。
1 通常是晚上,哥哥會來我這里。我住在二十一樓一個很簡單的小公寓里。當我男朋友啟哲留下過夜的時候,哥哥就不會來。用不著我打電話,也用不著他發短信——我們有種絕對不會出錯的默契。我的冰箱里永遠凍著幾瓶燕京純生,我的茶幾上永遠會有一包拆了封的紅色萬寶路——這些都不是啟哲的嗜好。
哥哥喜歡坐在我客廳角落的地板上。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哪天跟我回家去見見爸媽?”
他像是被啤酒嗆了,笑著說:“他們是你的爸媽,和我有什么關系?”
“不能那么說。”我本來想說“其實他們很想念你”,但那不是事實,我的父母快要把他忘記了,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時候才會偶爾提到他。比方說,我媽媽在牌桌上跟人閑聊:“我當年在懷臻臻之前懷過一個兒子的,懷到四個月掉了——那次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我曾經問過哥哥,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沒能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輕蔑地說:“因為我不稀罕,所以不想來。”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了,啟哲說:“怎么響了這么多聲才接電話。我在樓下,就上來了。”
放下電話,哥哥已經走了。
2 哥哥總是在夜深的時候才會來找我。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大概是我在幼兒園的年齡。那時候哥哥和我一樣,是個小孩子。他每次來都坐在窗臺上,頑皮地晃悠著腿。于是我就從被子里爬出來,和他分享我藏在床底下的零食,還有小人書。他話不多,很多時候都是聽我說。有時吵到了父母,他們會起床來看我。當父母房間里的燈亮了,哥哥就輕輕地沖我揮了揮手,打開窗子就消失了,然后我就“哇”地哭了。
媽媽抱起我,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媽媽知道,臻臻做夢了……
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我十一歲的時候,班上開始有女孩神神秘秘地去跟體育老師請假,那時哥哥說話的聲音也在奇怪地變粗,有一次還讓我摸他脖子上凸出來的硬塊;十五歲的時候,我喋喋不休地跟哥哥講述著我明戀的電影明星和暗戀的隔壁班男生,他從鼻子里輕輕地發出“哼”的一聲以示嘲笑;十八歲那年夏天,我考上了醫學院,也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戀。那是哥哥頭一回擁抱我,他的胸口是涼的。
二十二歲,我到蘇格蘭去做了半年的交換生。那個地方的海岸、礁石,還有無邊無際的寂寞讓我知道了原來一切的生命力都起源于荒蕪。午夜,我躺在宿舍里聽電臺的談話節目。鬼使神差地,我給那個節目打了電話——對,我完整地說了所有的故事。我說如果媽媽真的順利生下了哥哥,那就絕對沒有可能在次年的六月生下我了——那么我又會在什么地方,在哪一個生命里寄居呢?
電話掛了,我沮喪地發現自己很蠢。我不應該跟人談論哥哥。
然后,哥哥就來了。他輕輕地微笑著:“你又在做蠢事。”
我說過的,哥哥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生命,時間和空間都束縛不了他。就像現在——他操著二十幾歲的人說話的聲音,可是彎著腰頑皮地抱著六歲的膝蓋,微笑又帶著五十歲以上的滄桑。
3 周末,我和啟哲去逛商場,然后接我爸媽出來吃晚飯。
給爸爸選了新手機,給媽媽買了羊絨衫。爸爸和媽媽坐在飯店里悠閑地感慨起時光,媽媽說:“怎么一轉眼,女兒都這么大了。”然后笑著看啟哲,“其實就差那么一點點,你就遇不上臻臻了。”
“對,就差一點點,說不定今天就坐在這里招待我們的兒媳婦。”爸爸也笑。
“謝天謝地。”我說,“還好生了我,不然的話,媽,你該是個多惡的婆婆。”
“我本來就更想要個女兒。”媽媽笑著說。
我突然覺得耳邊有一種奇怪的蜂鳴聲,腦子里雪地一樣空白,一顆心在不斷地往下沉。我知道,哥哥來了。
離開飯店的時候,我在停車場看見了哥哥。他藏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地方,像個孩子,靜靜地坐在一輛黑色豐田的陰影里。我悄悄走近他,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好,只能伸出右手,輕輕覆蓋在他略微抽搐的脊背上。
“你走吧。”他的聲音悶悶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我說:“對不起。”
“你我之間,不說這些。”
“臻臻——”不遠處傳來了啟哲不耐煩的聲音。
4 又是一個夜班,天快亮回到家時,啟哲居然坐在沙發上等我。聽見我進來,他沒有回頭,卻一直盯著茶幾上我忘在家里的手機。
“臻臻,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他的語調聽上去很平緩。
我不知道他指哪件事情,“有話你就直說吧。”
他一言不發地沖進廚房里再沖回來,手里的黑色垃圾袋一抖,十幾個“燕京純生”的易拉罐叮叮當當傾瀉在地板上。
“別告訴我這些都是你喝的,你喝半杯就會頭暈。”他鐵青著臉,又抓起桌上的煙盒,“前天我來的時候,這包還是滿的,今天只剩下幾根……臻臻,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什么人都沒有。”我艱難地注視著滿地的金屬罐子,“我有那么多同學朋友,你太敏感了。”
他冷笑了一聲,拿起我的手機,“每兩三天你就要給一個號碼打電話,說,那個男的是誰?你早就不大對勁了,就連和你爸媽吃頓飯,在停車場都要溜走——是不是去給他打電話?就那么急不可待嗎!”
我的腦袋里“轟”的一聲巨響,我說:“對,我是有別的男人,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我奪門而逃。跑到了大街上,一路狂奔。那個經常撥打的電話號碼,是心理醫生的,那是我最最羞恥的隱私。為什么一個男人就可以這么輕易地把它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因為他想娶我?哥哥,我沒有辦法向任何人解釋你的存在,我去看心理醫生是因為——我常常懷疑你是個幻覺,你是我的妄想。原諒我把你當成了我的病,哥哥,你一定要原諒我。
5 我筋疲力盡地蜷縮在沙發里,哥哥狡黠地笑著,坐在地板上。
“我結不了婚了,你很高興?”我沒好氣地撿起一個靠墊沖他扔過去。
“你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怕什么?”他滿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哥哥突然說:“我連累了你。”
“是你說的,你我之間,不說這些。”
“我以后不會來了。是我的錯,我不該違反自然規律。”
“去他媽的自然規律,我不在乎。”我煩躁地說。
“你是淑女,不能講粗話。”他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以后偶爾來一趟,在樹梢上,在電線桿子上或者在云上面和你招手,你就看到我了。”
“走吧,”我站起身,甩甩頭,“跟我一起去看看奶奶吧。媽媽說,她當初流產的時候,最傷心的人就是奶奶。”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溫暖,說:“好的。”
奶奶已經不再認得爸爸,不再認得媽媽,偶爾,會認得我。
“奶奶!”我開心地叫她。
“現在幾點了?”奶奶沖我笑了,不過是禮節性的。
“3點半。”我告訴她。
“那還早。”她像是自言自語,“再等半個小時,我就要去接臻臻放學——”
“臻臻在上小學啊?”我故意拖長了聲音,“那我是誰?”
“你是臻臻。”奶奶泰然自若地說,“你是大臻臻,大臻臻快要結婚了;可是小臻臻才六歲,放學得有大人去接,不然碰到壞人怎么辦?”
“奶奶,你還記得我快要結婚了呀?”我想爸爸一定還沒有告訴她關于我的“噩耗”。
“記得。你是要和他結婚對吧?”奶奶伸出食指,指著站立在樹蔭里的哥哥,“很好啊,那個小伙子看上去很精神。”
“不是,奶奶,他是——”哥哥沖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看,你能相信嗎,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你,奶奶也能看到!哥——”我停頓了一下,“你也會有眼淚嗎?”
“我要走了。”他深深地看著我,鄭重其事,“臻臻,你要記得,我無處不在。”
“你會變老嗎?”
“我早就老了。”他憂傷地笑著。
這一次,哥哥的消失和以往略有不同,我仿佛感到周圍有一陣微弱但是強悍的風。漫天的陽光下,我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們是一體,哥哥無處不在。
6 我是生死,你是輪回;我是紅塵,你是虛空;我是“此時此刻”的囚徒,你是“永恒”原野的牧羊人;我是不可能掙脫“此情此景”的肉身,你是天地悠悠的一部分;我是照耀微小灰塵的一線陽光,你是擁抱萬物的黑暗;我是絢爛繽紛的幻象,你是不情愿地照亮萬里海面的燈塔;我覺得我的一生太短,你覺得你的自由漫長;我是你的南柯一夢,你是我必然到達的終點。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你生我,我生你,我們合二為一,就是宇宙,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