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0日,著名民族學家、民族史學家李紹明因病去世。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李紹明雖抱病在身,仍四處奔走,為羌族地區災后的文化重建及“羌族文化保護實驗區”的建立殫精竭慮。

1998年,我考上云南大學。從我的家鄉四川平武去昆明,要先坐10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成都,再坐24小時火車到昆明。爸爸和我坐了夜班車,到成都時已是清晨時分。下車后,我們就趕往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李紹明老師的家中。那一年,我18歲。
這位笑瞇瞇的老人,我見過。在我更小的時候,他到過平武,到過我家。那個時候,我爸爸和他一起到白馬藏族鄉去,談論著一些我不懂的話題。我像稱呼所有的老人一樣,稱他為爺爺。這聲爺爺,就這么一直叫了下去——盡管按照學理的稱呼,我應該稱他為“太老師”,因為,他是我的導師的老師。但是,我更愿意叫他爺爺。那時,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這么大老遠的,我去讀書的路上,要先來李爺爺家;我也不知道,這個李爺爺,在我將來所從事的學科領域,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我更不知道,將來的某一天,李爺爺會成為我的一個研究對象。我只是以一個怯怯的,山里出來的孩子的眼光,觀察著這位爺爺。
李爺爺熱情地招待我們父女。他知道我要去云南大學念歷史學,很是高興。他說,好好學,將來也做民族研究。那時,我完全不懂什么叫民族研究。他給我一本書《李紹明民族學文選》,要我帶給云南大學的林超民老師。在去昆明的火車上,我翻著這本厚厚的書,里面的文章,我都看不懂。只是,我從心里面喜歡上了這個爺爺。每年寒暑假期,經過成都,都會去李爺爺家報個到,這個爺爺與我聊學習的情況。我很詫異,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這個爺爺,和藹可親,我一點都不怕。在我后來的求學道路中,也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學者。在那些有高深學問的學者跟前,我往往為自己的淺薄和無知而汗顏,可是,在李爺爺跟前,盡管淺薄如我,也并不覺學術之道長路漫漫,遙不可及。
2001年,我大學三年級。那年寒假我又去了李爺爺家。那個時候,學習了3年歷史學的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爺爺在我所學的民族史領域,有著重要的貢獻。只是,他的貢獻到底是什么,還是在我讀到博士時,才真正知道。
2002年,我到四川大學念研究生,我的導師也是李爺爺的學生,我的專業,更是李爺爺專長的西南民族史。那個時候,我經常去李爺爺家,在向他請教問題的同時,還能蹭上一頓好飯。我所研究的白馬藏族,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成為民族史學界的研究熱點,而李爺爺當年參與了討論。在閱讀李爺爺的文章過程中,我明白了,為什么學界的人那么推崇他。

在李爺爺家,往往能與一些只在書本上見過名字的作者不期而遇,他們或是遇到問題來向李爺爺討教,或是有了研究成果,出書了,拿來送給李爺爺。李爺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與他們交流,即使是非常細微的問題也會給出中肯的意見。
后來,我到北京念博士。2006年10月,我跟幾個同學到李爺爺家中,對他進行口述史訪談。那時,李爺爺成為我的受訪者,從他口中講出的一個個故事,時而讓我們張大嘴巴,感嘆民族調查的艱辛,也對那些不是常人能有的際遇心向往之;時而讓我們心有戚戚焉,也對學術道路上一種情懷的堅守而心生認同。經過一段時間的訪談,了解了這個笑容可掬,愛吃零食的老人的學術與人生后,我意識到,這個一直被我稱為爺爺的學者,他本身就是一部學科史。當我學識見長,有能力對李爺爺的學問進行進一步研究的時候,卻傳來了他病重入院,最終駕鶴西去的噩耗。
印象中,李爺爺身體很好,他走遍了藏彝走廊的山山水水,幾十年來堅持在藏彝走廊行走。他調查涼山彝族社會性質,參加編寫羌族簡史,探討羌族族源,長期在藏彝走廊的深入研究,對康藏區域文化有著具體的認識,提出“穩藏必先安康”的策略,對于藏族區域之間的關系的穩定,至為關鍵。
他人到中年后,年輕時玩命工作的身體漸漸露出了疲態。李爺爺得了糖尿病,家人幫助他控制飲食,他卻總是有很多零食,自己不能吃,我們這些學生到了他家,他就拿出來給我們吃。我每次去他家,對我提出的各種各樣的問題,他總是有求必應,有時候為了找一本書給我,能在書柜里翻上半天。而像我這樣不知心疼老師的學生還有很多,他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學生的要求,因而也就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時間。
他的工作總是安排得滿滿的,不是在高山峽谷考察,就是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即使在家里,也是與世界各地的學人與學生進行交流,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此外,他還要讀書,寫文章。他雖然早已退休,卻是退而不休。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他為羌族文化重建和建立“羌族文化實驗區”而殫精竭慮2009年,國際民族學與人類學聯合會第十六次大會在昆明召開。李爺爺負責藏彝走廊專題會議。他為這個會議做了太多的工作,卻最終未能成行,即使在病床上,他也一直關注著會議的進展。
是什么樣的使命感支持著李爺爺以一生的時間去完成學術的追求?他的成長道路,也許能夠告之一二。
李爺爺是重慶秀山人,土家族,在潘光旦先生1954年去湘西,出版《湘西巴人與土家》之前,這個民族的身份尚不明確。這個土家的記憶對于他來說,已經很遙遠了。

1933年他出生于成都,他的父親李亨是巴塘小學的創辦人。辛亥革命后,李亨被劉文輝任命為漢源縣的縣長。解放后,李亨成為成都市銀行的監事長。1950年,李紹明16歲時成為華西大學社會學系年紀最小的大學生,這也是新中國建立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在華西大學這樣的教會學校,李紹明受到了體質人類學、文化人類學、考古人類學、語言人類學的系統訓練。1952年,全國院系大調整,華西大學社會學系被取消,李紹明隨著民族學組被并入四川大學歷史系,師從蒙文通、謬鉞、徐中舒、唐嘉弘等歷史學家治西南民族史。這樣的學科背景,用李紹明自己的話說,他的學術“偏重西南的實踐,但是沒有提出什么理論。”這也是人類學華西學派的特色。作為華西學派的傳人,李紹明秉承了人類學的實地調查和歷史學的考據相結合的治學道路。
1951年,17歲的李紹明第一次到茂縣赤不蘇進行調查,幫助羌區建鄉。這次羌區之行是李紹明第一次接觸到民族調查。1952年他參加川南民族訪問團,到了小涼山的峨邊地區。涼山之行,他爭取過來一個黑彝的頭人,為國家的統戰工作做出了貢獻。隨后,李紹明大學畢業,到阿壩州(當時叫四川省藏族自治區)去建立民族干部學校。在羌區工作的間歇,他做了社會調查,寫了報告《羌族的歷史與文化》。同時還對馬爾康的嘉絨藏族進行了調查。1956年,他參加了少數民族社會大調查和民族識別工作,調查了涼山彝族社會性質。他陸續發表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羌族史》、《土家族史》等著作,正是一位知識分子用一己之力為國民建設需要而做出的貢獻。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博士,現為成都武侯祠博物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