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點評:
當太陽被月亮慢慢吞食,日全食發生時,白晝變黑夜,星辰顯露,動物異常。小說《日全食》雖講述的是三位好朋友結伴去看日全食的經歷,卻并未對\"日全食\"這個天文現象進行正面的描寫,因為對于三位主人公來說,驅車從北京到內蒙觀察日全食的經歷,正是他們人生中的一次\"日全食\":遠離了喧鬧的人滿為患的都市和不停打拼的生活,在失去了時間與方位的晚上,三位在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中年男人,在內蒙之北像草原又不是草原的邊境上,在星星的光輝下聊天,回憶和總結著各自的一生,尋找自己的\"魂\"。小說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對日月星辰、草原大漠的描寫。浩茫、寂靜而又美麗的大自然與主人公們復雜、曲折而又喧囂的人生經歷形成對比,也成為他們人生的一次\"日全食\"。
點評人:復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李鶴鳴
1.從北京出發
7月31日,呼和浩特大雨,我們開著車一劃而過。車上坐著我和李兕兄,開車的是汪基堯。看雨看得累了,拍照也拍得累了,我就想起和一個孩子玩的事,是昨天在汪基堯的公司里。那個孩子用河南話,說我脖子上有一顆痣。他用小手指著,說,這個黑點。他說得很有豫劇韻味。這個黑點,我在車里學著他的話,這個黑點,這個黑點,我都念叨出來。汪基堯從鏡子里看我,說,你在干什么?到包頭了,包頭也大雨,我們一劃而過。路上全是雨,天上全是雨。陰山很陰,陰山上面有霧,霧很白。車都開到150碼了,有時遇到積水,輪子會打飄。
李兕兄在睡覺。汪基堯一直要人和他說話,反對同車人睡覺,因為睡意會傳染。
8月1日晚,我們到了寧夏銀川,3個人開了3個房間。銀川的夜晚是晴朗的,天上有月亮。水洗過的月亮,非常亮,非常新。一個熱氣球被傍晚太陽最后的光線照得很亮,我全部拍下來了。滿天的云霞和金針。空氣澄明。一路上,我拍了無數張照片。這天是一個重要的天文日子。晚上,我們去了汪基堯的一個親戚家小坐,回來時已經是10點多,我們在一家街店吃烤羊肉串。汪基堯說,我25歲時,有一年夏天和王一玉一道去旅行,目的地是敦煌。每當旅行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以往的旅行。王一玉我們都認識,我們同一年大學分配,到同一座縣城。汪基堯繼續說,可是那次,我們兩個同路去了,卻沒有一道回來。我先到家,王一玉的媽媽急死了,到我這里來問他兒子怎么不回來。我們在重慶分手的,因為意見不合,他要玩古跡,要到偏遠的地方去,我不愿意,我要看鬧市。我說,后來王一玉一直沒回來。汪基堯說,不可能!他怎么會一直沒回來呢?我說,他確實沒回來。李兕兄也對我說,不要編故事了。我說,以前他和我一個單位,我曉得。汪基堯感到萬分詫異,說,他媽的王一玉真的沒回來?哈……他要是還在重慶,老子現在就把車開過去。
帶著一身烤羊肉味回旅館后,汪基堯打算想念一下王一玉,就準備今晚平安度過,他把電話聽筒拿下,然后,趕我們離開他的房間。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也準備安穩入睡。凌晨2點,忽然被李兕兄吵醒,他先打來電話,隨后就直接沖入我的房間。他興奮異常,精神振奮,說,乖乖,剛才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剛烈的女子,她沖進我的房間,馬上就要以死脅迫我。我迷迷糊糊地說,白天你打瞌睡,半夜里你也不睡覺?他說,她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干她,她就要打電話喊冤。太憋屈了,我被她強奸了,在寧夏。她進來后,我看她長得不怎么漂亮,就說你別脫了,我們說說話吧。但她太剛烈了,東北的,馬上脫光了衣服,就開始喊叫,要找人來治療我。剛才和她做愛,是我這一生最痛苦的一次,我發誓,以后戒了。我躺在那里,聽他叫苦不迭,直想笑。他說,操,真應該讓她來你這,也給你上一課。
早晨,我把昨夜的事說給汪基堯聽,我們把他叫醒。上了車后,他繼續睡覺。8月2日下午一點,我們到了美麗的沙湖,分吃一條沙湖里的胖頭魚。200多塊錢的一條魚。李兕兄說,昨晚也是這個價。汪基堯一邊喝酒一邊回味說,其實昨晚在寧夏,溫州發屋那個姓谷的女孩,長得非常像蕭亞軒,我在她那里按摩,我想找她,可她說她是老板,不做的。哎,溫州人真是了不起,才18歲,這么小的女孩子,就出來做生意了!李兕兄看著晴朗的藍天說,昨天晚上,我被徹底毀了。汪基堯說,我昨天晚上想王一玉想了一晚,他怎么跟我一道出去了,就不回呢?
吃完魚,我們向鹽湖進發。汪基堯說那里很美很美,不去就是此生遺憾。可是,我們上路后,卻怎么也找不到鹽湖。車開在無人的路上,大地開始荒涼起來。李兕兄感慨地說,媽的,北京到處都是人!走了很久,穿過賀蘭山缺口后,我們下來撿了幾塊石頭,四野遼闊,天空很低。這時,我們又殺回內蒙了,看到牛羊遍地,忽然對中國奶業發生了奇瑰的想象。我們在哈哈大笑和愉快的聊天中行進,不過就是找不到鹽湖,也看不到車和人。汪基堯給北京公司里一個女員工打電話,問她到鹽湖該怎么走。李兕兄在旁邊說,該把這女孩帶來。我說,你身體又恢復了?
汪基堯終于為我們找到了一片巨大的爛泥塘,那里有清清淺淺的水,白色的粉末露出水面,在晴空下閃耀,耀人眼。我們一下車,那鹽味就鋪天蓋地而來。風很大,地上全是鹽。蹲下洗一下手,手一干,全是白色粉末。試著喝一下那清水,咸得死人。汪基堯說,她說鹽湖非常美,很大很大,水中間還有鹽花。我們去問一拖拉機司機。他說,這就是鹽湖。汪基堯說,媽的,回去找她算賬!這就是鹽湖?這就是讓我夢牽魂繞、讓我們改變了方向的鹽湖?要不,我們現在已經在延安了!
我在拍照,我說,我喜歡這里,我喜歡這里什么也沒有。不管車開到哪里,一路上我都猛拍。我一個人干掉了3個相機里的3塊電池。李兕兄說,你怎么用掉了那么多的電池,你和電池有仇啊?我說,高速奔跑的車上,對焦需要耗費更多的電。
西夏王陵是我們在下午3點左右開始看的。游客不多,但也不冷清。青青的山,黃土做的陵墓,詭異的西夏文字,引逗我們發出歷史的感慨。汪基堯說,這就是墳墓啊,我們死后,會埋在這么大的土堆里嗎?老子在埃及金字塔旅游時,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李兕兄說,買這么大一片地做墓要不少錢吧。我說,我此生只想埋在一個人的心里。汪基堯說,誰啊?李兕兄說,這還用問嘛。我們在干凈的空氣和地面上行走,天空中沒有任何揚塵。這次我們到西北來,大雨收復了塵埃,天空特別干凈,大地也很干凈。就連我們沿路看到的小沙漠也是金黃的,干凈的,小家碧玉一樣的,待在陰山和賀蘭山之間的缺口處,像美麗的陰阜,我們走進去,還能看到許多稀疏的沙柳,是國際環保組織幫種的。
在西夏王陵賣琳瑯滿目的工藝品的地方,每個攤位后都有一個攤主,汪基堯始終在找王一玉,他在一個一個攤主中間找。在那些攤販中間,他當然沒有找到王一玉。但他說,老子一定要找到王一玉!我說,你為什么不找一找你的老婆華麗?他說,可惜我們已經成了路人。
接下來,我們決定往一個叫銀根的地方去。它在地圖上是一個小小的點,在中蒙邊境。車開得飛快,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在飆。速度讓我們興奮起來。這種地方,恐怕我們一輩子只來一次了!以前哪里能想到我們3個人會跑到這里來?今天,我們夢游到此,我說。前兩天大雨,現在晴空萬里。晴了正好可以看天。烏海、臨河、烏拉特中旗,很快就過去了。前面就是銀根,但我們折向了滿都拉。這樣,我們可以抄近路,沿著中蒙邊境到二連浩特去。方向:東偏北。這趟行程我們從北京出來,上了京藏高速,就一路大雨伴隨,呼和浩特、包頭、寧夏都有雨,折回過了賀蘭山,天就晴開了,現在是晴空萬里,白云飄蕩,心情舒暢。人越來越少,感覺越來越荒涼和雄渾。在這里開車跟走河套平原完全不一樣,那里是幾千畝幾萬畝的葵花、土豆和高粱,這里是永遠永遠的沙子和石頭。內蒙西部沒有大草原,這里的沙子和石頭遠比草多,這里還有沙漠。走50公里,會遇到一戶人家。地廣人稀。這里沒有電線,屋上有風力發電設備在轉啊轉。
在一處路邊的高地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小棚。旁邊有一個席地而坐的老人。還有一個姑娘,她在看馬路。那棚里居然可以買到西瓜。我們如獲至寶,問多少錢一斤。姑娘說2毛錢一斤。我們大叫起來,說,能不能賣得貴一點?她聽了沒理我們,去張羅羊圈去了。老人依然坐在那里。身邊放著一根拐棍。我們說話她能聽得懂,但她不會說漢語。路上,似乎就是加油和開車這兩件事。遼闊的內蒙,蒼蒼茫茫,天地很親近,人很藐小。看到羊,我們都會感動。看到牛,我們也很感動。我們把車慢慢停下,看那些牲口,它們在這里其實沒有什么可吃的,它們就吃那堅硬的草和沙土下面的草根,它們把所有從地下冒出來的東西都吃了。它們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騰起一團灰。我說,汪總李總,現在我知道羊毛的珍貴了,這次回去,我要好好地熱愛羊毛衫了。李兕兄大叫起來:值得尊重的羊!我向你致敬!汪基堯說,做一頭江南的牛多幸福啊!那里有多嫩的草,多清的水!這里的牛簡直不是牛。永遠是那樣的天,永遠是那樣的地,永遠是我們3人。我又說,這里有這么多的土地,為什么萬科不來開發?萬科不來,你們也可以來啊!汪基堯說,好,我們來圈一萬畝吧,來養羊。李兕兄說,我放棄,白送給我,我也不要,全部轉贈給汪基堯。
傍晚,我們還在走車,一邊走一邊欣賞草原日落。一路上,我們的后備箱里,幾瓶娃哈哈水在跳舞,跳得非常歡。水在瓶子里跳舞。我們沒有行程安排,我們開著車散步。這時候,把車開到路邊茫茫大地上,草地跌宕起伏,遠看像草地,綠茵茵的,走上去就是些沙石,連綿起伏,無窮無盡,一波一波。走在這奇妙的仙國之下,前前后后都是這樣的景。我們的車像是開在了空中,心里也澄澈起來,湛藍起來,也變成孩子,在玩,在游泳。傍晚,安寧的天空,似乎有許多神秘的啟示。我們還沒有見過這般恢弘的景致。像不像孩子?我們都叫起來。像!太像了!他們一個個孩子,把頭扎在水里,把鼻子嘴巴放在水里,然后就一動不動,看誰的一口氣長!跟我們小時玩的一樣。
為什么這么晚了,天還這么亮?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汪基堯說。會錯到哪里去?難道我們不是在地上開車?李兕兄說。我說,昨天是日全食,所以這幾天天都很亮的。汪基堯說,就是說,在我們還不曉得的時候,月亮和太陽走到了一條線上,月亮用它的身子遮擋了太陽?李兕兄說,不是遮擋,是從正中間干掉了太陽!汪基堯大叫,為什么我不曉得發生了日全食?我天天看《新京報》啊,《新京報》上有預報嗎?他依然手把方向盤,繼續朝著前方顛簸前進。他又說,哈,在我們還不曉得的時候,月亮就把太陽吃了一個洞?哈,好厲害的月亮!
又開了一會,天色暗下來了。汪基堯迷茫起來,他調侃地問李兕兄道:李總,我們現在到哪里了?你帶來的衛星導航系統怎么不說話了?這個小姐怎么罷工了?那時,我們發現導航儀真的不響了。李兕兄將導航儀從玻璃上分離,拿到手上,重新調試起點和目的地。弄了半天,沒有弄好。那導航儀里的小姐真的沒聲音了。汪基堯學著那小姐說幾聲,把那玩意拿在手上調試了一下,依然不行,就把它扔給我,說:是你設置的,你弄弄看,是不是你把那小姐弄壞了?怎么她一到晚上就出問題?我坐在后面,拿著那不能指示路程的導航儀。顯示屏是清晰的,顯示我們正行走在一條沒有路的路上,那里有一段非常巨大的空白。我擺弄那導航儀,但我發現:既不能設置起點,也不能設置終點了。
2.離天空更近了
把地圖打開也沒有用,因為我們知道,這里實際地名和地圖上標的不一樣。有時,我們要花很長時間,問人家,人家才告訴我們這個地名就是那個地名。我們迷路了?今天晚上我們住哪?汪基堯問。我們都沒有回答,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住哪。周圍只有一條路,只有往前開。除此之外,就是掉頭回去。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掉頭的,所以,只有往前開。今晚我們要風餐露宿了?啊,好刺激!我說。
一群一群的羊,穿過公路,到另一個地方去。它們是不是看天黑了,就要到一個地方去?可是,看不見放羊的人,也看不見羊圈。無主的羊群,成千上萬地過馬路。沒有牧羊人。也許這里的羊,根本就不需要放養的人。前面路邊有幾間土屋。汪基堯停下車,我們3個人一起下車,走到路旁邊那土屋去。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有幾萬里長,都拉到烏蘭巴托了。我們繞過一堵墻,走到屋子前,門鎖著。外面墻根處,有幾只空啤酒瓶。晚上我們在這里歇息嗎?汪基堯說。我們看看鎖,看看四周,看看天,我們決定離開。
上了車后,太陽已經落下了,夜的陰影開始在大地上肆虐。周圍一片暮色,不過每當我們的車跑過10公里左右時,就會看到地上有幾堵墻,里面有光亮,在離路很遠的地方。汪基堯說,我們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去,如果他們不讓我們吃手抓羊肉,不讓我們住下,我們就在離他們家比較近的旁邊停下,就地歇息,怎樣?但是,當繼續往前行走時,似乎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房屋了。疲憊中,汪基堯決定退位,天越來越黑了,換李兕兄去開車了。他打開了車燈。汪基堯抒情道:哇,只有我們的車燈,照耀在內蒙古的大地上。我看著左右車窗和后面灰塵滿布的后窗,藍色的星空已經開始了它無比迷人的閃耀,而太陽已經燃燒著掉下去了,掉到了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那里還有一點點的悲壯紅。
李兕兄忽然偏離了道路,把車徑直開到一個起伏地面的最低點去。那里似乎有人家。車身劇烈顛簸起來。汪基堯忽然說:有人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嗎?為什么他們都不住在路邊?李兕兄,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按照我的想法,有人的地方應該是更不安全的吧!李兕兄聽了,把車慢慢地停了。他說,那你說怎么辦,我們該不該靠近這一戶人家?汪基堯還在推理:如果我們3個男人走近了,他們以為我們是壞人,拿出獵槍來伺候,怎么辦?過了一會,天已經完全黑了。不,地面上已經完全黑了,天上還有點亮,藍藍的。天上的星星紛紛起床了。
汪基堯看著我,說,兄弟,由你來決定吧,今天晚上,我們的生死交由你來決定。我說,我拒絕作出任何決定。李兕兄對我說,兄弟,你已經白坐幾天了,你連50公里都沒有開到,現在,我們把車交給你了。說完,他們兩個開始趕我到駕駛座上。我說我沒帶照,他們說,沒關系,這里沒有交警。
夜晚有助于人的思考。我下了車,坐到駕駛座上。其實我沒有作出任何方向性的決定,但我坐上去后,就開動了車。我把車開了回去,開到路上,然后,穿過公路,開到一塊最高的高地上。我把車停在正中央。我說,今天晚上我們就在這里講故事吧。
在我停車的地方,可以看到剛才我們要去的洼地里有幾堵墻和微弱的燈光。路上沒有車。只有一條空空的路,直通到天邊。也許100公里外有車,因為那里有路燈朝天上打,朝著星星打。我們總算閑下來了,我們的心情放松了。我們3個人站在車外,我們沒有帳篷,我們根本沒準備這趟出來要露宿。我們開始散步。我們看頭頂上的星星,汪基堯跳著想摘它們,但談何容易。李兕兄摸摸他的頭發,我說,這里不會有露水的。他的頭發已經有些稀疏和凌亂。周圍土地里,有小動物在跑,我們用手機照著,不曉得是蜥蜴還是老鼠,我們只感到腳下并不安寧和沉寂,而是充滿活力。這可能是我們這一生最瑰麗的一個夜晚了,李兕兄說。這里很空曠,這里空氣清新。我們像上大學時一樣悠閑,還待在人生最休閑最愜意最浪漫的時期。今晚會有人給你打電話嗎,會有人進你房間嗎,李兕兄?汪基堯問。李兕兄說,以后老子再也不在外面荒唐了,我也不許你們荒唐,我已經做了莊重宣言。亮著車燈的地方有許多蟲子在飛,所以我去把燈熄了。這樣,地面上完全暗了,我們離天空更近了。
我們能坐下嗎?汪基堯問。但我們已經坐下了。我開始抽煙。汪基堯也要了一根煙,一路上他一根煙也沒抽,現在他要了。李兕兄去后備箱拿了些聽裝啤酒和面包來,我們胡亂吃。我說,還有二鍋頭啊。我去拿來了。這樣的晚餐,我們一生恐怕也只有這一次了,汪基堯說。李兕兄說,不過我希望每天這樣,永遠這樣。我說,那我們不變成野人了?忽然,汪基堯對天吼道:人生幾何啊,媽的!李兕兄說,別裝了,你難道活得不快活嗎,汪總?
我們就那樣坐著,坐在空曠的星天下,坐在空曠的草地上,坐在夜色四襲的邊境上,看光影變幻,想無盡往事。
若干年前,汪基堯和李兕兄一道到北京做電腦畫像生意,同年我到武漢大學上學,后來我很快輟學,輾轉到了杭州,有了一個穩定但清貧的工作,可轉眼間,他們生意已經做大,在北京的營業網點有了許多,而且大多都在首都標志性建筑里。我第一次到北京,他們兩個開著兩輛車隆重歡迎我。不過北京的車太多,路又擠,我們像蝸牛一樣行駛,我說你們還不如買一匹馬,騎馬一定比開車快。汪基堯說,請耐心檢閱我們的市容。李兕兄在那邊他自己的車上,急不可耐地打電話過來,問我們在說什么。汪基堯說,老子不告訴你。然后他對我說,誰要他燒包又開了一輛車來!他的破拉達也不比我的富康好啊!我們這一生的交情已經牢不可破了,我們3個人以前都和一個女孩好過,那女孩后來沒有嫁給我們3個人中間的任何一個,但她成就了我們3人此生的友誼。
到北京后,我住在李兕兄租住的五愛屯南苑中里18幢4樓的一間居室里,當時,汪基堯、華麗夫婦住在附近14路終點站的一個小區里,他們正在吵架,而且吵得如火如荼,為了一個河南妹子,她是第三者。那次我提著行李剛到屋里,李兕兄就對我說:操,華麗敗走杭州,討了你這么一介書生來當救星?我說,你這兒子曉得他們的事,你怎么不管?你還是人不是人?他笑著說,我當然是人。汪基堯也走進來,說:老兄,你不曉得,這世界上有多少女孩子,而且她們的青春氣息使人暈眩,讓人噴血,我現在手下有好幾十嗷嗷叫的小姑娘,李兕兄率領著更多的處女,我們今天真是越干越有勁啊!我說:你只有雞巴,沒有腦子?他說:換上你,你會怎么樣?我說:我會坐懷不亂的。他們倆聽了我的話兩頭勾一頭,笑死了。
當晚,他們宴請我后,就賴著不回家,要在我這里搗腿歇夜。我們3人展開了舌戰,像以往那樣。汪基堯對我說,以前我們剛來北京時,李兕兄這兒子就是在這間屋子里,晚上一疊一疊地數錢,他每天晚上數,把舊捷達換了新捷達,然后又買了拉達、昌和,現在還要買桑塔娜2000,他這居室是按讀書和狎妓兩個指標設置的,他這人喜歡在一種書卷氣息里扳倒一個東北大妞或一個河南少女,他啊,要不是有了我,他哪里有現在這樣?李兕兄說:有了你,我就跟著你學壞了。我朝李兕兄說:以前你想考研,想寫詩,又想搞法律,我很佩服你,現在怎么一下就斷了塵念?李兕兄說:還不是汪基堯這兒子害的!汪基堯說:要不是我,你回家都沒有褲頭穿!還記得不,你來北京是負債經營,借了我5000塊錢。李兕兄說:你不要牛逼,沒有華麗爸爸,你也不會有今天,我們倆都不會有今天!我知道,是華麗爸爸的畫像攤子讓他們兩個接的。
我們說話說得正熱火,半夜里,華麗打來了電話,她聽說我順利抵達北京,要立即來見我。我說,我正在和汪基堯、李兕兄說話哩,我正在受他們毒害,3個男人說話,你來不方便吧?汪基堯在邊上說風涼話,道:干脆你們倆單溜好了,老子現在最希望華麗也有個相好的去,這樣,大家都擺平了!于是,晚上華麗沒有來。
第二天,我要去會會汪基堯泡的小蜜,可汪基堯要帶我到北京郊外去逛逛。他開車,帶我先到自然博物館,找商品部的一個方經理。來了一個穿短褲的家伙,大家一道坐車去大興玩。去了那里的森林公園,路上又順便去了一家玩具廠。大家說話、侃大山。那個方經理是一個京片子,很會侃,說一整個北京城里都是外來的東西,說一整個北京城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兩個真貨,一個是騙子,一個是老媽。我說,我這兩個哥們是真貨是假貨?他說,難說難說。他說路上開小車的開的是屁驢子、三馬子、迪迪蹦、電驢子,那人很有趣。這樣,一天就這樣耽擱過去了。我是以使者身份來北京的,是來斡旋的,汪基堯和華麗的婚姻出現了危機,她到杭州去向我求救,我就來了。
第三天,我跟汪基堯到郵幣賀卡市場去進貨,我以為我們單獨在一起,可以說一點實質性話題了,但汪基堯思緒飄忽,東拉西扯,裝瘋賣傻,他表現得很不能持續地關注一個事物,我簡直沒法和他談正經事。夜晚華麗打電話給我,說,他從你那里走后,到現在還沒回家,他現在就這德性!他已經變得很無恥了!
我一個人住在那里,過著很艱苦的特使生活。北京的水在夏天也很冰涼,一層白霧一樣的玩意懸在水中。汪基堯巴不得我忘記這趟北京之行的使命,他和李兕兄對我的使命不屑一顧。早晨,我在住的那一帶溜達,看到北京的馬和豐臺區那條真實意義上的“馬”路。華麗終于來跟我見上面了。華麗切切地說:汪基堯這個狗兒子,我在北京這半個月,一點一點地把他的日營業額存起來,半個月我就存了16萬。她不知道是聽從了誰的話,正在干一個勾當,妄想從經濟上控制汪基堯,進而達到從人生上控制汪基堯的目的。可是,事實與她所想的不一樣。后來大家一起吃飯,我、汪基堯、李兕兄、華麗都在,吃飯時,汪基堯以我為榜樣,開始罵華麗:華麗,你也是一名事業單位職工?我看你已經是窮瘋了,你把我的每一分錢都拿去了!你看人家,他也是一個窮得叮當響、褲頭子兩頭漏風的人,他怎么就不丟人,他怎么就活得硬邦邦的?華麗諷刺地說:汪基堯,我曉得,你現在是昏頭了,你不要臉地跟我說你遇上的女孩是華北第一美女,可是老娘和她摔跤時,發現她的長相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啊!她只是比我小幾歲罷了。李兕兄大笑起來,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啊。華麗沒有理睬他。我大跌眼鏡,說:華麗,你已經和她摔過跤了?那勝負如何啊?當時有沒有裁判在場啊?華麗說:當時汪基堯站在旁邊,他感到他的人生無比輝煌,因為有兩個女人為他揪頭毛打架。我又問:摔跤的地點在哪里呢?華麗憤憤地說:就在我現在睡覺的地方!我作為汪基堯的老婆到北京來,待在他的屋子里,卻被一個突然闖進的女人當賊一樣罵了,你說我還顧不顧人民教師的尊嚴和光輝形象了?我當時就沖上去拼命了,只可惜平時老娘沒好好鍛煉身體。汪基堯在邊上冷冷地說:華麗,你說得對啊,她如果長得很漂亮,那我就是好色,她既然長得不漂亮,這就說明我們之間可能還有那么一點愛情啊,我這個人你曉得,我還是比較民主的,這樣的事,我讓你們兩個女人協商解決,但你們解決不了,你沒有解決的誠意和相應的手段。最后,你們一路打到我的公司里來,你說,這讓我在北京還怎么做人?
過了兩天,汪基堯和華麗的二人戰爭有了決定性的轉機,但不是我的功勞,而是華麗自己苦戰的結果。她在汪基堯的住處下水道里找到了一個塑料袋,那里有汪基堯多年的存款,華麗立即來告訴我,說她現在忽然一下擁有好幾百萬存款了。我說,華麗,我覺得你的戰斗路子不對,這錢是你們的共同財產,你不要據為己有,你還是要用感情打動他,他是一個男人,男人需要什么我曉得。華麗說:是啊,我錢有了,但人丟了。
我去找李兕兄,我對李兕兄說:現在你要站出來了,你不能見死不救。李兕兄表現得很局外,他陰陰地說:汪基堯已經麻木掉了,我勸你還是回到西湖邊上去,我們的生活你現在很難理解了,我不會去勸和的,華麗現在已經很恨我了,她以為汪基堯在北京干的壞事都是老子指使的,其實我是被他帶壞的。汪基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說:你真麻木掉了?他說:走!我們到街上閑逛去,我們看人發呆去!北京有的是人,最多的是人,死不光的也是人。
那幾天,我一直試圖接觸那個河南姑娘,但總是未果。李兕兄說河南妹子肇小豫不光青春,而且很美絕,說她是百年一遇的美人,說華麗頂多不過是十五年一遇的美人。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河南姑娘肇小豫終于浮出水面。汪基堯搖著頭對我說:他媽的,我就滿足一下你的偷窺心理,人類真的是不可救藥了。隨后,她就上了汪基堯的車,坐在我的身邊。汪基堯開車。她客氣地和我打招呼,說:早就知道你到北京來了。我說:新聞聯播播了?她說:那娘們告訴我的。我說:你叫華麗就叫那娘們?你們的稱呼不對稱啊,那娘們在我面前表揚你,說你是華北第一美女。她說:她什么東西?我操她媽媽!我操她奶奶!我從18歲起就跟汪總后面干,汪總所有的錢都是我幫他干來的,現在,她也想來坐享其成,她算什么東西?汪基堯聽了,在前面不以為然地道: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嘛。
我們三個人吃飯的時候,這個妹子像汪基堯的親人一樣招呼、吆喝,擺碗碟。汪基堯對我說:你說這女孩癡情不癡情?我要她別跟著我了,她不聽,你問問她,我勸過她多少次?我要她離開我,可她就是不走。她不光不走,她現在還堅決要轉正,要獨立,要人權,可她不知道啊,第一夫人是我在革命老根據地的戰友啊,是老子的高中同學啊,她人雖然長得有點味同嚼蠟,但我們是老關系啊,她老爸又是我生意上的恩人,給我在北京留下了生意路子,你說,這事,我能做得那么絕嗎?她用俊朗的美目看了一下我們,然后罵道:汪基堯,你他媽的不是好兒子!你簡直不把我們天下的娘們當人!夜晚吃過飯后,汪基堯又把她送到住處去。她不跟別的員工住一起,她一個人住一個房。她是汪基堯的特殊員工。車送她回小區時,我們看到了她弟弟,一個河南青年等在三岔路口,在喝啤酒。她一下車,首先就罵:邪了門了!喝酒不進屋喝去?我的事,不要你發狠的!
車上,汪基堯對我說:我遇到的就是這兩個娘們,你說怎么辦?現在老子的錢都被華麗拿去了,你說我怎么辦?你把我從中間劈開,給這兩個娘們一人一半吧。
送走了肇小豫后,我們又到了汪基堯和華麗共同居住的地方。華麗一見我們來了,就當著我的面,和汪基堯吵架道:汪基堯,現在我正式對你說,老子要和你離婚了。汪基堯坐在那里,說:華麗,我發財了,你這么干,你不是傻子嘛?華麗說:但我不要一生和一個女人斗,不想和那個小賤貨斗。汪基堯說:你也不要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華麗說:我以前還對你存有幻想,現在不了,我已經拿到了錢,我現在就要回老家養女兒去了。華麗不像是說著玩的。她很激奮。人在這一種狀態下,一般都是很難改變的。汪基堯倒開始勸解華麗了:華麗,你別傻了,我們是一路走來的,我們應該彼此理解,以前我們大家都玩理想玩抱負搞個人奮斗,現在老子發財了,補些愛情的課,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還不曉得這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老爸不也有這方面的事才從北京回家的?些事啊,你認真把它當個事,它就是個事,你不把它當事,它就不是事。華麗,我告訴你,我從沒說過要和你離婚,是你說出口來了,你要這樣,你不要后悔。
華麗第二天就要坐飛機離開北京。那晚汪基堯在我那里睡著,我趕忙叫醒汪基堯,汪基堯問我:華麗要走了?那么,我們現在到機場去?我們去了,而且還是我們先到了機場,華麗還沒有打的過來。不過,汪基堯在機場態度忽然有所改變,他希望她走。他對我說:可能是三環路上堵車了,華麗她再要不來,就要誤機了。我說:你真的希望她走?汪基堯說:我只希望她們兩個走掉一個,我被她們吵死了。
我給華麗打手機,問她在哪里,她說她在李兕兄的車上,而李兕兄踩錯了油門,現在他們正在處理一樁交通事故。我開玩笑地對汪基堯說:我在北京7天,李兕兄車禍已經發生了兩次。汪基堯說:這是他表現最好的7天了。他又說:……不過,華麗要是走不掉,怎么辦?我們在機場坐等華麗和李兕兄的到來。下午3點37分,李兕兄來了,他沉浸在出事和飛車的快活之中。他說:上機場高速后,我只用了20分鐘,我開到了140碼。汪基堯說:是你的車嗎?李兕兄說:是別人的車,我借了別人的車。
值班人員很冷靜地讓華麗到8號窗口去換簽。華麗不說話,就去了。汪基堯也不說話。華麗拿到了另一航班的機票。她還有點時間。華麗有點尷尬,她找了一個笑話,沒對汪基堯,而是笑著對我說:剛才李兕兄的兒子在平安保險公司里要拉屎,我在看管他,我帶他去找坐便器,那小東西夠不上,提著褲子,翹著屁股跑出來,我又不能進去,真是煩死了我!汪基堯一個人坐在那里不說話。華麗終于走了。她朝我和李兕兄打了一下招呼,眼圈一紅,轉身就進去了。汪基堯仍然坐在那里沒動。等到華麗那班飛機呼嘯著響過以后,汪基堯開始活躍起來,他說:這世界上要是沒有女人該有多好!接著,汪基堯又對李兕兄說:李兕兄,這趟回去,你準備在哪里出交通事故?我們中國的保險公司,遇到你都傻了!
華麗走了,我也要走了。汪基堯到機場送我,臨別時他對我說:記得以前在老家時,有一次我到你那里借了一本陳原的《社會語言學》,后來我寫的一篇文章發表了,實際上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我和華麗共同寫了三個晚上才寫出來的,但署的是我的名。我說:你干嗎說這個?你想華麗就給她打個電話!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汪基堯,我走了,我這一趟白來了,我整個就是一個蔣干。汪基堯笑著說:你既然來了,就不要白來。我說:我無能。汪基堯說:天地生人,是安排各人干各事的,誰說你沒用?你瞧瞧,我給你買的機票是飛哪里的?我一看,是回老家的!他說,你現在改做我的斡旋大使了。
3.想給她寫一首情詩
…………
我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空很藍,星星低垂在我們的頭頂。我們聊天,我們在內蒙之北這像草原又不像草原的邊境上聊天,我們失去了時間,因為我們都不看手機上的計時器。我們在浩茫的蒼穹之中,我們和自然耳語。我們從過去和現在的巨大體軀上飛過去,掠過來,又飛回去。那次由于我的斡旋,華麗得以回心轉意,又回來和汪基堯做了幾年的夫妻。汪基堯說,別說這事了,你也不要居功了,你只不過耽誤了我的幾年人生而已,現在,我和她還不又變成了陌路人?我現在有點相信天意,所有事情里面都藏著天意。我們還是說說別的吧,說說岑夜來也不錯啊。
岑夜來?岑夜來我們自然愿意說,她是我們3個人共同的夢中情人,我們已經說過她無數遍了,每次我們到了一塊都要說起她。我們這一生,幾乎不可避免地要永遠說她了。岑夜來最先是我們縣城紡織廠的女工,是我們那里最風姿綽約婀娜多姿的女孩子,后來她考上了戲曲學院表演系。她可以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她這邊在紡織廠上班,那邊到西藏參加了高考,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后來一直在北京工作。她天生是表演人才。所有男人經過她的眼光一撫慰,就會變成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在我們縣城至少有兩打。我們3個參加過她策劃的一場行為藝術,在一次從縣城到巢湖的汽車上,那是她的畢業實習作業,當時我們感到非常高興,也非常新奇,立即無怨無悔地充當了她的群眾演員。但是,后來她已經忘記了,要點醒她才記得,她經歷的事太多了。
汪基堯說,我想起給她寫的情詩了。李兕兄笑起來,說,她在我面前念過你寫的蹩腳情書,汪基堯,你是不是說過要和她一起到敦煌去?汪基堯說,是她有一次和我說的!那次我們在一起喝冷飲,是她提起的。李兕兄開始攻擊我,對我說,當年,你為了她的到來,專門買了麥乳精招待她,啊,多浪漫啊那時!你這一生,就想埋葬在她的心里?汪基堯也對我說,喂,你怎么不說話了?該你說了,岑夜來以前最崇拜你了,岑夜來給你寫的情書中有沒有提到過我和李兕兄啊?我說,我可以不回答嗎?李兕兄說,別扭扭捏捏了,難道你現在還想娶她?現在你要娶她比較容易,她離婚兩年了,一個人過,而且有點臃腫了。汪基堯又對我說,你至今單身,是不是與這有關啊?說一說。李兕兄,我們倒是可以撮合撮合這一對龍鳳配啊。李兕兄說,我不愿意把我的夢中情人介紹給別人,打死我我也不愿意!你現在可選擇的對象很多啊,華麗也可以選擇啊,但岑夜來不可以!汪基堯說我,你是一個大傻,這么美麗的女孩子當初主動要下嫁給你,你卻玩清高!
我說:你們不知道,其實,在岑夜來之外,我當年認識一個女孩子,她是我同學的妻妹,那一年,她正準備畢業,是衛校的。那時我對她很好,我把她當圣女一樣,大老遠地跑去朝拜,我的感情很圣潔。我在那哇哇亂叫的女生宿舍里,在一片紛繁龐雜的生活用品中,挨個挨個地在女生寢室里找,我苦苦地找,終于找到了她。她也很高興,然后,她和我一道,從寢室走出來,出了校門,我們去散步。那晚不光有月光,而且還有霧。我們走在城市的旁邊,月光很靜,空氣很濕潤。那之后,我們有過一段愉快的交往時間。她喜歡寫詩,我呢,會讀詩,也會瞎寫幾行。我們之間,寫來寫去,寫得最多的就是月光,像打乒乓一樣,你推一下,我擋一下。我們在兩地推擋,唱和。她畢業后,分配在合肥。她的一些詩到今天還保留在我身邊,我覺得她比我寫得好。我的詩,我自己從沒有留過底稿,我從不留,我認為我寫得很臭。我的詩都寄給她了。就這樣,她的詩到我這里發表,我的詩到她那里去發表。當年我們很浪漫。她有一首詩叫《像月光一樣》,我到今天都背誦得出。其中內容是勸我不要把愛說出口,我背給你們聽聽——
別聲響,像月光一樣
要好好地藏起你的
感情和向往任憑它們
在心靈深處升起降落
不斷回蕩
默默地看著它們
就像觀賞夜空中的星光
——哦,別聲響
別聲響,像月光一樣
一個人怎么能表達得出自己的衷腸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驗和自己的理解
一旦說出就會變樣
猶如清泉噴出就會變臟
學會生活在月光一樣的理智當中
全宇宙都是你的心房
可惜,那迷人而又神秘的思想
總被外來的噪音吵傷
——哦,別聲響
我當時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我用詩歌反駁她,因為我那時急功近利,很想得到她,我在我的爛詩里對她說,我不愿藏在虛無而又深刻的內容里,我不愿把情感放在固封不啟的堡壘里,我不愿做雕塑的底座,我說,如果沒有白日的聲響,世界就將永遠持續著夜晚的寂靜,如果永不言語,世界就將是一座墳墓,我還說,我付出很多很多,就是想要得到一點點,那就是你能給我的一點點。這些,我到今天都還記得。后來……后來,她……我,已經找不到我的原詩了,我的原詩被她帶走了。我也找不到她的人了。幾年以后,她成家了,她在某一年的月華似水的中秋之夜,從自己家的樓上跳下,死了。我是聽她姐姐和姐夫說的。我沒去看她。沒上過她的墳。但我沒忘記她,可能永遠忘不了了。她的明信片還在我的抽屜里。她給我的每一張明信片上都有一首詩,有一些是后來她結婚后寄來的,帶有一點情感私奔的意味。她為什么要跳樓?我不知道。每個人都必然地要擁有自己生活里的一切,包括不幸,但我們沒有理由自殺。但她的自殺給我精神上的影響太大了,自那以后,每一年的中秋節,我擺上果品月餅,都會在心底想起她在別處起舞弄清影的樣子。我腦子里的念頭縹縹緲緲地,情緒上總有些黯然神傷。這是我一個人心靈上的事。不管到了哪里,人都逃脫不了過去,人都逃脫不了記憶。
他們聽我說了,沉默很久,可能被我感動了。李兕兄說,你的魂丟在她身上了。汪基堯說,這就是你不結婚的理由嗎?我說,不是全部。李兕兄說,我還以為你是為岑夜來不結婚哩,難道我們這么多年都想錯了?岑夜來她也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情種,每次我到她那里,和她說起你,她都仔細地問你的情況,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是另外有一個女子收了你的魂!這事我要是告訴了岑夜來,她一定會倍加失望的。她一直對你有幻想。汪基堯說,李兕兄,不要做多嘴烏鴉,回去后給我閉嘴,讓我們為岑夜來留一點純潔的幻想吧,別破壞它,這種東西很美好。李兕兄說,你這俗人,不要來教導我!我聽著他們吵架也感到溫暖。朋友在人間是不可替代的。過去的朋友是收藏品,越古董越好,新朋友埋在地下,也仿不出舊朋友。
那時,李兕兄忽然心血來潮,他掏出手機,說,我現在給岑夜來打電話。汪基堯笑起來,但他不阻止,看著李兕兄。我說,算了,人家睡覺了,別操蛋了!但是,李兕兄不會聽我的,他說岑夜來晚上一般睡得很遲,一邊就撥起號來。忽然,他大叫了起來:沒有信號!手機沒有信號了!我們不相信地拿出自己的手機,看手機顯示屏上那幾格信號,確實,一格也沒有了。電話撥不出去,也打不進來。我們與世隔絕了?汪基堯說。李兕兄還在那里撥電話。他說,信號很微弱,有時會有一點。是不是我們剛才說了一個自殺的女孩,現在,手機上的信號就沒有了?
李兕兄終于撥通了岑夜來的電話,他們通上了話。李兕兄在笑。他一和女孩子說話就笑。李兕兄要岑夜來猜我們正在什么地方,又要她猜旁邊是誰,最后,李兕兄說:我要他們和你說話。然后,李兕兄把手機遞給了我。我沒有接,他非要我接。我把手機給了汪基堯。汪基堯和她說了幾句,問她好不好,說我們3個人瘋了,深夜坐在中蒙邊境線上。岑夜來可能問還有誰了,汪基堯看著我,說,我要他自己跟你說吧。
我被迫接了手機。但我正準備說話時,發現又沒有任何信號了。
手機回到了李兕兄手里。
過一會,汪基堯對我說,你為什么不要岑夜來呢?你要是得到她了,至少我們3個人中間,有一個人擁有她了。李兕兄說,我和岑夜來跳過舞,她的腰肢很柔軟,凡是水蛇腰的女孩子,都是風情萬種的人,岑夜來走路全身都會動的,以前誰不為她顛倒?我說,我坦白吧,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其實是自卑,我覺得配不上她,她太優秀了,所以,我不敢娶她,所以,我就含恨走遠方,而她對我是不依不饒的,一直追殺,但我到后來還是不敢,她長得太出挑了,如果難看一點,她現在就是我老婆了。李兕兄說,可惜啊,真是可惜。當年你怎么不跟我說?汪基堯說,當年你跟我說一下你的真實想法也是好的啊?我說,你們一狼一虎,我還敢跟你們說?
忽然,李兕兄叫起來了,是電話來了。他站起來,大聲地說,岑夜來,我們正在說你呢,我們這里信號一會有一會沒有,好,你抓緊和我們這里坐的第三個人說話吧,我想你已經猜到是誰了。我接過電話,說,岑夜來,你好嗎?那邊傳來她熟悉的聲音,她說,我就知道是你。我說,我們很無聊,正在這里打坐,想熬過這個夜晚,明天到二連浩特去。她說,你怎么一直不給我打電話?你到北京來也不來看我,是不是……我變成母老虎了?我說,一直想給你打,但最終還是不敢給你打,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現在你的生活有那么大變化,我就更不敢打了。她說,你口是心非吧?我說,不,我是心虛啊,我現在不像汪基堯李兕兄他們這樣底氣足,人活在世界上得靠實力說話啊。她責怪我說,你還是這樣,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把你這優秀的人糟蹋了。我說,是這樣嗎?她果斷地說,是的!回北京來看我!我想看看你,你敢來嗎?我說,好的。然后,關了手機,還給李兕兄。
李兕兄終于完成了一樁他要做的事情,他現在安靜下來了。他這人做事就是如此地執著,一直要等這樁事情有了結果,才會平靜。當年他為了考研究生,就瘋狂地開了工,他離開了自己的單位,到我們縣城的東大門外租了一間房子,閉門不出,認真讀書。我們去看他,他說只能會客10分鐘。他房間里有一只很大的塑料袋,袋里裝滿了在當年來說很奢侈的餅干。我們想吃,他堅決保衛,死也不讓我們碰一下,說那是他一個月的營養補給。我們只好望洋興嘆。他是頭腦里有一個意念就一定要執行的那種人。有時,他在那屋子里待不下去了,會像狼一樣竄到汪基堯家里去打秋風,遇到了華麗做月子喝的雞湯,其他人都還沒有上桌子,他就開始舀著喝起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就在我們身邊絕跡了,奮勇啃書。現在,他對打電話感興趣了。
李兕兄依然在看手機,他不時地報告說,現在又有信號了,現在我們給誰打電話?
汪基堯說,給王一玉打電話吧。
李兕兄說,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他們兩個都看著我。我這些年一個人行走天下,可和過去還有些聯系。我說,我也沒有,但我可以問到他的電話,不過現在太晚了,明天吧。汪基堯說,王一玉真的在重慶?打死我我也不信。李兕兄說,王一玉是一個小迷糊,他以前買了二十四史,還有許多許多古籍,他的藏書比我們縣圖書館的還多。他看了許多書,我經常去請教他。他總會沾沾自喜,如數家珍,說出許多道道來,但這個兒子從不留我吃飯,他說完以后就說,李兕兄,你走吧,我要到食堂吃飯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這人,我想,現在一定有一個老婆、一個孩子,一生都和他們守在一起,一點是非也沒有,波瀾不驚,平靜地過日子,幸福一生,也享受一生……汪基堯表示同意,說,是的,王一玉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現在要是和我們遇上了,肯定是要吵架的。道不同,不相與謀啊。我們更不會和他說七葷八素的事。啊,我們變了,我們墮落了。
星光熠熠,從來沒有這么亮過。大星低垂,從來沒有這么近過。月光皎潔,又高又遠。星星閃爍,星空充滿活力。天上也有一些云,是白的,在穿月亮。我們在夜晚,居然看到白色的云,云追月,云遮月,月又破云而出。我們坐著,說自己的事,給過去的朋友打電話。我們沒有睡意。草原一片蒼茫。為什么現在蟲子不來騷擾我們了?汪基堯說。因為我們也變成了蟲子。我說。我們能變成云嗎?我們能飛到天上去嗎?汪基堯又說。為什么沒有荷槍實彈的邊防戰士來盤問我們了?李兕兄說。可能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在這里。我說。
好吧,現在,我們每個人用一個字來概括自己的一生。汪基堯說。李兕兄說,你汪基堯,我欽點你一個字,換字,你這一生,就是一個換字,想當初我為你汪基堯接新娘,接了,娶了,離了,換了,現在,你又換了,河南妹子,換成了香港靚妹,明天你還會換,你這一生,將在一種變動不定中,完成。汪基堯笑著說,好,精辟,我也給你一個字,就是搞字。你這樣的人,終有一天會被女權主義者打死、咬死、吃掉的。你到處搞,你當年在東門外租了一間小屋,我們還以為你全心全意考研究生了,可你卻在那里搞上了人家司機的老婆。現在,你的搞勁越來越大了,你的搞功越來越高了。我曾經勸你不要去搞大船,不要去搞黃沙,可你生命不熄,搞事不止,你偏要跑去搞建材,結果虧本不止。
我笑死了。李兕兄說,一家之言,姑妄聽之吧。然后,我們又說起王一玉,給他的字是一字,說他一夫一妻,一個兒子,一生到底,從一守一。然后他們又把矛頭對向我。找不到合適的字,東找西找了幾個,都不滿意。其中一個字是跑字,說我東跑西跑,到今天沒有安定下來。最后,他們為我找了個相對比較滿意的字,是我字。說我獨身,堅持自我,我行我素,守身如玉,終其一生,把握我字。
他們問我同意不同意這個字,我說不同意。我說,我這一生還沒完哩,我這一生還沒開始哩,我還是一個處男,現在我就和你們說一點深刻的吧,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荒郊野外,我覺得我這一生,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地愛過一次,我為這感到遺憾,我……很想真正地愛一次。所以,我愿意用一個憾字來概括我的一生。這么多年,也不能說我沒跟人有過短暫的愛,但短暫的愛注定是要很快分離的,而長期的愛我又沒有勇氣建立,我這人很悲觀,很反動,我發現只有在藝術里才有真正的愛,而人間沒有,所以我一個勁地創作,一個勁地亂想,一個勁地杜撰,我在我的藝術世界里追求真愛。
說完,我看看我的相機。那支架一直穩定地站立在那,鏡頭對著星空。曝光時間早就設定好了。這一路上我都在拍照,我拍下了我所看見的一切。但我拍不下我們心里的東西。我們現在正在說著我所不能拍下的事物。汪基堯說,你確實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李兕兄說,你是一個潔癖主義者,一個完美主義者,其實世界上沒有完美這個東西,我們人只能破罐子破摔。汪基堯說,你干嗎那么在意婚姻呢?婚姻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東西。我們男人,還很重視友誼和別的什么,比如李兕兄就很重視性。性,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東西。還有更永恒的東西,難道就是這迷人的星空?李兕兄說,星空太冰冷了,太空曠了,太遙遠了,它表面上離我們很近,其實是虛假的,是欺騙性的。愛星空的人,就是不愛這個世界。
我不語。我同意他們的看法。我也思考他們的語言,但我沒有說話。
4.在星星的光輝下說話
過了一會,汪基堯說,現在,要是王一玉也坐在這里就好了。他有哲學家的稟賦和氣質,他一定有精辟的見解。不過,一個一生只擁有一個妻子的人,我想,一定會傻傻的,沒有感覺的,我也不會和他討論今晚這樣一個話題。不過,我又很佩服王一玉。他真的沒有回來?啊!一個人走到一個地方,就地臥倒,再也不回家,不回到他過去待的地方,在那里活一生。這是很需要勇氣和膽量的!
李兕兄說,他是一個小迷糊,但他也許知道人生的真諦。
汪基堯說,我一定要去見他,我有責任把他接回人間來。他是跟我一道旅行后走失的,我有責任去找回他。李兕兄,跟我一道去找他吧。你現在也有錢了,你也可以游山玩水了,不要再奮斗了,你的錢也夠多了,為什么一定要超過我?夠我們一生花就行了,不要天有多高心有多大!跟我一起玩吧,人活著還能做些什么?我們去找王一玉吧。
李兕兄說,我不會上你的當的,汪基堯,你這幾年掙了許多錢,老子都紅眼,可我一想干大的,結果就是財富縮水得厲害。但是,我比你慷慨,這個你要承認吧?朋友來了,我至少要帶他到白海的前海邊坐一下,喝點啤酒。你不管是誰來了,一律帶到家鄉土菜館吃土菜,吃得我胃里都冒酸水了。
汪基堯說,你為什么賺不到錢,你知道嗎?你就是吃性格虧。你的投資失誤是性格造成的。你的決策錯誤也是性格造成的。嘿,就是我這樣的人,和朋友處得長久,就是我這樣的人,永遠能賺錢,我想虧損都難辦。李兕兄,你對待朋友也不要夸耀了,你對人是分等的,他認為重要的朋友就去五星級賓館,認為不重要的就不見面,其實你都是在你認為最重要的朋友那里吃虧的,你從不知道從那些你認為沒用的朋友那里獲得財富。李兕兄,你服不服我的觀點?我的新的贏利增長點,你很清楚,是一個朋友到了你那里,你不理睬人家,人家再來找我,我立即投資上馬的,是不是?
李兕兄說,服,I服了YOU。媽的!李兕兄又對我說,你不曉得,汪基堯這個龜兒子在江湖上通吃,他一直走狗屎運。他到北京來,立即有一個才從學校畢業的河南姑娘,鐵心了似的跟在他后面干,幫他賺了許多錢。他就有這個桃花運和財富運。現在,汪基堯把老婆華麗離掉了,他身邊又來了一個香港女子為他焐被子,還給她帶來新業務,新財源。不過,汪基堯,我等著你,你總有失手的時候。
我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空很藍,星星垂在頭頂。我們聊天,我們在內蒙之北這像草原又不像草原的邊境上聊天。一生只有這一個這樣的夜晚啊,汪基堯又說,難道這不是一個絕版的夜晚?難道我們以后還會到這樣的地方來坐一晚?李兕兄,不要不平嘛,人人都有煩惱,我的事業一直很順利,所以,我就為愛為情而愁,李兕兄你在商業上不夠順利,所以,你家里就很平靜。李兕兄說,家里平靜有屁用?我這兩年慘了,投資做生意,買了一條800多萬的大船,準備撈長江里的黃沙,可我一買好船,人家就不許挖沙了。然后,又投資在北京遠郊一條河里開采沙子,可奧運會一籌備,又讓我停了工,我現在是為生意發愁啊,連泡妞的時間也沒有,只是偶爾趁老婆不在打打游擊。
汪基堯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他嘲笑李兕兄說:李兕兄,你要多少黃沙這里都有啊,你來運就行了,幾千噸幾萬噸這里都有!何必做那么大的投資哩?
我們笑死了。是的,沙漠里有多少黃沙啊,戈壁里有多少石子啊?我們沒有生火,我們就那樣在星星的光輝下說話,吃東西,喝啤酒。當我們吃東西時,周圍有一些小東西在跑,甚至跑到了我們跟前。我們跳起來,跺著腳,趕走那些小動物。可能是有什么香味,天上也有一個大東西,黑森森地也要撲我們。他們兩個對財富的態度,我早就看出來了。以前在家鄉縣城我們共同戰斗過9年,他們的骨頭渣子我都看得出來。以前是我有錢招待他們,現在他們招待我。
李兕兄的老婆從北京打電話來了。我們聽到那手機樂聲響起在這空曠的黑夜,顯得非常地孤獨和清晰。李兕兄坐在我們旁邊,看著天空,對電話里的老婆說:我們還在聊天哩,馬上就睡了。我和汪基堯都安靜下來,周圍一片寂靜,我們能清晰地聽到李兕兄妻子的聲音。她說:都什么時候了,你不要再打電話回來了,我和孩子都睡了,都快天亮了吧,你們怎么還不睡?她的聲音像蚊子的腳那些纖細、清晰,穿透了幾千里的時空。這是來自人間的聲音,這是一個成熟女人在深夜發出的帶著睡意和暖意的聲音。我們知道是他老婆打來的,就故意說:又是小姐打來的吧?李兕兄說,我被小姐徹底搞垮了。我們都笑起來。汪基堯說,我說給你一個搞字,絲毫不差吧?你和我們坐在這里,也不停地給老婆打電話,搞得她睡不好覺。你什么時候才會不搞人呢?
李兕兄沒說話。他拿著手機,起身站在草地上。那手機屏幕上發出熒光,忽然間,天上一個黑黑的張著翅膀的大家伙,撲著他的手機熒光來了。我們感到一陣風起。啊!我們隨后就大叫起來!然后,我們倉皇逃到車里去。
我們躲進車去睡覺后,發現還沒有撒尿,又偷偷摸摸地出來,站在星光底下辦事。我發現我的相機還在星空下,叉開三條腿站立著。
我們3人靠在車里,感覺安全一些了。有一個四面環合又上下封閉的東西,會讓我們更有歸屬感。我們把頭頂上的窗子打開了。星星在天上,在四野,依然熠熠生輝,亮著。我知道,其實星群已經移動了,其實整體傾斜了,但我們沒有覺得。汪基堯靠在那里說:李兕兄啊,你老婆每天晚上7點給你打一次電話,12點給你打一次電話查房,可她不知道你總是在凌晨1點左右辦事。李兕兄說,別吵了,我開始睡覺了,不聽你嚼蛆了。汪基堯繼續說,今晚我們3人一個房間,可是,沒有服務員來開票,也沒有小姐來電話騷擾,多寂寞啊。李兕兄說,汪基堯,你在這起亞獅跑Sportage 2.0自動檔越野車里,睡過幾個女人?汪基堯說,我從不在車里睡女人,這明顯是對女性的不尊重嘛。
李兕兄又問我,說,你這一生都在拍照,到現在為止,你一共拍了多少個漂亮的女人?我說,這個……數也數不清了。去年,我把我拍的所有頭像,在電腦上用軟件組合起來,我發現我拍的人比麥加朝拜的人還要多,多如恒河沙數。這么多年來,我拍的都是人像,拍的都是人臉,都是人類的表情。遇到一張新奇的臉,我就會精神振奮,死乞白賴地要給人家拍。但是在去年年底,我忽然發現,我永遠也拍不完人類的表情,所以我絕望了,所以我做了一個人像集合后,從今年開始,我就開始拍自然的臉相了。汪基堯說,你開始變化了,這變化是積極的,好。從人臉到自然之臉,這是一個變化,但這未必是一個進步。如今我認為沒有什么頹廢墮落這些詞,我認為人生只有一個詞,就是生活,沒有什么墮落頹廢的,也沒有什么進取的。自從我離婚以后,我就覺得我懸浮在空中了,我也不想結婚了,現在我就想旅游,想游山玩水,歐洲澳洲美洲日本韓國東南亞我都去過了,但全世界還有得一走,我這一生都不夠,我現在很想把我手頭的傳統營業點外包給人,然后,周游世界去。
汪基堯又對我說,你不要拍照了,我都外包給你怎么樣?你不是為人生抉擇而愁嘛,那我們就來一個對沖吧!我把我的大半生意都外包給你,怎么樣?
李兕兄說,把你的河南妹子、香港靚妹都外包給他,他才干。
我說,好啊,我要!我現在很想離開南方。今年春上,我遇到了一件很傷心的事。我們那里有一個很器重我的人,一直很關心我,到處說我好,說我有才,說我有希望,別人也說我有前途,說有這樣的人記掛著我一定會不錯的。可是有一次我到他辦公室去,人家告訴我他走了。我說不可能,我說他走了,一定會告訴我的。但人家說他真的走了。我一看他辦公室,人去樓空的樣子,我就心里很難過。人家問我,你是他的親戚?我說不是。回去后我懂了,一世界都是萍水相逢臨時聚合的人啊,人家不會真正關心你一個人的。我今年的心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可是,在我說話時,他們兩個睡著了,靠在那里一動不動,斷斷續續的呼嚕伴隨著他們,李兕兄的呼嚕更響一些。即使他們睡著了,我也覺得溫暖的。
我一直睡不著,就把車開起來,歪著扭著上了路。前燈亮著,我往前走。我盡量把車開得平穩。既然我不能入睡,那我就把睜著眼的時間用來走路,趕一程也好。茫茫的戈壁或草原上,只有我一個人在開車。前面也只有一條路可走。渺小,人非常藐小,我們非常藐小。蒼穹在上,誰還敢自大?我還沒有過這樣奇特的體驗,在這樣的地方開車,在這樣的黑夜里開車。我還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兩個朋友睡覺時,我開著車,帶著他們往前走。整個世界都在睡覺。走了好遠,我都看不到路標,看不見房子,看不見街市。我們席地而坐的地方已經離我們很遠。周圍依然是起伏的草地和沙石。周圍永遠是這樣的草地和沙石。上面是天,永遠是天。天上是星。地上是一條原始的粗礪的土路,通往這個世界的盡頭,但我心里清楚,這個世界沒有盡頭,永遠也沒有。
我的頭腦太清醒了,我想著許多事。
首先想到的是李兕兄的第一個女友,叫詹月桂。她是他的學生,一所學校總務主任的女兒。李兕兄大學畢業以后,手頭拮據,家里也有老母要贍養,他就做點家教,輔導的就是詹月桂。他把她輔導成了女友,把她輔導得不能考上大學。作為報償,她給了他愛情。后面就是艱苦的進攻,要把愛情變成婚姻。總務主任很瞧不起這個小子,因為李兕兄整天穿著牛仔短褲,家里又沒有什么靠山,雖然是縣城里的一個大學生,但他除了是大學生外就什么也不是,頂多就是一個窮字。后來,詹月桂參加鄉干部招考,到了一個鄉鎮做了干部。李兕兄依然在上下求索,要修成正果,但無奈老丈人作為一個堅硬的存在,阻撓在他們婚姻的路途正中。李兕兄有苦難訴,成了一條愛情瘋狗,到處亂竄,卻依然一無所得。歷經多年,詹月桂開始冷落他,和他越來越遠。后來,我給李兕兄介紹了一個姓朱的女孩子。她沒有工作,但長得和她姐姐一樣漂亮。她姐姐在我們單位。她姐姐本想把妹妹介紹給我,可我們見面后,我說,我認識一條愛情瘋狗,他瘋了,他現在急需愛情膏藥,他各方面條件也都比我優越,你去見一見他吧,你們可能會有感覺的。她聽從了我的,并很快成了李兕兄家的賢妻良母。也因為這,我一直被汪基堯推戴為國際主義戰士。李兕兄在北京扎根以后,就把妻子接到了北京。他在北京的住家,在世界公園附近。李兕兄后來有了一個兒子,我到北京后,把他改名叫李斯特。他是一個游戲狂,經常在QQ上和我聊天,用火星文。
我第一次到李兕兄家,看到了李兕兄家的蒼蠅,有許多的蒼蠅在飛,然后,我看到了他的妻子。李兕兄一進門后就喊,看,誰來了?她就伸出了頭,一下就認出了我。我們笑了一下。我對李兕兄說,你家怎么有這么多蒼蠅?是不是你老婆太漂亮了?她熱情地給我倒水。然后,我看他們家的擺設。我說,我怎么感覺就像回到了老家?你家的蒼蠅,好像也是我們老家的蒼蠅?他家里的一應擺設,都是我們老家風格的。這種熟悉感,非常堅韌,非常難以抵抗。那些蒼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這里起飛,到那里落下,又從那里起飛,到這里落下。跟我們老家的飛行方式和起落方式完全一樣。這就是我和李兕兄幸福生活的瓜葛。
我和李兕兄、汪基堯以前的交往就更有趣了。很早以前,當李兕兄開始從黃山販賣茶葉,當汪基堯開始在家鄉縣城做家電修理時,我在拍照,我胸口掛一個海鷗相機,四處拍照。我去買膠卷,我搞暗房,我搞沖印。我不是為別人拍照,我是為自己拍照。而他們,是不折不扣地為自己賺錢。李兕兄從來不會向我推銷茶葉的,他怕血本無歸。但他會提著一布包茶葉來找我,說要找我們單位的頭腦,要我從中間介紹一下。我從暗房里出來,經歷了光線的忽然劇烈變化,看不清他的臉。他臉上風塵仆仆的,在我房間里老三老四地坐下了,喝水,又說他累死了,昨天晚上從黃山腳下剛回來。然后,他在困倦的面容后面,露出了潔白的漂亮的牙齒說,乖乖我的兒哎,這次老子要發大財了!
汪基堯不會上門來做生意的,他坐地不動。在縣城西大街那里,他有一爿門面。他每天站在大門口,等待大家把電視機送到他那里維修,他手下有兩名維修工人。他有時會走到隔壁的門店里,看到人家在看電視,就說,你們家的電視機怎么還不壞?人家趕他走,或者用牙膏牙刷給他刷嘴。正在他且戰且退時,李兕兄來了。李兕兄提著一布包茶葉來了,說,汪基堯,我想了好幾晚,我這茶葉一天一個價,我如果不在這幾天賣掉它們,我就要虧得沒有褲頭子穿了,所以,你今天一定要給我銷售掉10斤貨。汪基堯說,可以啊,不過價錢要按照我能接受的付給你。李兕兄苦惱著臉,站在那里,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說,這次我是借錢做生意,我絕對不能虧本的。如果我虧本了,你一定要借錢給我。
那時,我趕到西大街汪基堯的門店那里了。我手里也提著一只布袋,說,李兕兄,我以為我找不到你了,我到你的兩個住處去了,都鐵將軍把門!我們單位的人說你賣的這個茶葉是假的,不是黃山毛尖,要我退還給你。李兕兄當時就耍潑了,他對我說,你要我哭啊?你跟我是同學,你怎么能這樣做呢?我們做生意的人講的就是朋友義氣,你這樣,我下半年怎么活啊?
這樣,汪基堯的店里就有了兩只裝滿茶葉的布袋。汪基堯問他,李兕兄,這布袋多少錢一只?李兕兄說,這個袋子裝茶葉是最好的了,這個袋子是我老媽媽親手縫制的。汪基堯說,我覺得你這布袋子還值兩個錢,你的茶葉,我看實在是不值一分。好吧,我看你可憐,我允許你把茶葉放在我的店門口賣。李兕兄說,這樣也好。汪基堯又說,不過你要蹲下來,你站在這里,會擋住我做生意的。李兕兄笑著說,好的,這樣也好,他媽的,要是人家看到我一個大學生在賣茶葉,會瞧不起我的。汪基堯說,所以我要你蹲著嘛,你最好再戴一頂草帽。李兕兄轉頭又對我說,你真沒用,幫我搞10斤茶葉都搞不掉,我以后不認你這個朋友了。汪基堯對我說,李兕兄早打好了如意算盤,每個友幫他搞掉10斤茶葉,每個熟人幫他搞掉8斤茶葉,每個親戚買他5斤茶葉,這樣,他計劃的今年賣掉700斤茶葉,賺一頭老母豬,明年賺一臺直角平面彩電,就實現了。他說等他有了彩電,詹月桂的爸爸就會同意詹月桂嫁給他了。
正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看到詹月桂的爸爸從街那頭走過來了。我說,李兕兄,你趕快把頭低下來,詹月桂的爸爸來了!李兕兄趕緊就把頭低下了。等詹月桂的爸爸走過以后,汪基堯又對我說,你的21英寸直角平面電視怎么還不壞?我說,上次你不是幫我修過一次了啊?汪基堯說,是啊,可我們是按照一個月內又要修理第二次的指標修理的啊。我的意思是說,怎么到今天還沒有再壞?我說,經過你的修理以后,我很奇怪,現在圖像變成19英寸了。你到底是怎么修的?汪基堯說,這個牽涉到商業機密,不能告訴你的。
李兕兄在旁邊說,吵死了,我茶葉放在這里,一只蒼蠅都不來,只聽到你們兩個兒子在寡話啰嗦的。李兕兄又對我說,你怎么就買得起直角平面呢?你怎么就天天玩暗房呢?你就不曉得像我們這樣賺點錢啊?你天生就是花錢的?你家里到底有多少錢啊?你如果有錢,就把我這袋茶葉買去!我說,我最瞧不起商人了,商人是末等。我在街上看到滿大街擺地攤的,看到許多熟人,我就感到特別悲哀,你們這些人怎么就沒有尊嚴呢?去年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你在東大街用一塊塑料布墊著地,賣瓷缸,我就決定以后再也不理睬你了。沒想到我這話動了眾怒。汪基堯說,我們在促進商品流通啊,你回去把政治經濟學好好看看吧,如果下一次你還瞧不起我們從商的人,我就永遠也不告訴你,你的彩電是怎么修的!李兕兄也攻擊我說,你不認我,老子還不認你呢!看我們以后到底誰比誰有錢!我趕緊討饒,說,好好好,算你們狠,算我熊。汪基堯說,光認錯不行,下次電視壞了一定要送我這里修!你單位那些住家的電視壞了,也要送我這里來修。李兕兄說,如果沒壞,就想辦法敲壞它搞壞它嘛。汪基堯說,你放心,我們是正規軍,我跟百貨大樓都有協議的,他們出售的電視機壞了都由我們維修,我們修理的辦法就是換芯,拆這一臺裝到那一臺肚子里,換不好的,運回廠家,所以經過我們修理的就是新機器。李兕兄在旁邊說,我也說我賣的茶葉是清明谷雨前的黃山毛尖啊,可人家就是不相信。
第二年,李兕兄的茶葉還在汪基堯的店門口,變成了黑茶。李兕兄又販來了新茶,看了去年的陳茶,他說,汪基堯,我的茶葉少了20斤,這20斤的錢你要付。汪基堯賴賬說,茶葉干掉了,不打秤了,干嗎要我付錢?李兕兄說,肯定是你喝掉了。汪基堯說,我會喝你的茶?我哪有工夫喝你的茶?李兕兄說,在你的店里少了茶葉,你就要負責。汪基堯說,那你在我的店里賣茶葉該不該交錢給我?嬉笑一番以后,李兕兄神秘地對汪基堯說,我發現了一個新竅門,也是一個江湖上的朋友告訴我的秘招,新茶第一遍喝過以后,曬干,再做成茶葉,色相又好,第二年還能賣大價錢。汪基堯說,關鍵是你賣給誰?這樣的茶,最好賣給縣里大老爺。李兕兄說,最重要的還是要做官啊,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人際關系啊,人際關系就是生產力,人際關系就是錢。汪基堯說,我這門面做不下去了,出讓給你賣茶葉吧?你說一年給我多少錢?聽你這樣說,我要回單位去了,我是團委書記,我要往上爬了。李兕兄說,呵,你想得美!我賣茶葉也不需要門面的,我貨放在自己房間里,晚上提著東西出去,就出手了。你別做夢去做官了,你做了官,那我以后還不求你了?
5.我們來找魂
他們倆還在睡覺,我給他們提供輕微的顛簸。小時候我一坐進悶熱的車里就會打瞌睡,長大后,我的習慣變反了,特別是我開始職業攝影后,一上車就清醒,一回家就睡覺。
前兩天的風景在我的鏡頭里保存了,黃河灌溉總渠、陰山、賀蘭山,昭君大酒店,寧夏博物館,還有那美麗的沙湖,美得凄艷、美得倒懸的沙湖。是不是一定要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出現一個美麗清澈的湖,才叫震撼人心?湖泊眾多的地方,湖再美麗都是不稀罕之物,唯獨這里的湖才是絕版,才是絕唱。那水清澈透底,直透入人的靈魂。穿透三生,直達前世。那草青蔥迷離,帶人恍然入夢。昨天,我們3個男人在那里徘徊良久,長久無語。那些照片,我回去會看一晚的,會看兩晚的,會看3天的。賀蘭山缺口處,我們停下車走下山溝,尋找石頭,又上山尋找風,那里的風是罡風,我們尋找風的魂。我們登上山頂,我坐在風口酣暢淋漓地解了一泡大便,我下蹲的地方,都是堅硬的石頭、裸露的石頭,還有堅硬的草。那草都成了堅硬的針,一棵一棵的,一根一根的,扎我的手。那根懸浮在半空中像花一樣的草,像針一樣的草,我想拔出來卻非常艱難。我想匍匐下去吃它,卻慨嘆沒有堅硬的牙齒。硬骨的賀蘭山,硬朗的風,灼熱的太陽,照耀著我們3個小小的卑微的靈魂。我們從人間來,我們來找魂。還有那鹽湖,還有那過馬路的羊,還有那路邊的死馬……
夜晚,我們又把我們的來路理了一遍,找到了岑夜來,找到了我夭折的詩友,找到了王一玉,把人生這些無足輕重的點連綴成了一幅完整的圖,像素已經非常之高,畫面已經非常之廣,景深已經非常之深了。那么多的人在畫里出入,消失又顯現,那么多的人世情感,在中間激情飽滿地演繹。有許多笑聲,有許多嘆息聲,有許多哭聲……
忽然,李兕兄發出他公鴨一樣的嗓音,在迷離的睡夢里責怪我道:你要把我們搞到哪里去?這個時候了,還不睡覺,你這兒子一到晚上就不睡覺!我笑一下,把車開得更慢。夜晚天很黑,正是睡覺的時候。以前有一些年頭,李兕兄經常和我們在一起打麻將,晚上,他坐在桌邊就迷迷糊糊的,一會兒打瞌睡一會兒胡牌。他是一個夜晚睡覺的動物。汪基堯一直沒有醒,但他沒有呼嚕了。也許他醒著,也許他聽見李兕兄說話了,也許他知道我在開車,但他只是不說話。我對李兕兄說,我把你開到詹月桂這里來了。他的身體作了一下反應,然后他說,你這兒子發熱了。
夜晚很靜,夜晚一點也不躁。我把車窗打開,外面的空氣很清新,混雜著草味、沙味。衛星導航儀早已經歇火,但車頭朝著北偏東方向,路也朝著這個方向,正確。我們要去的滿都拉也在這個方向。忽然,前面的大地被什么東西煮亮了,沙丘、石頭、微草在燃燒。我知道紅日要出。我立即離開車道,把車開到就近的高地上,停下。迅速打開門,走到后座,雙腳站在他們之間,我打開頂蓋玻璃,我站在李兕兄溫暖的兩腿中間,身子朝上探出車身。在呼和浩特和包頭,我就是這樣冒雨冒險拍城市的。現在,我把相機支在車頂上。車頂上是干燥的灰塵,經過這樣的一個夜晚,居然沒有一點露水,這要是在我們家鄉長江一帶,決不會這樣,我們會變成3個濕漉漉的少年的,我們的頭上會滿是水,我們的褲管和腳上也會滿是水的。可是這里,白天的氣溫室外41度,夜晚室外氣溫38度,昨天的暑氣連著今天的暑氣,只有早晨涼快一點。一輪巨大的太陽已經躍離地面,毫無遮攔地出來了,絲毫沒有妊娠時的拖泥帶水,沒有臍帶的藕斷絲連,它靜靜地立在低空,非常孤獨、寂寞。沒有人欣賞,它看不見任何人,它看見的只有沙丘、石頭、微草。我看著它的方向,一條蜿蜒的羊腸車路通向它。好奇麗、壯觀!我不想踢醒李兕兄,這些俗人,一生也不曉得錯過了多少日出,再錯過這么一次又有什么?
但是,汪基堯卻在前面說話了,他罵我道,你這個兒子吃獨食!這么美的日出也不喊老子看,你以為我們不懂得欣賞啊?說著,他就走了出車門。他很清醒。他的步態表明他不是一個半睡著看日出的人。他一直往高處走,走到我的鏡頭里。
當太陽跳出來以后,世界又立即變得平白無奇了。也就是那一剎那,最絢麗。汪基堯說,你開到什么地方了?我說,快到滿都拉了吧。我的語氣里有點懷疑。我們的方向是沿著中蒙邊境,從這里一直到二連浩特去,再從二連浩特返回北京。我知道車頭前方是滿都拉,但我永遠看不到標牌,表示我們確實到了滿都拉。我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了懷疑。
汪基堯也迷糊著,說,你確定方向沒錯嗎?我說,不會,你看看太陽就曉得了。他又說,你會不會把我們開到蒙古國了?你昨晚開車的時候,有沒有邊防戰士朝我們開槍?他已經開始駕車了。他又說,你開了這么遠,就沒有問過一個人?昨晚我的車燈前,有許多蟲子和貓頭鷹在活動,還有老鼠在路邊張望。只有一輛車和我擦身經過,我立即停下,問前面是不是滿都拉。那司機也很高興,因為他看到了我們。司機告訴我,前面是滿都拉,但他說這條路到二連浩特是不能走的,前面在修路,說你們最好返回,從呼和浩特那里去二連浩特。我說謝謝,又上路了。我們不想原路返回,我們就是想冒險獵奇,才走這條邊境小路的。我想,草原上修路也不至于會怎么樣吧,這么平曠的地方,我們又是這么越野的車、這樣的3個男人,在這樣一個平整的大地上,還怕什么呢?怕沒有前路嗎?
汪基堯又把車停下了。他走下去,我也走下去。這輛車是他為我們這次旅程剛買的,是二手新車,半小時就成交了。看看車燈處,那里有許多蜻蜓飛蛾的尸骸,撞擊在那里,變成了干硬的血肉痕,這是昨天晚上發生的草原血腥事件。當時,我只看到一些飛舞的白點,我不曉得是它們。白熾的燈光照得它們骨頭渣子都沒有了。它們來找死,成功了。我殺死了它們,還可以不承擔任何罪名。他說,我是心疼我的車,我看看你昨晚都干了什么。他沒有看到什么。于是,我們又一起上了車。
現在是早晨了,我們往哪里開?他說。他其實知道往哪里走,但他需要說話。人需要說話。所以,我們說話。李兕兄還在睡覺。他又說,把李兕兄打醒,這個兒子像死豬一樣,別讓他睡,就跟他說,要上課了,太陽照到屁股了!車里,我們倆說著話。車又搖起來,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一個小鎮,我們問滿都拉在哪里,他們都說不清楚。我們找到一個加油站,那里沒有人。我去把旁邊一個門推開,把那里的人喊起來,加點油。再問一下路,他說前面在修路,不好走,但我們決定還是繼續往前開。昨天我們就決定了,要走一走荒涼的邊境,我們都說,城市和繁華已經看得太多,唯有荒涼和寂靜還有點意思。
再走到前面,是幾條分岔的路。這里的標牌上寫的都是蒙古文字。在這里千萬不能出錯,因為前面的邊防檢查說,如果你們過了邊境線,我們就會開槍的。我們把車開到一個邊防哨所前去問路。我下去了,一個士兵迅速地跑進營房去了。一個荷槍實彈的哨兵嚴肅地盤問我,然后,給我指路。我們往他指的那一條通往滿都拉的路上行進。接著,我發現手機沒有信號了。再接著,我發現前面是修路的路面了。有推土機,有挖土機,有人,有車。他們一段一段地施工,可能是分段承包的,路段兩頭都封了路。我們只能從邊上繞。我的媽啊?汪基堯叫起來。因為車身傾斜45度了。
路,被一截一截截斷了。我們在路基上開一截,再開到草地上,在草地上開一截。然后,再爬上平整的路基,過一會,又回到草地。這樣上上下下,把我們累得半死。我們在車里嗯嗯呀呀地顛,嘆。汪基堯心疼死了他的車。李兕兄醒了,不是自然醒的,是顛醒的。他咕噥著說,我們現在大海上?大海上是幾級風浪啊?汪基堯說,你別幸災樂禍,這車要散板了,我們只好坐挖土車回北京了。一次一次地轉換,會加長路程。不幸的是,整個國境線一帶,都成了工地,永遠沒有盡頭。李兕兄被我們顛簸醒了,他又咕噥著說,你們能不能讓我再睡一會?好吧,汪基堯說。他沮喪地把車停在路基上,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賭氣不走了。天亮了,倦意爬上心頭,我也開始睡覺了。你停下了,我正好可以休息。旁邊有一輛推土機。我看著天上的太陽,天早亮了,現在正是睡覺的時候。
我還沒瞇上一會,就被汪基堯喚醒了,汪基堯大聲地說:我們怎么辦?這里手機都沒有信號?我說,沒錯,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然后,我又睡過去了。生動的朝陽在天空,怎么會錯?汪基堯說,我們只能跑40碼,這要跑到猴年馬月啊?汪基堯心疼自己的車,說,我的車底杠每一次上路基時,都面臨著損傷,顛簸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李兕兄還在睡覺。汪基堯說,李兕兄,你該醒了,該你開車了!然后,他唱起來,一路反復唱起來:兄弟啊,這樣的路,我們要走幾天啊?李兕兄說,要不我們回去?汪基堯沒理睬他,他還在唱,說,要跑到猴年馬月啊,兄弟?李兕兄終于完全醒來,他把我打醒,說,你還在睡!死睡!睡一晚了,你還在睡!然后,他說他昨天晚上夢見我們到了蒙古境內,許多蒙古女孩把我們圍起來,又唱歌又跳舞,還給我們洗腳,他睡在一個蒙古包里,那蒙古包的頭頂上是一個空洞,像是一個大陰器,又像是對著天倒扣的一只鳥巢。我們不懂他的夢相,汪基堯就要他解釋。他說,弱智,鳥巢不就是一個巨大的陰器嗎?我們有些懂了,但笑話他又做了一個黃夢。接著,他看見了路基,看到了堆積如山的土和挖開的沙丘,他叫了起來:難怪我總覺得在海上顛簸,我也奇怪,怎么從海上顛簸到了蒙古國呢?汪基堯說,別說風涼話了老兄,我們要到明年才到北京了,我的車回去也要大修了。老天啊,千萬別讓我們在路上趴下。
李兕兄看著前面一截一截分段包干的路面,說,這有什么?這不就像我們的青春歲月嗎?也是一截一截的。來,讓我來開。我漸漸進入了夢境,我被他們搖著。我在大海上顛簸,我沒有暈船,但我感到海浪洶涌。我感到我的身體不由自主,我感到我被拋擲在一個神奇的永遠只會搖晃的容器內,那容器就像記憶元年之前媽媽的子宮。我走回過去,我在朗讀一首詩歌,一個無名詩人寫的詩歌,讀者只有一個,朗誦者只有一個,聽眾只有一個。我看到我過去拍攝的無數張人臉,我在那里面翻找,找我想找到的一張人臉,我進入了人臉的迷宮,我沒有找到我要找的,卻迷失了自己。我好不容易出來,又被一個洶涌的浪頭扔到了沙灘上,沙灘上什么也沒有,我的手邊是一塊海蜇一樣的軟綿綿的海底植物,肉體一樣的色澤。又一個浪頭打來,把我打到一輛車上,車窗外是江南綺麗迷人的風景,和我一擦而過,綠的,青的,綠疊著綠,青映著青。可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看四周,我發現我們還在原處。我們還在一截一截的路途之中,前面是這樣,后面也是這樣。我們的車在行駛。他們倆都不做聲。我們的車在行駛。為什么我們還在原處呢?我不知道。也許這樣分割的一截一截太多了吧。也許我們就是到了最后一截,還是感覺待在原先的一截里吧。我看看外面,白白的云,藍藍的天,又是一個酷熱的炎日。天空比江南藍十萬倍,白云比江南白十萬倍。
這時已經是中午了,外面路道上,塵土飛揚,室內空調溫度29度,室外自然溫度41度。路,比天臟。路,比云臟。如果不修路,這里是很浪漫的一片地,現在修路,就把大地的一百處一千處都破了膛,那血肉腸子都淌出來了。我們不敢偏離這一條路道,因為這里只有這一條縫縫補補的路道。有時,我們把車開上一個草坡上歇息,走出去,外面是熱空氣在火響。風沒有顏色沒有形狀地肆虐、狂奔,大地上一星點水都會被它們撕干凈。不過,朝南邊看,朝我們中國的腹心地帶看,南邊一點的天上,白云正在作法。有一個地方正在下雨,景象非常遼闊,那里的白云已經變成一大片烏云,烏云有一個尖尖的頭,朝著大地,像是一條下來吸水的烏龍,它的頭很尖,上面部分渾濁厚實,圓圓的,連著烏云。那里一定在下雨,媽的,汪基堯指著說。我們這里怎么不下雨?李兕兄說。
天像一個巨大蓋子,那一場雨不過是它千萬分之一。
重新上路以后,走了一段,我們又看到了這一景象。屁股后面又有一個地方在下雨,而我們的車始終在晴朗和灼熱之中。汪基堯為這一景象而興奮,他說,從寧夏出來,我們一直走在陽光燦爛的地方,雨水追我們,一直追在我們屁股后邊,追不到我們仨。李兕兄的思維很變態,他說,昨晚怎么不下雨,應該把我們3個下成落湯雞。汪基堯說,只有江南才有落湯雞,這里怎么會有落湯雞?李兕兄繼續說,難道我們不是長江邊上的人?我們就是江南的落湯雞啊,不過到了內蒙古就毛羽蓬松了。汪基堯說,我們是人,不是雞。李兕兄又說,為什么這里的天這么藍,云這么白?是不是內蒙這里的天,永遠這么藍,云永遠這么白?是不是日全食前后天更藍、云更白呢?我說,你只要把大地上所有的東西都抹得跟內蒙一樣平,天就會很藍,云就會很白。李兕兄說,此地一人生彼地一人生啊,我們以前在長江邊活著,現在在北京活著,現在在內蒙,還不是活著?剛才我們問那個老頭,他說他一生都沒到滿都拉去過,他還是這里一個國家職工哩。
汪基堯看我完全醒了,對我說,你不是說給王一玉打電話嗎?
我想起來昨晚的事,就找出手機,翻找朋友的電話號碼。我和王一玉也多年沒聯系了,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他的情況。打了幾個電話,輾轉知道了王一玉的電話后,我給王一玉打過去,但電話剛撥,這里就沒有信號了。隨后,情況始終是這樣:我剛才撥的那個號碼,每過一段時間,就給我的手機打一次電話。但每次我一接時,就沒有信號了。是王一玉,我說。這里的信號確實很糟糕,不管是什么手機的信號服務商,都不能給我們提供滿意的信號。汪基堯高興了,他說,王一玉急了,王一玉急著要找我們大部隊了。我不停地接聽他撥過來的電話。但遺憾的是,一直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一接就斷。
車里已經沒有水了,所有帶來的水都喝光了,也沒有吃的東西了。我們的車身上滿是征塵,玻璃要一次一次地水洗,才能看清前面路面。車一走那樣的路,就會揚起黃霧狀的飛塵。我們無數次地盤算離二連浩特還有多遠,問人家,也是關于這句話。其實我們不需要問的,因為就這一條路,就這一種路況,問也是白問,前面就是,走就是。我們是3個疲憊不堪又興致勃勃的男人,我們現在已經不是找魂,而是找死了。昨天晚上都經過了,現在還用怕嗎?汪基堯說。李兕兄說,天晚上我差一點被那只大鳥吃了。我說,它不是來吃你的,是來叼你手機的。
那時,我的手機又振動了一下。我以為是王一玉打來的電話,但不是,是一條短信。是一個叫雨的女孩子給我發的。她和我說一樁有關于網絡上的事。我回復她。然后,她又發一個短信,問我在哪里。我沒有正面回答她,卻說,我這里正在下雨。我又說,你下的雨真大。她看不懂,就問:我?什么?你說什么?我在下雨?我看一眼外面下午的似火驕陽,我回復:是的,你在下雨,你還在下。她說,別打字謎了,你還懸念啊你?快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回答道,在內蒙和外蒙之間。她說,啊你好爽啊,一定要給我帶禮物的。我說,這里什么也沒有,除非給你一粒沙子。她說,我要一噸沙子。我說,你要那么多沙子干什么?她說,你管呢!給我空運回來就是了。
可能快到二連浩特了,信號好了。汪基堯在打電話,他手下有員工要辦簽證,正在向他咨詢。李兕兄的電話也來了,他的大連營業點出了紕漏,他正在罵他們。然后,他又憤怒地給哈爾濱的營業點打電話,說,大連的那幾個人不行,我想命令你們幾個去把那幾個人端掉,不過……還是等我回來再辦吧,我現在在外面旅行。
6.回到皇皇北京城
天完全黑下來,車燈又把一條黃土路照得很白。路邊有什么很小很小的動物,伸長了脖子在看我們,目送我們,一點也不因為我們的到來受驚嚇而逃走。前面有微弱亮光了,一定是二連浩特。我們都很興奮。車繼續往前走,往前走,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走。旅館,洗澡,吃飯,是我們期盼的,是非常美好的事,顛簸了一天,在海浪里漂蕩了一天,我們就是想躺在潔白的床上。可以看到遠處的車了,遠處車燈打在空中,讓我們不再感到孤獨。遠處又可以看到路燈一長排了,雖然很微弱,但很鼓舞人。身邊還是這樣的土路,不時有土從高處落下來。夜已經很深,我們想關掉空調,但外面還很炎熱,很干燥,很嗆人。過一會,前面城市的燈光又沒有了,路燈也沒有了,又回到了茫茫黑夜里。我們以為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了,但走了兩個小時,還在黃土的海里掙扎。除了這條路,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天上的星星非常亮,地上的小動物在看著我們。遠處空有燈光,但我們不能走近它。我們的車燈,永遠照著前面一米遠的地方。
我們在絕望和希望之中掙扎。
但忽然一下,我們就走上了兩旁路燈林立,漆黑嶄新的柏油路面上,我們像是一下撿到了一個大寶貝,我們3個人沒有一個人說話,但我們心里欣喜萬分,我們終于進入城市了。很快就看到了公路上空兩條恐龍在交吻,這是恐龍之鄉的標志性雕塑。那時,汪基堯把車開得非常地好勇斗狠,他很逞兇地開,開得很狂野,他什么也不說,就是把車迅速地開著。這條路跑起來,速度是我們今天的15倍,今天我們可是顛簸兼爬行了一天!車子發出吱吱吱吱的響聲,愉悅人心。轉眼就開過了許多整潔的大街,轉過來,又是一條整潔的大街。我們看到了一座秀氣、整潔的城市,但我們不知道往哪里去。李兕兄趕緊用電話聯系他的生意伙伴,那人很快回復,要我們到恐龍大街少女廣場。
恐龍大街少女廣場!李兕兄命令道。恐龍大街少女廣場,操,你這么激動干什么?汪基堯奸笑著說。我們很順利地遇到了李兕兄的朋友,順利地入住。旅館就在少女廣場邊上,旅館里面有中蒙兩種文字,總臺服務員說漢語、蒙語和俄羅斯語3種語言。他們問我們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我們說,你再猜猜。她就知道了。入住后,李兕兄的朋友帶我們到隔壁一家酒店吃飯,他打了招呼,否則人家早關門了。我們狼吞虎咽。李兕兄的朋友長得像一個我們中國出鏡率非常高的人物,他坐在我們旁邊,陪我們吃飯。他點了菜,女服務員很殷勤。出門在外,還是要有朋友。我們的頭腦還在大海上顛簸,但我們現在已經坐在椅子上,像一個體面人一樣已經開始吃飯,喝啤酒。我的頭腦里,還始終是藍天白云,遠處風沙涌起,但我已經開始文明進食。吃完以后走出來,二連浩特這座夜色下的城市顯得很秀麗。夜生活很豐富,街上不時有的士來,接送人進出旅館。不時有人來入住,說的是蒙古語和俄羅斯語。我們的朋友說,要不要我帶你們去小上海轉一轉?我們說,什么小上海?他說,去了就知道了。我們都很疲憊,說,明天再說吧。然后,我們回到房間,洗澡,休息。
第二天白天,我們首先洗車,然后登記越境到外蒙古去玩。回來后,到溫州商城李兕兄朋友家的批發店鋪看了看。晚上,在蒙古包吃完手抓羊肉,然后,我們的朋友終于把我們領到了小上海去考察。他說的小上海,一片繁華,燈光熾亮,整體呈一個圓弧型燒瓶形狀,是內包圍結構,圍了一個大圈,形似一條瓠子。一個一個的大敞窗里,一批一批的外國姑娘,身體暴露,濃妝艷抹,看到我們,又歌又扭又舞。我們那平頭朋友像獵狗一樣,一個一個聞過來,聞了一圈。問她們是哪里人,她們就隨口答,說是烏蘭巴托的人。問她們二連浩特好不好,她們就說烏蘭巴托不好,蒙古不好,中國好,二連浩特最好。朋友又向我們介紹說,我們這里的人都喜歡大屁股的,浙江那邊的人都喜歡找小屁股的,你們一個人找一個去玩吧。然后,他又嘖嘖稱道說,她們這些人,天天做新娘,人家還給她錢,高興死了!我們說,你是不是經常來消費啊?他說,這個……不能當飯吃的。我們都佩服死了他這一句話,連說經典經典,堪稱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話語經典。我對汪基堯和李兕兄說,我要把這句話裝裱一下,做成兩個匾,掛在你們倆辦公室的正上方。他們都連連說好好好。我們都知道娛樂這玩意是地方經濟的潤滑劑,邊貿沒有娛樂業不行,旅游沒有服務不行。
晚上11點多,我們找了幾個女孩去娛樂。這些蒙古女孩不大會說漢語。有一個會說一點,說她是大學生。后來她又從皮夾里拿出一個更漂亮女孩的照片,說這個好,要我們邀請她來。我們怕她們黑我們的錢,不想邀請更多的人。她們生氣就走了,我們也作罷。
夜晚12點,我們剛回到房間準備安穩入睡,王一玉又打我的手機,他用四川話說,哪個找我?我說,你是王一玉嗎?他說,是的,你是哪個?我告訴他我是誰,我身邊有誰,他立即就換了口音,開始用我們家鄉話說:媽媽的,原來是你們啊!我打你電話打了一天,今天又打,你怎么不接啊?剛才你還關機,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是不是在過夜生活啊?媽媽的!你們幾個到了一塊,還有什么好事做啊?就是過了一千年,我也曉得你們幾個人!媽媽的!他一裝豪爽就要說媽媽的,他以前打牌,發狠時就說媽媽的,平時看書看到精彩的地方,也說媽媽的。媽媽的,是他的口頭禪。
我說,王一玉,你現在還好吧?你現在是不是在重慶啊?你那次跟汪基堯一道旅游,就一直留在那里啊?你太絕了!汪基堯念叨了你好幾天,他說一定要打到你那里去。王一玉說,媽媽的你讓他來啊。我說,我們3個都在聽你說話,我們都很想你,你這兒子太絕了,一走就沒有任何音訊,整個一個大變活人,虧你想得出、干得出!汪基堯以為你丟了,他說他有責任,你是不是在那遇到重慶辣妹子了,一沾就走不掉了?王一玉笑笑說,被你猜對了,我這個人你曉得,很容易滿足的,遇到她我就蹲下了,和她結婚,養了一個兒子,找了一個工作,這里比我們縣城大多了,今年我兒子考上大學了,四川省理科第三名的成績,被清華錄取了。你說,我兒子厲害不厲害?
李兕兄一個老鷹撲食,把我手上的電話搶過去了,他說,王一玉,我是李兕兄,我們就曉得你肯定是這樣。王一玉說,我當然是這樣了,我老婆長得很漂亮,你說,我這一生還追求什么?李兕兄說,你到現在都沒有離婚啊?王一玉說,我干嗎要離婚?我的家庭幸福得很,我的兒子優秀得很,我的老婆漂亮得很,我干嗎要離婚?李兕兄又說,所以,正以為如此,昨天晚上,不,前天晚上,汪基堯說,再也不愿意跟你這樣的人說話了,他說你是一個小國寡民狀態的人,他跟你沒有共同語言,也說不到一起去了,因為他這一生,不停地換,換個不停,換了3再換4。王一玉叫道,媽媽的,讓汪基堯接電話!
汪基堯接過電話后,王一玉說,媽媽的,你終于和老子講話了,這么多年,你死哪里去了?我中間回去過兩次,但都沒上街去。我們那縣城太小了。汪基堯,你現在干嗎?你還在開那爿電器維修部?李兕兄他是不是還在做茶葉生意啊?你們這幫小混混,啊,老子告訴你,我現在的錢已經花不掉了,老子發財了,你們怎么不過來找我?我現在要請你吃幾頓就請你吃幾頓,你們來找我,我可以請你們喝酒吃麻辣。你們不曉得我發財了吧?現在,我告訴你們,你們有空就到我這里來,我招待你們,如今的王一玉已經不是過去的王一玉了。汪基堯說,那行,我什么時候到你那里去,不過,剛才李兕兄要我問你,你干什么賺了那多錢,你到底有多少錢?王一玉說,媽媽的,這個你還不知道,你太孤陋寡聞了!股市啊,我去年6000點左右全部出來了,老子的資金滾雪球滾到了1000多萬,把我自己都嚇壞了。我只用兩年時間,就把20萬變成了1200萬,現在,老子的錢花不完了!現在股市大跌,可我股市里一分錢也沒有了,徹底清倉!你說我厲害不厲害?媽媽的!人家說我小迷糊,我這兩年真的很迷糊,除了K線圖,我不看任何東西!汪基堯說,你連老婆也不看嗎?他說,不看!看老婆有什么勁?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電話就掛了。汪基堯對李兕兄慨嘆道,王一玉這個兒子現在居然手頭有1000多萬的現金了,李兕兄,你我還嫩啊,把固定資產加起來,才能跟他比。你說,丟人不丟人?李兕兄說,人家都說我們是大款,他王一玉這個小迷糊,竟然還天王蓋地虎了,操!他兒子也那么厲害,你相信不相信?汪基堯說,我相信,他只要說出來了,就是真的。我說,我也相信,這樣的人,就是出來通吃的。李兕兄忌妒地說,我們這個社會太投機取巧了,這一點也不好,我們累死累活地干了這么多年,他小迷糊一年就搞過了我們十幾年!汪基堯說,還是他會搞啊,他搞對了啊,不光是他搞過了我們,反過來,他瀟灑出來了,我們還剛沖進去,現在在里面套著,我的中國石油50塊一股,我還有一萬股。
李兕兄不服氣,又拿自己手機打電話給王一玉,說,王一玉,你這兒子剛才說的是不是吹牛啊?王一玉回答道,我就曉得你不相信!你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然后,我把存折拿給你瞧,1200萬,存了5點定期的存款,到時1500萬,你服氣不服氣?氣死你不償命!我這一手,你們誰也學不到的。我自己也沒想到的,天要老子發財,想擋也擋不住。
李兕兄放下手機后,備受打擊,他發憤圖強地說,睡覺,今晚什么也不干,睡覺!
從二連浩特回北京,我們就尥開腿跑了,風馳電掣,呼嘯而歸。那樣的路,想跑多快就跑多快,一改前幾天走肝腸寸斷道路的郁悶。不過,回北京的路上,我們經歷了不少關卡。因為要開奧運會了,也因為藏獨和東突這些組織聲言要趁這時搞點事,所以,各地都防范甚嚴。我們出北京時,就遇到了這情況。現在回來,已挨近8月8日奧運開幕日了,又是進北京城,所以,關卡更多。還看見端著沖鋒槍的。整個華北都戒備起來,山邊有人,村邊有人,高速路入口有人,隧道口有人值班,戒備甚嚴,認真盤查我們和車上的東西。不過他們被我弄笑了,在八達嶺長城邊,我坐在車里,對他們說:一個壞人都沒有抓到吧?他們互相看著,等我們走后,大笑起來。門可羅雀。路上行人、車輛稀少。政府一定會確保奧運安全的。
回北京時,我們的身份證已經被查無數次了。前幾天在邊境,邊關檢查登記也有好幾次。整個中國都在戒備森嚴之中。華北更甚,路上幾乎沒有物流,人員幾乎沒有流動。張家口,宣化,涿鹿,懷來,八達嶺,昌平,一眨眼就過了,我們就回到了皇皇北京城。李兕兄做總結式地說,什么時候我們到江南尋花問柳去。汪基堯感嘆道,這次我們到西北來,是尋沙問石的啊。我說,不是,是尋心問魂。我又說,不過,江南不歡迎李兕兄,李兕兄應該到寧夏去,他在寧夏遭受的待遇是給他的最高禮遇。
我們首先把車開到李兕兄家,先送他勝利回家。我們目睹李兕兄下車,朝那一幢我們熟悉的房子走去,可他走了一半忽然回頭,又走回來了,對我說,請我們的攝影家下來,為我們一家拍一張合影照吧。他的媽媽、兒子、女兒、妻子、舅舅、姨娘、姨娘的堂弟,許多人都站在那里,等待他英雄般地凱旋歸來。我受寵若驚,因為他從沒有說過我是攝影家,現在他當著他家這么多家人親戚的面,稱贊我是攝影家,是很不一般的禮遇。現在我被他抬高了一級。一個皮匠,到了一個老鄉那里,也會成一個大師的。這種感覺很美妙。我趕忙去擺好家伙,汪基堯也下來了,站在我后面,幫助我為李兕兄的家人排隊。李兕兄他們家里的人太多了,從門后面不時跑出一個人來,一個,又一個人,又一個人,都是他家的親戚。同時,他們還在喊。一喊,又跑來一個。最后,他們家所有人都來到時,集體排好隊,是41個。
唏噓感慨后,我們走了。汪基堯開車,我們穿行在北京的車流里,雖然是單雙號限制了,但路上的車依然不少。車流就如河流,河流就如時間之流。我說,汪基堯,我開始贊賞李兕兄了,這個人把自己的一家都搞到北京來,我真的很佩服他,他把一家所有的親戚都搞到身邊來,這樣護家的男人,我很欽佩他了,以前,他是一個穿牛仔褲下邊還毛邊的家伙,走在大街上,人家都當他是異類,沒有想到他還會這樣,竟然這么有人情味,這么愛家,這么負責,這個……你汪基堯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汪基堯說帶我去轉轉,看看他在北京城的4處房產。汪基堯有3處房產是租給別人住的。他告訴我,這里的房價是多少錢一平方米,這間房子按目前二手房市場價是多少。在他的一處租住房那里,也設了一個關卡。有一個像民兵一樣的人,戴著袖章,坐在那里。汪基堯說,這個男人原先是一個發屋里的,是一個雞頭,現在也成保安了。然后,我們回到汪基堯住的別墅這里。我這次來北京,住在這里。下車后,也無所謂行李,我們像兩個無家可歸的人,又像是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家,像許多天來依然站在家門口的人。汪基堯說,我這間別墅,現在,按市面價大概值400萬,當初買的時候是60萬。這樣,我的幾套房子加起來,也有1000萬了,這就是我的固定資產,跟王一玉這小子有得一拼了。操,他小子在一年之間就干了這么多錢,這叫我怎么也心理不平衡啊。
早晨6點,我被京胡聲喚醒,它很迷離,很美。在北京霧蒙蒙的早晨,那聲音有點遠,離靈魂很近,感覺很好。
汪基堯開著車,送我到機場,說,走了?這趟玩得還盡興吧?我說,8月1日這次日食持續時間2分27秒,我拍了100多張。汪基堯說,那天下雨了吧?不過下雨你也在拍,老是對著天拍。我說,雨后天晴,拍攝效果特別好,我看到了黑太陽,我拍到了一枚薄戒指,還有日偏食、初虧,妙不可言。汪基堯說,不就是天狗吃日嗎?你怎么不告訴我們呢?你讓我們兩個做了相公,你蒙蔽了我們兩個,做人不厚道啊,你也該讓我們看一眼吧?我說,明年,2009年7月22日上午9點35分,我國華東地區將發生日全食,這將是人類近百年中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會達到6分鐘。這次日全食,在長江流域,也就在我們老家那里。那里將是最佳觀測點。如果天氣晴朗,將能感受到天一下子變黑的感覺,甚至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到時我們過去!
(選自浙江作家文學論壇http://www.zjzj.org)
網友評論:
邊建松:在路上,總是有許多出其不意的故事發生。三個男人,幾乎無目的地在北方開車走過一個個地方,經歷一些沒有遇見的事情,當然更多的是景物不同而境遇一樣。所以,文章也寫得拉拉扯扯,瑣碎,日常,很多語言、場景一閃而過,從不往深處想。故事或者故事透露的情緒,我還是喜歡作者的語言,節制,點到即止。
浙江杭州:感覺不是表面寫的那么簡單,是在對社會說什么嗎?
xushedong:真能寫。這些經歷,這些字,佩服。西北風光里,有我們長江邊的人。在都市里,是我們幾個人在穿梭,我們不過是幾條小魚,游在人海里。人活在世界上的感受,真的需要文字來表達,照片不行,話語也不行,文字是思考以后的東西。我一邊讀一邊笑,這些經歷,沒人能替代我們,也沒有人能這么深刻地理解,哈哈。
新浪網友 :寫到李煜啊?抹眼淚中。回到文章,讀起來很爽啊,贊一個吶!
新浪網友:很有真實感,但是覺得少了點什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