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未及躬逢老上海灘的西餐風華,法式牛排、俄式羅宋湯,紅房子、德大、DD’S等等的衣香鬢影,雖然有些名字依然延續至今,似乎到底風華還是在那個消逝的時空里的。已故的阿娘生前說起年輕時去淮海路吃西餐,臉上的皺紋齊開花:旗袍穿好,小金表戴好,坐黃包車,去吃大餐。就是上世紀50年代,西餐風依然飄香上海灘,阿娘打電話給戀愛中的兒子,“下班叫上女朋友,到紅房子吃大餐,我請客。”阿娘稱西餐為大餐,言語間滿是鴛夢重溫之情。即便大餐不過羅宋面包炸豬排,何及大閘蟹八寶鴨,也是過程美妙內容豐美之享受。
到了西餐兩個字在吾等面前幽魅迷離時,已是年華又一輪。于是,西餐之類濃情氤氳起芝士的香味,那些在紅色年華里小心延續著奶油之細膩的西餐店當然在人們的味蕾和想象間飛出驕傲的眼波。無論喜歡與否,去吃西餐仿佛就是平常日子里“生活在別處”的方式之一,至少心理移情——或者塞納河畔或者英倫薄暮。吊燈、格子臺布、閃亮餐具、鑲金邊瓷器、新出爐的面包香,即使一片普通的面包,此時此刻亦然皴染神奇之味。也奇怪,如此環境里的人,似乎也自覺減弱了在中餐館的喧嘩,姿態間有意無意地渴望雅致起來。西餐優雅的心理預約真是不容小視。
上世紀80年代初,一班剛進大學的高中同學聚會,地點就選了家鄉城中新開的西餐社。走過路過這家西餐社時日良多,白紗遮窗,蒙著里面的對坐相吃者,體面得誘人想象。如今終得入內,色拉豬排紅腸面包羅宋湯一一排開,若非白亮亮的瓷盤,明晃晃的刀叉似乎非日常態,到底不過是平常物吧,當然若是上些法式著名菜式,或許還當得起這份鄭重其事的想象。可惜那時的西餐社實乃西式飲食家常而已,不是米其林XX星之級別,差強人意地承擔著西餐想象和難得的西餐一下,已然提供另外的調子了。
猶記得多年以前,某著名童花頭華人在國門剛開的華夏高調推廣西式禮儀,持刀拿叉提勺諸如此類地教化著,把個西餐絕然優雅化儀式化象征化。一時間若去吃西餐不免人心惶然,生怕在與刀叉牛排的斗爭中,土氣四溢,在惟西味為首瞻的氣息間做個東方人都要不及格了。其實,后來了解一點,除非某些特別場合,西餐國家里的人吃起西餐來似乎比較隨心,以手舔食也非個別,人家就是吃個飯,刀叉服務于食客,吃個自然平常愉快就好。西餐、中食,細品慢嚼,感恩每一份食物于身體的營養,不必預設優雅,從容自來,文化皆于其內。
其實,有些事情細說起來是可笑的,或者說全然不需如此的非平常態。確實,某些事情需要崇高感儀式感,需要鄭重其事的用心用力。西餐或者中餐,淵源而成文化長河,凝結成文化符號,甚至象征,非食物僅可詮釋。不過,過度隱喻或過度闡釋實在也是不必的,有時候,把常態還原為常態是最好的狀態。
且喜且吃。不喜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