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的羅哲文老先生本身就是件文物。他把畢生精力都貢獻給了中國的古建筑文物保護。
羅老家的門很難進,盡管之前有同事已經描述了大概狀況,但還是超出了想象。聽到敲門聲,門是開了,但羅老探出頭露了半個身子,又把門關上了。因為有東西擋住了門,人進不去,只有把東西挪開,我們這算相當苗條的人才擠進去的。
走進羅老先生的家,滿眼的書著實嚇了人一跳。進屋的走廊靠墻放著書柜,另一側被摞得比人高的書堆占去的了一半,剩下的空間只能容一人半側著通過。走進客廳,看到整個屋子,包括犄角旮旯也幾乎都堆滿了書、資料和照片,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過人通道通向到角落里的一桌一椅前,桌子上也是滿滿的。連陽臺上空調排風裝置也被書堵上了,客廳的空調閑置著作著擺設,羅老就坐在書堆之中工作學習。來客多了只能站著,連轉身都困難,也就不能久呆。這倒符合羅老先生的要求,羅老有許多事要做,因此時間緊迫,一見面就告訴我們只有二十分鐘的采訪時間,馬上還要趕著參加一個會議。
相對于他的貢獻和成就,他一直在默默地做事。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許多年來,他并不是一個聲名顯赫的人,甚至很多人不知道“羅哲文”這個名字。更多的人們局限地知道他是那個保護長城的人,稱他為“長城專家”。
羅哲文,1924年出生在四川宜賓。1940年考入中國營造學社,師從著名古建筑學家梁思成、劉敦楨等,一生與古建筑結下了不解之緣。中國營造學社是當時我國惟一從事古建筑研究的學術團體,它以現代科學方法和技術,對我國博大精深的古代建筑進行整理和研究,并且提出建議和方案,正確對古建筑進行保護維修,奠定了中國建筑史研究的基礎。它把在歷史上一貫被視為“工匠者流”的建筑行業,提高到一門學科的地位,與金石、書畫等同等重要,嚌身于文物保護對象的行列。
1946年羅哲文開始在清華大學與中國營造學社合辦的中國建筑研究所及建筑系工作。1950年,27歲的羅哲文被調任到文化部文物局任職,成為文物局最年輕的古建筑專家。之后又先后任職于國家文物局、文物檔案資料研究室、中國文物研究所等,一直從事中國古代建筑的維修保護和調查研究工作,至今度過了他漫長的六十年的文物保護生涯。全中國99個國家級的文化名城,每一座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被人們稱為“文物保護神”。
羅哲文現任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組長、中國文物學會會長、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長城學會副會長。主要著作有《中國古塔\"《中國古代建筑簡史》《長城》《長城贊》《長城史話》和《中國帝王陵》等。
1952年,隨著國家大規模經濟建設的開展,時任政務院副總理兼文教委員會主任的郭沫若,提出了維修長城。文物局局長鄭振鐸把這一艱巨任務交給了羅哲文。
長城維修的第一站是八達嶺。第一次去八達嶺,羅哲文先乘火車到達八達嶺車站,然后騎著小毛驢上山考察。他回憶當年:“到達目的地時,天色已經很晚。當時的八達嶺滿目荒涼,夕陽照著山上的長城殘骸。想起當年戍邊的戰士就在這兒待著,當年的長城一定非常的雄壯。”羅哲文看到的是倒塌的磚墻,破敗荒涼。但想到自己承擔起了長城的修復工作,除了感懷之外,他更加激動,并賦一首詩:“斷壁殘垣古墟殘,夕陽如火照燕山。今朝賜上金戎刀,要使長龍復舊觀。”
長龍復舊觀難啊!
50多年過去了,那張黑白照片依舊清晰。那天陽光充足,留在照片上的是發白的長城和它投射在山坡上的黑色影子。八達嶺長城斷壁殘垣,方磚四處散落,周圍荒草叢生、落葉滿地。1948年,林徽因曾經對羅哲文說:“因為離得近,覺得總有時間去長城考察,反而擱置下來,現在是時候去看看了。”10月的一個秋日,羅哲文帶上相機,搭車到南口,徒步登上八達嶺長城,拍下了他的第一張長城照片。
當年為了方便考察,羅哲文和同事就住在一個簡陋的小店里,每天騎著毛驢上八達嶺。經過多次實地勘察后,他拿出了八達嶺長城維修規劃圖,并請梁思成審定。梁思成給了他三個建議:要按照原狀修;保護古意,避免現代化;要綠化,但不能在長城邊上種高大樹木,否則不利于保護長城,也影響觀看效果。那張有梁思成審定簽名的圖紙,如今已下落不明,讓羅哲文抱憾不已。
修復古建的重要原則之一就是用原材料修,這在長城修復中顯得尤為困難。羅哲文和建筑工人們只好到山溝里收集一塊一塊塌下的青磚,從沙土里挖掘磚塊,困難可想而知。
1953年,八達嶺長城修復完成,并于當年國慶節向公眾開放。隨后,羅哲文又參加了山海關、嘉峪關等段長城的維護工作。
長城開放后,前來參觀的國內外游客很多,包括一些外國元首和領導人。但當時能向游客介紹長城知識的人很少,羅哲文就客串了一把導游,向外國友人講解長城。結合修復中發現的問題,他漸漸覺得目前對長城的了解還存在很多疑問。于是,他開始對長城進行深入研究,重新開始實地考察,查閱史料。他說“五十多年來,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和它打交道。”1985年,羅哲文和鄭孝燮、單士元起草文本,參加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的申報工作,使長城成為了被保護的世界文化遺產之一。羅哲文因此成了名副其實的“長城專家”。
說到長城,人們的概念里就是防御敵人的,羅哲文講了一段故事。2003年6月,羅哲文任團長的文化考察團,西出玉門關,沿著絲綢之路,歷時近一個月,艱難尋訪了漢長城遺址、樓蘭古國遺址等一系列歷史文化遺跡,并且穿越了被稱為“死亡之海”的羅布泊。 經考察,這段長城修建于漢代絲綢之路,開通后,當時匈奴已經不再對漢王朝構成威脅。所以,羅哲文認為修建長城的目的已不是為了防御匈奴入侵,而是為保障絲綢之路的暢通。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大漠,來往于東、西方的商隊,可以在烽燧中休息,補給淡水和食品,更換駱駝或馬匹,兩座烽燧間的距離正好相當于當時一天的路程。長城保護的絲綢之路,是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見證。在玉門關以西修建長城,則是為了適應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需要。這種理論讓彌漫著硝煙的長城在人們心里不再冰冷,多了一種依靠的溫暖。
在梁思成等學術大師的言傳身教之下,從營造學社開始,羅哲文就養成了嚴謹勤勉的工作態度和作風。梁思成特別注重對羅哲文的全面培養,在清華大學的時候,為了讓他把基本功學得更扎實,特許他少于一點雜事,并主動安排他旁聽有關課程。羅哲文認為自己能夠走到今天,一方面由于自己的勤奮好學和吃苦耐勞;另一方面是緣于機遇,使他在青年時代得以追隨一代建筑大師梁思成。關于梁思成先生,羅哲文在回憶文章中寫道: “我至今難忘的是他那種對學藝青年耐心細致的傳藝精神,他從繪圖板、丁字尺、三角板和繪圖儀器的使用方法,到削鉛筆、擦橡皮等小技都一一手把手地教。”說到先師梁思成和林徽因,羅哲文沉浸在回憶中:我和他們就等于是一家人。
梁思成囑咐羅哲文:文物、古建筑是全人類的財富,沒有階級性,沒有國界,在變革中能把重點文物保護下來,功莫大焉。一本建國前由梁思成和清華大學建筑系學生編印的《全國重要文物建筑簡目》,羅哲文保存了60年。每翻開一頁,他都用手指輕輕按住上下書角,以便讓書平整。如果有人要幫忙把書裝好,他彎下腰護著書,說:“還是我來吧。這書年頭久了,太脆。”說著便把書一點一點往信封里推,封上口,輕輕地放回書架。
從最初的古長城,到后來的古建筑,羅哲文付出了他一生的心血,風風雨雨,酸甜苦辣,奔走呼吁。在他看來,古建筑是凝固的歷史,是凝固的音樂,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就好比一個人失去了記憶,他熱切希望后輩學者能夠接過自己手中的尺筆,好好保護祖國博大精深的古建筑遺產。
歷史留給我們太多的美好,太多的記憶。保護文物也就是保護歷史,延續歷史,歷史是不能斷代的。
“把這些寶貴的文物遺存留給后代將是一大幸事。”
羅哲文希望自己做永遠的“文物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