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
雪不停下,落在街頭巷尾。鱗次櫛比的高樓間,燈火漸起。我患上倒霉的病,血紅蛋白降至四克,時伴有高燒。懨懨地呆在病房里,偶然望幾眼窗外的風景。
病名貼在床頭:非急淋。問過父親和醫生。他們說,這是一種骨質增生。我摸遍全身的骨節,好好的,并沒有增大。
這時。你推著器械車進來,大瓶小瓶叮叮當當。給病友換完藥,臨出門時,走到我的床頭,你是出于職業的本能,看我得的什么病。
我怯怯仰頭,被你的美麗吸引。瓜子臉,柳葉眉,劉海齊額,睫毛長長。只是,你的眸子里含著憐惜,憐惜是我討厭的,埋頭,咬牙,不再看你。
直到你推著車子走遠。我捏著指頭盼星星盼月亮,什么時候能出院,回到細草吹沙的家鄉,念書,筑夢。
我才15歲,這個年齡不應躺在病床上。這個年齡的心,更不應是灰色的。
黃昏時,天放晴。酒紅色的夕陽灑到積雪上,美得像童話。你的器械車拉回我的思緒,你遞過溫度計,叫我測體溫。你的微笑使生閩的病房活躍起來。
你第一次問我的名字。
我滿臉通紅。說我叫小強,你聽了半天,終于聽懂。是小強不是小橋,你笑我的普通話土。我斗膽問,骨質增生一般多長時間能治好,我快要悶死啦!
你愣了下,說,大概要到冬天結束了,你的眸子亮亮的,黑白分明。你說,你今年19歲,應喊你姐姐。我執拗而悲憫,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不要騙我。不要像他們,好嗎?
你沒有告訴我答案,轉身就走,連溫度計也忘記取。
2000年1月
病危通知書就在醫生的桌上。非急性淋巴型白血病,這是病的全名。午夜。爸爸睡熟后,我到醫生辦公室看得清楚。
生命的目的是到達希望。當我突兀地知道,死亡與自己只有一步之遙。真的無法坦然。睜著眼熬到天明。我狠狠吼你,將你的溫度計摔成兩截,你們都是騙子。對死亡的恐懼和巨大的孤獨,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想,你也恨透了我,再也不來這問病房。
可是,下午。你又進來,你的推車里多了一份與醫療無關的東西。我嘲弄似地看著,那是一顆蘋果,蘭州富士,還沒有熟透,通身淺綠,保鮮膜包裹著。你沒多說話,輸完液后。把蘋果放在柜子上。可在你快出門的時候,蘋果滾落在你腳下,你停了停,我的嘴角揚起快意的笑。
次日,你還是帶來了一顆蘋果,相同的顏色和大小。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四顆蘋果,如同四顆鮮艷的小太陽。散發著清新香甜。仿佛。有春天的生息,在我孱弱的身體里生長,再生長。
你推我去化療時,穿過那條長長的甬道。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100年前,一條船從英國的南安普頓出發,前往美國紐約,富家小姐露絲以及未婚夫卡爾就在船上。另一邊,少年畫家杰克正在張望遠方。
露絲早就看出卡爾是勢利小人,至死也不嫁給他,就在打算投海的關鍵時刻,杰克沖過去一把抱住她,他們由此相識、相愛。露絲坐在船舷上,讓杰克為她畫像,以此見證兩人的愛情,就在此時,巨輪撞上冰山,杰克把生存機會讓給了愛人,他在冰海中活活凍死……
進入化療室時,你的故事正好講完。回頭,你微笑著。卻有淚光盈盈。
2000年2月
如果沒有新鮮的血液。我將很難熬過這月。家里已欠下萬元債務,一袋400毫升的鮮血,對我,昂貴而奢侈。何況我是AB血型。醫院里并沒有充足的血液。
我對爸爸說,我們回家吧,不要再花這個錢了。繼續躺在這里。就是對父母未來的生活不負責……這時,你推車而入,一袋深紅色的鮮血,安靜地聚集在軟袋里,你說,這是醫院免費給我的。
爸爸感動地落淚。而我,細細看血袋上的標簽:獻血人張小甜,女,西安市,血型O型。
你的工作牌早已告訴我,你叫張小甜。
我俏皮地問你,小甜,真巧呀,我的救命恩人跟你的名字一樣。
你似乎并不吃驚,我們泱泱大國,13億人口里,同名同姓的人可多呢。
我喃喃說,小甜是個女孩,一定是,大概只有在來世,才能感謝她,來世,我要像杰克一樣保護她,保佑著她。
你的手微微顫抖了下,針頭扎進血管,血液汩汩淌進我的身體,很舒服。
然后,你悄然離去,背影里,帶著疲憊。
第二天,醫院來了日本的血液科專家,在他的主持下,對我的病情重新診斷,通過再次會診,日本專家認為,從小一直缺乏營養,也會導致我的臨床病癥。因此,醫院采取了全新的治療方案。不過幾日,我奇跡般地好轉起來。
第三天,我的病名被更換:巨幼細胞貧血。
日本老專家親自看我,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小伙子,真是虛驚一場,恭喜你!”我裂開嘴巴,傻傻地笑了。旁邊的你,高興得像個孩子。
2008年7月
離開蘭州后,因家里實在太窮,我沒有繼續讀書。九年時間里,你的容顏清晰依舊。
電影院還會放那部叫《泰坦尼克號》的老電影,不少女孩低聲哭泣,我卻刻骨銘心地思念,那條長長的甬道,布滿青藤,陽光狡黠地穿過葉間,落上你嬌好無瑕的臉……時間讓我明白,我對你的情感,就是滿心的歡喜。
我24歲,有了穩定工作,幾乎在任何雜志都能看到我的文章,還按揭著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我終于可以找你,在最好的年華里。
我去給你買了倩碧化妝品,迪奧香水,淑女屋長裙……在一些頂頂特色的小店里,淘來藍箔石吊綴、紫水晶手鏈、檀木香薰燈……我將自己收拾得盡量成熟,書上說女生都喜歡成熟的男生。
蘭州陸軍總醫院。人事部的阿姨查了半天,說你在三年前就去了西安。你是西安人,在那邊好照應父母,并告訴你在西安的單位。
兩個小時后,我飛到西安。你已是護理科主任,一邊吃金飯,一邊打電腦游戲,我輕手輕腳,突兀地蒙住你的眼睛,小甜,猜猜,我是誰。
你急得抓狂,再不放手,我可要報警。我忍不住大笑,跳到你的眼前,小甜,是我,我是小強。
你愣住,搖搖頭,小橋,我不認識你呀!
我急切地說,你給我講過故事,露絲和杰克……
你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圍住我看了一圈,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長得不錯嘛,不是以前的小蘿卜頭了。
我將大包小包的禮物給你,你很歡喜,轉瞬一本正經地說,我將它們帶回家,說一位帥哥送的,你姐夫……會瘋的。
‘聽到“姐夫”二字,我的心瞬間結冰。不過很快就融化了,你知道我的心跡就足夠了。你是天使。可以自由飛翔,不管飛到哪里,我惟有祝福你。
2009年6月
我總是有事沒事地往西安跑,擔心打擾你的生活,每次遠遠地看你幾眼,就離開了。時間真是巧妙,它將一個怯怯的少年,變成高大的青年。當年簡單明了的心事,經它一天天發酵,卻成了無法明了的情愫。
直到有一天。從你同事那里得知,2008年7月,你根本沒有我的姐夫。你一直一個人生活,一直。
我在醫院門口等到你下班,沖一臉吃驚的你喊,小甜,晚上請你吃大餐。
你卻執拗道,不,去吃天下第一面。
你完全放下淑女形象,就著桌上的面和菜,狼吞虎咽,大蒜辣得你直掉眼淚。你說,我沒你想的那么好吧,就這吃相,就會嚇跑你。
我安靜地看著你,心里酸酸的。我說,小甜,不管你怎樣,都是最好的。你是天使,天使完美無瑕。
你大聲更正,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再叫小甜就是不禮貌。
我執拗,小甜,能否告訴我,為什么非是姐弟呢?
我喜歡你,已有九年零六個月。
你說。小強,你的身體里流著姐姐的血,400毫升,足以經過身體的每個角落,也可以衍生出更多健康的血。因此,我和你,是血濃干水的姐和弟,是干凈、純粹和永恒的親情。
我努力控制著自己,淚水還是灑落一臉。輕輕擁抱你。你的身體暖暖的。如九年前那四顆淺綠色的蘋果,如那400毫升鮮活的血液
我哽咽著對你說:姐姐,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