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后的那曲離歌

繁華的間隙，想起左小岸帶著受傷的腿會在哪里流浪，他有沒有聽到我的歌。還有那些貧窮而快樂的時光，想起便會淚流滿面。

未來的作曲兼作詞家左小岸錢包里只余50元時，未來的歌星我決定找個酒吧賣唱，讓他創作一首流芳百世的佳作。像所有身懷夢想又，懷才不遇的流浪青年一樣，我們常常沒錢。左小岸說，哪個藝術家不是從窮困潦倒開始?

一

藍月亮的生意不太好。我高處不勝寒地坐在臺上，扯著脖子唱一些惡俗到家的歌。又不得不唱，這種感覺好像被強奸。看在每首歌50元錢的份上，我忍。

左小岸騎輛破自行車等在霓虹燈下，身影錚錚像個驕傲的騎士。騎士從車筐里拿出一個根紅纓綠的蘿卜，謹以此物獻給最可愛的姑娘。我低頭順眉做嬌羞狀：媽媽不準我亂收男人的禮物。

抱著蘿卜，幸福地坐在左小岸的坐騎后面。他說：姑娘，我很會省錢吧?蘿卜既當花用，又做菜吃。我哈哈大笑，連連稱是。把手伸到他面前晃，風吹著手中的三張紙幣嘩啦啦地響。我說左左，明天咱吃不成蘿卜湯了，姑娘有錢了，改善一下生活，想吃什么?左小岸蹬著車，裝模作樣地思考了很久說，怎么著也得吃棵白菜吧?

胡同口夜宵攤牛肉面的香味指引我們跳下車。左小岸把牛肉一股腦兒全夾到我碗里說，瘦得像根茅草，怎么給我生胖兒子?

賣牛肉面的老伯笑了，我也笑了。我說，原本想成了歌星就一腳把你蹬了，你對我這么好我就再考慮考慮。左小岸呼哧呼哧吃著面回應：我有錢了每天送姑娘一個蘿卜，感謝您的不棄之恩。

二

藍月亮新來了一對姐妹組合，著裝熱辣，勁歌熱舞吸引了大批男人。酒吧的生意空前地好，連續幾天座無虛席。老板嘴都樂歪了。

我志忑上場，唱了首懷舊歌曲。臺下男人便起哄，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看那對姐妹。灰頭灰腦地走下來，老板叫住了我。他讓我向她們學習，否則很難再讓我待在酒吧。這幫沒有品位的粗人!

左小岸依舊在門外等著。他摸摸我的頭，說忘帶蘿卜了，不過他有一個好消息，他說找了一份電器促銷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搞創作，離一天送我一個蘿卜的日期不遠了。我努力地笑笑，沒敢多說什么。

我不再扎辮子，穿__條隱約的黑裙，做著夸張的深情動作，甚至緩緩走下臺，沖那些男人討好地笑。我在努力嘗試突破。我的夢想是做一個隨性的歌手，為歌而唱。可是現在我在這個小酒吧學習取悅，這多悲哀。

一個光頭男人把一杯紅酒和幾張紅色的鈔票遞到我面前，他說只要我喝完，錢就是我的。我接過來，很聽話地喝。這里容不得我清高的任性。

喝下去才知道是兌了咖啡的燒酒。一股怪味沖得胃里一陣翻滾，差點吐出來。一桌人都尖叫起哄，放肆地大笑。另一人也端了一杯給我，說你喝了他的，也得喝我的，不然就是不給我面子。我真想奪過酒杯全潑在那幫人臉上。

透過那幫擠眉弄眼尖聲大笑的人，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站在過道，然后一轉身，消失在酒吧入口。

散場時，老板叫住我，說我今天有很大的進步，以后每首歌提到100元。這消息不錯。一

換上長裙，扎起頭發，走出門口，看到倒在地上的左小岸，他一臉痛苦仍不忘對著遠處罵“混蛋”。旁邊是幾塊帶著血痕的碎磚頭，不遠處，那幾個灌我酒的家伙擠上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三

左小岸沒有去工作，他傷了一條腿，裹了石膏一踮一踮的。我還在藍月亮拼命地唱歌，借來的醫藥費必須還。

大齊就在這個時候出現。是一個溫和整潔的男人，三十五六的樣子。他在散場時叫住我，他說以前聽過你唱歌，覺得很不錯，怎么現在變了味?我一下激動不已，仿佛走失多年的孩子遇到了親爹娘。他說他喜歡看我抱著吉他，唱著柔美的歌。他說這才是我應該的樣子。最后他說他是音樂制作人，可以給我一個機會。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我說給左小岸聽，我說我們的苦難就要過去，終于有人發現我這顆埋沒多時的珍珠。左小岸撥弄著吉他心不在焉說，好啊，姑娘你將是歌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說，左左，你的作品呢?彈給我聽。

左小岸顧左右而言他。他說要等完成那一刻才給我聽。那將是一種震撼。我笑著抱著他，那我等著被震死。

心情好，我哼著歌像只蝴蝶在屋里穿來穿去，好幾次，在轉頭之際，看見左小岸夾根煙看著我發愣。我說看什么，沒見過美女?他回答：沒見過這么臭屁的美女!

四

大齊讓我去試唱。我欣然出門，到樓下回頭，左小岸在窗邊站著，我朝他飛吻一個，他作勢頭一偏，躲過。這是他慣用的招，我笑著跑遠。

試唱時很緊張。大齊坐在旁邊，沒有責怪我，而是輕言細語地安慰我，鼓勵我。我調整情緒，再試，果然好很多。大齊對我點頭。我仿佛看到前途一片燦爛。

大齊拿出幾張樂譜，他說這是他最新的作品，比較適合我。他說他將為我量身打造一張專輯。他從樂譜中抽出一張說，這首將是主打歌。

我接過來，歌名是《這首愛你的歌》，譜子下面有配詞，這樣寫著：我們都是不安的孩子，在夢想中迷失。如果我的離開成全你的飛翔，我的腳步將不會遲疑。BABY，我漸漸遠去。這首愛你的歌，唱到沙啞直至不能呼吸……我一震，對這首歌莫名的熟悉，而且，心底很突兀的刺痛。

左小岸卻變得煩躁，長時間的沉默。我想他遇到了創作的瓶頸。我告訴他那首歌，我說我很喜歡，想不到大齊有這樣的才華。左小岸頭扭到一邊，臉上是怪異的冷漠。驕傲的他容不得我贊許別人。

我說左左，你不要這樣，我相信你寫卅來的歌也很棒。左小岸突然跳起，好像我的話刺中了他的傷處一樣。他說我有什么棒的。我現在只不過是個什么都寫不出來的瘸子。

我怔了怔說不是骨折嗎?會好起來。左小岸的聲音大起來，他說韌帶無法恢復原態，以后走路都會一拖一拖的。

心里全是對他的心疼，眼里充溢著淚，我說不出話來。突然就明白了他這段時間神經質的反常，走過去，我想抱住他。我知道他的難過。

我說就算你少了一條腿。你還是我心中最好的左小岸。

左小岸卻伸出手將我隔在他前方。一字一句地說，可是姑娘，我恨你，是你讓我變成這樣，如果那天你不對那幫人諂媚，我至少還是一個健全的人。

淚沖了出來。我無法辯解，對他扭曲的說法。我原諒他的傷害，理解他的心情。我說，左左你要有信心，大齊馬上要幫我出專輯了，等我們有了錢，找最好的醫院，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他無視我的隱忍，冷笑著說，大齊怎么就那么好心?他憑什么替你出專輯?你們之間沒什么誰都不相信。

他真的傷害我了，我開始口不擇言。我說左小岸，我可以理解你煩亂的心情，你的腿受傷是我對不起你，可是你不能拿這來污蔑我，我是喜歡大齊，他比你有才華，你折騰這么久寫出來什么?

左小岸的眼睛變得赤紅，像要滴出血來，他說那你還在我這里干什么?帶著你的東西滾到你的大齊那里去。

我說左小岸，希望你對說過的話負責。

五

專輯進入了后期，拍MTV，宣傳活動，我忙得像一枚轉不停的陀螺，吃住都被安排在公司。大齊很關心我，買水果零食給我吃，偶有失誤，也不責備我。他總是很溫柔地看著我。有時我感覺他的關心超出了上司應有的尺度，可他氣定神清，倒顯得我大驚小怪。

倒是左小岸。再沒一個電話。打過去是關機。茫然地拿著手機，一切的變化太快了。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令左小岸這樣絕情，可是我明白了一個事實，他真的恨我。

大齊約我吃夜宵。我不開心，情緒寫在臉上。大齊問我，我如實地告訴他。我說我想左小岸，我覺得他這次做得有點過分。大齊很含蓄地告訴我，我將會是一顆明珠，會有很多人喜愛、崇拜，有個瘸腳的男友是不能公開的，會影響我的形象。他問我，在成名與愛情之間選擇哪一個。我一時回答不出。

大齊說，你男友也許真的不想愛你了，才這樣擺脫你。

我站起來，你一點都不了解左小岸，他是說的氣話。

大齊笑笑，拉著我坐下。可是我隱隱不安，我一直認為左小岸只是生氣時說的氣話，可他失了訊息又說明什么呢?

我趁空抽了一點時間趕回去，驚訝地發現，左小岸不在了，所有的東西全都不見了。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手足無措。房東告訴我左小岸是三天前搬走的，臨走那晚唱了一夜的歌，吵死人了。

左小岸就這樣消失了，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六

唱片終于面世，反響很熱烈。有電視臺邀請我上節目。主持人問我將來功成名就，最感謝誰。我說，感謝我的制作人大齊，是他先創作了那么好的作品。停了停我說，還要感謝一個朋友，他一直陪著我，因為誤會，他現在不在我身邊。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在看這個節目，我希望他與我聯系，我很想他!

繁華的間隙，想起左小岸帶著受傷的腿會在哪里流浪，他有沒有聽到我的歌。還有那些貧窮而快樂的時光，想起便會淚流滿面。

公司慶功會上，大齊喝多了。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看我的眼神有了異樣，他一反常態地摟著我，我嚇呆了，慌忙推開他。大齊說南希，我一直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我茫然地搖搖頭。大齊不顧我的反應，又把手伸了過來。他吐著酒氣說已經厭了老裝成大好人，今天一定要得到我。

天上果然不會白白地掉餡餅。

大齊把我按在沙發上，我推不開，一著急，一記耳光甩過去。趁他愣神，一下蹦起，向外沖去。大齊陰陽怪氣地說，你今天從這里走出去，什么都沒有了。我咬了咬牙，繼續走。

大齊說，左小岸一心讓你出名，你卻不珍惜。我心頭一震，回頭看他。

大齊告訴我，早在左小岸知道自己的腿不能完全康復的時候，他就帶著作品無償提供給大齊，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讓我唱。大齊也有條件，讓左小岸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霓虹艷麗，我在大道上亂晃，我的左小岸果然是個才子。想到那首令我震動的歌，想到左小岸怎樣痛絕地離開，捂著臉，我痛哭無聲。

七

四處打探，終于打聽到，左小岸回了家鄉，一個南方的小鎮。

我緩緩走進小鎮上一家音像店。一個男子背對著門靠在唱片架邊，吸著煙，正對著電視機出神，屏幕上那個長辮子女孩正在憂傷地唱著，一首我們疼痛的歌。

忍著即將出眶的淚水，我輕輕地說，先生’，我來取你欠我的蘿卜。

(選自《愛人坊·銀版》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