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榆在16歲的秋天遭遇了未央,未央的狹長眼睛透出兩抹憂郁的光,在她的心里硬硬地挫了一下,不痛不癢的。她跟著未央走了,離開那個小鎮。她當時不知道這叫誘拐少女,她是主動跟著未央走的。桑榆甚至是笑著把小手伸了過去,她始終記得那時,未央的手,很濕潤。
桑榆跟著未央進了城,這是個嘈雜陌生的地方,華麗得讓她感覺自己身在夢境。未央把她交給一個妖艷女子,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子,指甲也是紅紅的,很嚇人。她叫娥姐。娥姐很美,美的不真實,美得,仿佛連骨節里都發出一種壞壞的聲響。桑榆認定她是個壞女人,只有壞女人才會這么美,可她實在不明白未央為什么要和一個壞女人在一起。
娥姐給她洗澡,纖細的手指滑過桑榆纖弱單薄的背脊,腰肢,順勢在她的尚未飽滿的胸口上捏了一把,桑榆的臉紅了,連忙把娥姐的手打到一邊去。娥姐坐在地上,放浪地笑著,桑榆討厭這笑聲。這笑聲讓她想起那個每天刁難她的繼母,一想到繼母的那張臉,她的背脊冒著一陣涼氣。她再也不要回去,即使在這里跟著娥姐學壞,她也不要回去。
或許,學壞了,她就不會再被欺負了。
2
娥姐教給桑榆所有她擅長的,化妝,抽煙,品酒,唱很綿長繞耳的曲調,用很風騷的眼神勾人。桑榆是個聰明的女孩,學的很快,就連娥姐都笑她,丫頭,你天生就是個尤物。
桑榆不懂什么是尤物,最近,她卻常常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呆。短短的半年時間里,她的身體像雨后蓬勃的植物,難以遮掩地滋長綻放。
想起過去,她跟著娥姐在街上走,常常有男人對著娥姐吹口哨,使眼色。桑榆想,或許,尤物就是很容易招惹男人注意的女人吧。
可她誰都不想招惹,除了未央。未央好像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桑榆常常很想招惹他一下,只要看見未央那雙狹長眼睛的睫毛呼閃閃地眨著,桑榆的心里,就一直癢癢的。娥姐在此時就會拽著未央進屋,臨關門的時候,桑榆聽見她一浪浪地笑著,這丫頭,懷春了。
桑榆的臉紅了,又白了。娥姐的房門沒關緊,透過那一條細小的門縫,屋內漸起的聲響仿佛一頭頭小獸,相互撲倒,廝殺,那一股股潮濕的氣流,帶著曖昧情欲奔涌而出。桑榆平靜地倚坐門口點一支煙,輕吐一輪輪曼妙的煙圈,每到這個時候,她總習慣點燃一支煙,燒灼整個夜晚的寂寥。
3
桑榆跟著娥姐出入許多聲色場合,那些油頭粉面的有錢人都仿佛認得娥姐,見面時,親昵得很,這讓桑榆一陣陣泛著冷冷的惡心。
滿滿的一圈人,娥姐跟身旁的胖子聊著。包間里燈光蕪雜,聲音混淆,掩不住身邊男男女女之間的肢體摩擦,還有酒氣濃濁的吸吮。
從夜總會出來時,胖子把大嘴湊到娥姐耳邊,說了句什么,娥姐笑著啐了他一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桑榆覺得夜風很冷,身子不禁抖了抖,一抬眼,望見未央的黑色奧拓停在前面,未央那張清瘦的臉正越來越近,映在月光里,產生一種朦朧的醉意。桑榆突然倒了下去,倒進了未央的懷里,她閉上雙眼的瞬間,感覺未央溫軟的呼吸,在她的臉上撲閃開來。
桑榆睜開眼時,見到未央蒼白的臉,定定地望著她,你喝多了,來喝點蜂蜜水。他第一次扶著桑榆的背,喂她喝東西,桑榆的嗓子卻在此時,緊張得仿佛有點不好使了,一下子什么都咽不下去。桑榆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死死抓著未央的手臂不放,未央正端著水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桑榆說,未央,你知道嗎,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未央的神情定住了,嘴角勉強地皺了皺,很難看地笑了笑。
那晚的月色很美,桑榆睡得很沉,在她的手心里,一直緊緊攥著未央留下的氣味,一夜都不曾松開,怕,一松開就消散了。
有些東西,就是在你不經意間消散的。
譬如,時間,女子的美麗,還有記憶。桑榆篤定,直至自己消散的那天,她腦海中的某些記憶都會永遠清晰,那些必是關于未央的。
4
桑榆開始學習交際舞,她腦海里滿是夜總會里舞女的樣子,穿著大紅色大開叉的旗袍,風騷地扭著的臀部,白花花的大腿有意無意地抬得比頭高,春光乍現。
當未央錚亮的皮鞋出現在她的眼皮底下時,她的心在一瞬就要蹦出來。今夜,未央是她的舞伴。桑榆望著未央清俊的臉龐,就一陣眩暈,腳下亂了陣腳,一下下地踩了上去。娥姐笑得跌進了沙發里,桑榆羞得臉上燙燙的。她知道,自己本可以跳得很好,是的,跟未央一起跳舞,她會跳得很好。
那天,桑榆看見未央和娥姐在房間里坐著,他們在低聲碎語。桑榆坐在陽臺抽煙,她知道,她于未央來說,不過是個外人,一個隨便拐來的外人,或是工具。
雖然,她說過,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心中不免還是有感傷。
夜里,未央敲響了桑榆的門。桑榆一直未睡,坐在窗臺上,勾出一個落寞的側影。未央說,桑榆,明天娥姐要帶你去見一個人,我希望你能聽娥姐的話,按她交代的事情做事。桑榆半響沒回答他,未央默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她是否聽見剛剛的話。
未央,我要你親口說給我聽。你知道,我只聽你的。桑榆轉過臉的瞬間,未央的表情凝住了,桑榆淚流滿面地望著他,她始終知道該有這一天的。
未央走過去,說了一聲,對不起。桑榆微笑著搖頭說,我要的不是這三個字。未央把桑榆抱到床沿,吻著她柔和的耳輪細細地耳語。桑榆哀求著,給我一晚,唯一的一晚。
未央吻住了她的唇,桑榆眩暈卻不曾閉上眼睛,她害怕一閉上眼睛,這一切的美好都會無聲地消散。
那夜,桑榆用盡了力氣,把身體綻放成花,未央的身體猶如芒刺,扎入她的身體,痛,卻美好,美得不忍失去,不忍回顧。
5
第二天,桑榆穿上了素白旗袍,挽著嫻靜的鬢,眸子里清澈似水,淡定自如。未央沒出來送。有些人,不能送,一送,就代表永不相見。
羅老板是個50開外的商人,看著桑榆的眼神,很和善,卻纏粘著別的意味。
桑榆做了羅老板的情人,住豪華的別墅,穿名貴皮草,吃山珍海味,對于桑榆來說,這里除了未央,什么都不缺??蓻]有了未央,仿佛,又什么都變得無所謂。
羅老板是個細心的男人,雖然年紀可以做桑榆的父親了,對她體貼入微。只是身體不是太好,每個晚上,她看著羅老板一件件脫下身上所有衣物,越發頹態的皮囊像一塊滿是褶皺斑點的抹布,厭惡,卻無法躲閃,拒絕。
羅老板每次必須靠那些進口的藥來充沛體力,只有那時,他的身體才像一頭猛獸,在桑榆的身體里橫沖直撞。桑榆閉上眼睛,仰著下頜,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她在心里反復默念一個人的名字,只有這樣,她才堅持活下來。
那時候,未央的名字,寫滿她的每個夢境,她卻不能叫出口。
羅老板只在夜晚來,他白天的時間,都在公司,或是他的夫人那里,可誰知道呢?這對于桑榆毫無意義,她只在晚間扮演自己的角色。
桑榆的白天,只屬于她自己。
她喜歡在空曠寬敞的客廳里,在那個老唱機里放一張老唱片。那張唱片是她從未央那里拿來的,他們跳舞時放的唱片。
周旋的金嗓子,四周環繞。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 ,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桑榆穿上絳紫色錦緞旗袍,挽起嫵媚的發髻,踩著7公分的高跟鞋,伴著緩慢蒼老的曲調,手臂伸出去始終是空的,那個位置只留給另一個男人。
6
那晚,羅老板來了,朦朧燈光下,他突然和桑榆講起自己的往事,他說,桑榆,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桑榆很天真地笑著問,是嗎?
羅老板說自己這輩子造的孽太多了,桑榆說,我聽老人講,人這輩子,做了錯事,總是要還的。
桑榆,我知道你不是情愿跟我的,不論何時,你愿意走都可以。桑榆搖著頭笑,我無處可去。
羅老板真的老了,灰白的頭發在月光里更顯得不忍睹。桑榆卻喜歡觸碰那些銀色發絲,不知為何,此時,她希望自己快速變老。
娥姐再次出現時,帶給桑榆一包藥粉。桑榆捏著手中的藥粉,雖然事先已經知道這是做什么用的,可她的手依然顫抖不已。
羅老板死了,醫生鑒定為做過死。桑榆嬌小的身體縮在毛毯里,像一只無助的小貓。還好,羅老板無兒無女,他唯一的發妻現在精神病院,至少沒人闖進來,唾罵桑榆紅顏禍水。
娥姐來接桑榆。
進了門,未央黯淡的背影坐在那里。桑榆裝作沒看見,把自己反鎖。她的身體又一次抖個不停,她第一次看見死人,而上一秒,那個人的還陷在她的身體里,那么猛烈,鮮活的生命,終究抵不過一包藥粉。
7
幾天后,有保險公司的人找到了桑榆,是一份保險。羅老板給自己買了一份保險,寫明受益人是桑榆。桑榆有些受寵若驚,她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跟著保險公司的辦事人員去公司辦手續。
出了保險公司,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是羅老板的律師。在咖啡廳里,律師交給桑榆一封信,羅老板的字跡。整個下午,桑榆一個人坐在臨窗的位置讀這封信,一些字,合著窗外榆樹葉子在耳邊窸窸窣窣地抖動個不停。
桑榆回去時,未央和娥姐正在屋里糾纏著,他們似乎在慶祝什么。桑榆站在窗前,燃起一支煙,朝外面望著,今天是七夕,到處燃放煙花,夜空里姹紫嫣紅,綻放了又消散了。
看得桑榆心中有些悵然,她知道,這個世上,始終有些的地方,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譬如,未央的心里。
第二天,桑榆走了,一個字都沒留。
桑榆決定去很遠的地方,直到生命如煙花般消散。
臨走之前,她去了一趟位于郊區的精神病院。178號病人的眼神呆滯著跟她對望,笑容仿佛凝在臉上,抹不去。把時光一下倒回到7年前,那時桑榆剛剛10歲,她的母親跟著一個有錢人跑了,再沒回來。后來,有錢人的生意敗落,自殺。她的母親受了刺激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有錢人的司機因為傾慕桑榆母親已久,做了一件事情使得有錢人生意敗了,羅老板正是當年的司機。未央就是有錢老板的兒子。
一切不過是為了仇恨。未央意外地找到了桑榆,一開始就是個陰謀。桑榆只是個棋子,一開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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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臺上,桑榆輕輕拂去臉龐的眼淚,現在她有很多的錢,卻多不過心底的空虛。耳邊忽然傳來火車站里播放著那首《月圓花好》,懷舊的曲子飄飄灑灑地襲來。桑榆笑了笑,浮云散了,她的世界卻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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