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看片子之前,我和《天姐地妹》的作者戴家馨在草場地有過簡單的交流。我知道整個故事的大致內容,知道家罄和那個叫芬芬的女孩同歲,然而兩人的遭遇卻相去甚遠,一個在美國長大,另一個卻是生長在中國南方的鄉村。當時我覺得很有趣,雖然家馨看上去和一個傳統的中國人無異,然而她骨子里深深地嵌刻著西方人的一切思想基因。我們談到中國傳統女兒的形象,談到文化差異帶來的沖擊和矛盾。然后我和家罄說,我一定要看完了再和你們聊,如果沒有影像,我們一切的對話都會化為空談。
就這樣算是埋下了伏筆。遺憾的是,草場地放映和討論那天,我不在現場,據說又沸騰到了深夜。所幸影像的便捷復制,家馨把她制作的《天姐地妹》和芬芬制作的《我叫芬芬》給了我,又所幸討論過程也有DV記錄,借著這些再復制,我還可以身臨其境一把。
惡補一番影像之后,我發現我之前對芬芬這個人物的想象完全流于程式化,并且缺少維度,更有意思的是,家馨拍攝的芬芬和芬芬自拍的部分,似乎相似卻又彼此相悖,究竟哪個部分是真實的芬芬7而我們所捕捉的真實,似乎又是架構在影像的影影綽綽和躲躲藏藏里,甚或多半出自我們對眼見的判斷和想象。我想,我必須要和家馨、芬芬再見一面了。《天姐地妹》
家馨的生活在2005年和2006年之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改變。經過層層審核,她獲得了美國福布萊特學生獎學金,可以在十個月之內,持續得到美國文化教育局不菲的資助,并展開自己的課題研究。家馨的目光,鎖定在紀錄片拍攝上。
2006年,一部名叫《連環攝影機》(Chain Camera)的紀錄片給家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片子的導演科比·迪克(Kirby Dick)將十幾臺DV分發到相應數量的當地高中生手中,并把每一個人記錄下的素材剪輯成片。家罄第一次被“真實”這種力量所打動,“我覺得我想要的東西都在紀錄片里”。
家馨的媽媽每年都從美國回到廣州度假,在此期間常去沐足,因此認識了芬芬。芬芬的乖巧和體貼很快得到了家罄媽媽的好感,在對這個女孩了解的過程中,出于一個母親的視角,因為芬芬與家馨的同歲,家馨媽媽很自然地將她們聯系在了一起,并且向家馨講述了芬芬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和背景。以家馨的經歷來參照,芬芬的遭遇顯得十分令人驚愕。一個和自己年齡一樣的女孩,卻擁有失敗的婚姻和家庭暴力等“滄桑”的閱歷,這使得家馨有心要用DV拍攝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女孩的生活,她的紀錄片從開始想去拍關于易經的主題,漸漸轉到這個突然闖到她生活中的女孩身上。與此同時,芬芬離開了廣州,來到廈門打工。
在臺北和哈爾濱學習完普通話后,2008年2月,家馨趕赴廈門,開始了她對于芬芬的拍攝。也許是受到《連環攝影機》的影響,家馨很快就決定把DV留給芬芬,希望在她的片子中也有芬芬拍攝的內容。然而出于對拍攝與被拍攝的反思,家馨開始疑惑并擔心這部紀錄片是否存在某種利用被拍攝者來完成拍攝者目的的嫌疑。2008年10月,在北京草場地紀錄片工作站,家馨向吳文光介紹了片子,她的疑惑和擔心恰好和吳文光長久以來思考的紀錄片道德問題不謀而合。在吳文光的鼓勵下,家馨在制作完成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天姐地妹》后,留給芬芬50盤DV帶(至終芬芬完成了41盤),從去年12月到今年的4月,促成她繼續拍攝自己的生活,并且在今年5月,邀請芬芬來草場地。幫助她自己完成了片子的剪輯,于是有了另一部紀錄片《我叫芬芬》。
POPDV:這個片子拍完后,你認為你改變了芬芬嗎?又或者,你被改變了嗎?
家馨: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其實整個的片子,就是我在逐漸認識她的一個過程。我拍攝的時候,只是想了解關于她的一切。但是因為之前,我對于芬芬這樣農村來的女孩,有過一些的耳聞,這種主觀的東西是片中我一開始對于她的一個揣測和疑惑。我不能確定她究竟是什么原因接近我和我家人。拍攝沒多久,就發生了我借給她的DV被偷的事情,我當時確實不能肯定是否該相信她所說的。我不知道自己拍到的是不是真正的事實。但是當我看到她拍攝的影像時,我對她有了新的認識。
剛開始拍芬芬時,我以為自己就是跟在她后面就可以,但是我發現我完全影響了她,她可能為了我要改變很多的東西。我其實也根本沒做好心理準備來面對很多東西,比如住在她家時睡的是木板床,要用臉盆洗頭,四個人一間屋子……
POPDV:我們在片子中看到的都是“天姐”拍的“地妹”和“地妹”自拍的部分,卻不太看到“天姐”自己的形象?
家馨:拍自己是最難的,面對自己需要勇氣。我應該把自己更多地放進去,但是我沒有做到。拍攝自己需要你更多地向面對你的人敞開。也許我下一部片子里會更多開始拍自己吧。
POPDV:你上紀錄片課所學到的東西,有沒有被實際地應用到此次的拍攝中來?
家馨:那些課程對我幫助最大的就是關于影像的版權、法律這個部分。包括片子中音樂的版權,還包括我也請芬芬簽拍攝許可等等。還有就是我覺得當時學得最多的是在處理人際關系,在一部片子的拍攝中,你需要面對的最多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你和團隊的、你和被拍攝者的等等。當然,我在課堂上培養的工作順序也給我這次的拍攝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比如我會把所有拍攝的素材進行文字記錄,基本上我的前期工作就是在邊看邊記,把素材里的細節全部寫下來,然后我在這些文本上面用標記筆把我感興趣的部分注明出來。
《我叫芬芬》
來到芬芬的世界里,你需要和她一樣有足夠的勇氣??此钠由踔習X得她有演戲的天賦,因為她總是一個人面對著鏡頭述說很久,就像根本不是對著一個冷冰冰的機器而是和一個活生生的人并且是極其親密的人才能夠那么自然的傾訴。也許影像的表達本來就是對隱藏的釋放,一個人沉悶和重壓太久,終于可以大喘一口,這種感覺芬芬應該體會得很強烈。
在《天姐地妹》里充滿了懸疑和對芬芬的想象,那個看上去總是要得著機會就不顧一切地向前沖的女孩,到了《我叫芬芬》里,依然是要得著機會就不顧一切向前沖,但卻有了溫柔細膩地窩在家里“小女人”般地收拾家,在陰暗的墻面上貼上各種名車、可愛寶寶的圖片,攝像機不露聲色地記錄著這一切原本可能被遺忘或隱藏的瞬間。就在這樣的環境里,芬芬“發芽長綠葉”的希望,總是在生活的暴風驟雨之后,從曝光不足的似乎隱藏著什么的畫面上,執拗地鉆出來,刺痛你的眼睛。
POPDV:接觸DV以后,你的生活發生了什么改變?
芬芬:我發現有很多人在關注我,這個是我以前沒有感覺到的。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和我生活看上去無關的紀錄片剪輯。
POPDV:剛拿到機器的時候你什么想法?
芬芬:沒有什么想法啊,就是覺得好玩兒。
POPDV:一般在什么情況下你會開機拍攝?
芬芬:不一定的啊。我開心的時候和我不開心的時候我都有拍。特別是我想回憶自己過去事情的時候。就像我拍我外婆的房子,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去想。只是覺得這里有我很多的回憶,我只想把它留下來做為我的記憶,沒有去想任何的東西。
POPDV:你在剪片子時總是要面對你最不愿看到的鏡頭,我們很擔心這會不會對你有再度傷害。
芬芬:不能這樣說吧。片子里有我傷心的畫面但也有我開心的地方。我生活的全部酸甜苦辣都在里面。這個是我的成長經歷和我對生活的不認輸。
POPDV:17天的時間剪出一部90分鐘的片子很讓人驚訝,家馨怎么幫助你學會做自己的片子的?你又是怎么想好要用哪一段的?
芬芬:她主要就是告訴我怎么設置出點、入點,接下來我把我自己喜歡的東西拉下來就可以了。她還告訴我不要這么著急慢慢來。
開始我也不知道怎么選,因為里面很多東西我都非常的喜歡。后來再次看到了春節家里的那一段,我覺得很特殊所以就把它放了進去。我不是很懂,就是把我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放了進去就這樣。
POPDV:你看到你拍的自己你覺得是你自己嗎?
芬芬:有時候覺得不是,覺得很搞笑,也有的時候覺得很可憐。
POPDV:你看到家馨拍的,你覺得真實嗎?是你自己嗎?
芬芬:是,但感覺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