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了一眼飯店的招牌,又說,爸,我聽說這里菜挺貴的。
能有多貴?父親像問他,又像問自己,然后他看到父親的手下意識地朝上衣內(nèi)兜的位置按了按,下了決心般地說,不怕貴,爸帶的錢夠!
他沒想到,父親大老遠地跑來,竟然是為了請他的老師吃頓飯。而且選的,是縣城里一家看上去足夠豪華的飯店。
顯然,父親的胡子剛剛刮過,還穿了最得體的那套西裝。西裝有些年頭了,一平時父親只在過節(jié)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時才穿,只一是鞋子配得不好,是他穿小的一雙藍色的運動鞋,他已經(jīng)在縣城里讀了小半年書,知道穿西裝應該穿皮鞋,像他的老師那樣。
但是父親沒有皮鞋,他們生活的村子,除了外出打工的人過年回家時穿著舊皮鞋,他還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年紀的人有真正的皮鞋穿。
在飯店門口,他先停住了腳,試探著問,爸,干嗎要請他們吃飯啊,我又沒犯什么錯誤。
說著,他的目光閃躲了一下。
父親瞪他一眼,我還不知道你啊,離了我的眼就偷懶,現(xiàn)在不得不跟老師們好好交代一下,讓他們看著你……
他不說話了,因為心虛。父親說得并不錯,他不是個天生好學的孩子,貪玩,也并不很聰明,初中三年,他是父親拿著小棍子趕出來的。
縣城離家三十多公里,他差不多要放假才能回去一次,終于離了父親的眼,他有種說不出的輕松,他真的不太想讀書,倒是羨慕村里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早早就出去打工賺錢,不用過這樣枯燥的日子。也可以早早擺脫貧窮。
家里那么窮,從他記事起,到如今,始終是貧窮的。他在班里,是穿得差吃得差的學生,這樣的人生狀況,令他常常心生頹廢。偶然一個周末,同宿舍的男生執(zhí)意請他去上網(wǎng),從那天起,他迷上了網(wǎng)絡游戲。可是哪有多余的錢去玩?于是就省下一周的早餐錢,周末去玩上兩個小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饑餓他卻能忍受,他只是忍不下這種日子。
這段時間,他的學習成績很糟糕,幾天前班主任剛剛找他談過。所以父親的突然到來讓他心虛。
他抬頭看了一眼飯店的招牌,又說,爸,我聽說這里菜挺貴的。
能有多貴?父親像問他,又像問自己,然后他看到父親的手下意識地朝上衣內(nèi)兜的位置按了按,下了決心般地說,不怕貴,爸帶的錢夠!父親看他一眼,再說,你瘦了,是不是高中更累了也該吃點好東西補補。他的瘦,父親竟然看出來了,那是因為很多天沒有吃早餐的緣故,和學習無關(guān)。
他更加心虛,不敢再多說什么,只好跟著父親進了飯店。
門邊,他們被穿著紅色旗袍的門迎小姐攔下了,那女孩微笑著問,請問你們有什么事嗎々
他的臉一下紅了,他聽得出來,那微笑的口氣里是質(zhì)疑和不屑,他知道,她一定將他和父親當做走錯了門的鄉(xiāng)下人。
父親卻似沒有聽出來,堆著一臉的笑,點點頭說,姑娘,我們是來吃飯的。
吃飯?那女孩還是沒有放他們進去的意思,還是依舊微笑說,我們這里沒有大廳,只有包間。
對,就是要那個什么,什么包間。父親一臉興奮。
包間的最低消費是200元。女孩的解釋里依舊帶著淡淡的嘲諷。
他終于忍不住了,從父親背后沖出來,大聲說,開飯店不就是讓客人吃飯的?不吃飯來你們這干啥?
父親扯他一把,你小子怎么這么跟人家說話……
女孩有些理虧了,低頭說了聲請進,把他們領(lǐng)進了飯店。在問到要幾人間時,父親又頓住了,想了想問他,娃,你有幾個老師?
請班主任自己就可以了,他小聲說。
那哪行?都請,教你課的老師都要請。
女孩不再詢問,說,那要個中等間吧,10個人的,夠了吧?
夠了夠了。父親趕忙接話,就中等間。
他便和父親跟著女孩進了包間,然后女孩走出去,便有服務員拿著菜單進來,一邊倒水一邊問他們點什么菜。
父親翻著制作精美的菜單,他也探頭去看,那些菜,不僅名稱花哨,而且比他想的還貴。父子倆有些不知所措,服務員已拿著本子和筆等著記錄了。
父親暗暗扯他一下,娃,你說咱點啥?聲音有些怯怯的。
他哪里答得出,那些菜,他沒吃過,也叫不上名字。
服務員看出端倪,不動聲色地推薦說,要不,就點套菜吧,還省事。200塊錢12個菜一個湯,葷素搭配,應該夠吃了,菜品也不算差。
他抬頭看那服務員,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和他一樣來自農(nóng)村吧,他能在她的面容和’眼神中感覺到那種他所熟悉的氣息。有點土氣,有點羞澀,有點藏也藏不住的自卑。
父親趕快應著,好,就要套菜,200塊的。然后催他,娃,你快喊老師吧,一定都喊來。要是少一個,小心我敲你!
他答應一聲朝外走,聽那女孩又在背后說,要是喝酒的話,你們可以在外面買,飯店的酒貴呢。
他感激地朝女孩笑笑,撒腿朝外跑去。
最先來到班主任住的小區(qū)門口,問了門衛(wèi),很快找到班主任的家,敲門,是班主任開的。他說明來意,班主任愣了一下,問,你父親他,是從老家那邊過來的?
他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爸說,專門來請你們吃飯的。
班主任點點頭,好。你先走,我換套衣服就去。
他答應著朝外走,剛轉(zhuǎn)身,想起來什么,回過頭紅著臉說;老師,您能不能不告訴我爸我的考試成績。
班主任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
他松了一口氣,隨后他又跑去喊其他老師,很快,其他幾個代課老師,他都喊到了。
然后他跑回去,和父親一起站在飯店門口等著迎接他的老師。
6點鐘左右,老師們陸續(xù)過去,是班主任先到的,他沒想到,他一介紹,父親立馬迎過去給班主任鞠了一躬,才去握住班主任伸出的手。
那天下午,父親就這樣以鞠躬的方式,迎接了他全部的代課老師。這讓他有些意外,在鄉(xiāng)下,是沒有這樣的禮數(shù)的。
進了房間,父親讓老師們落座,自己執(zhí)意坐在門邊的位置——村里的風俗,那個位置,是留給身份最卑微的人,如晚輩。雖然,父親比他所有的老師都要年長。
而他,并沒有座位,不管老師怎么勸,父親還是堅持讓他站在一旁,先給老師倒酒。他認得那兩瓶是從家里帶來的,那酒的年齡和他的記憶差不多長久,他聽父親說起過,是曾經(jīng)父親幫過的一個城里人送的,是好酒,這么多年,父親沒有舍得喝。這次竟然帶了過來。還有一包煙,是紅塔山,被分散了擺在桌上。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早就該來拜見你們,農(nóng)村的事趕時節(jié),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父親示意他給大家倒上酒,因為慌亂,第一杯,他便倒灑了,父親著急地站起來,瞪著他剛要吼,又意識到什么,趕忙堆起笑臉小聲責備他,還是毛手毛腳的。索性把酒拿過來,自己去倒。
班主任拉父親坐下,父親慌張得如他一樣,酒瓶一晃,酒也灑了出來。
他心里有些難受,在他的老師面前,他眼里向來在家中說一不二的父親恭恭敬敬,如怕做錯事的孩子。
終于都坐定,菜也擺上了桌,父親站起來敬酒,說著要老師們多多管教他的話。他心虛,站在一旁不敢看任何人。直到聽到班主任說,這孩子,聽話,也知道用功,您放心就是。
他看到,班主任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有點慚愧地把頭低下了。
其他老師也說著安慰父親的話,父親嘿嘿地笑,仰頭就把酒喝了,然后讓著大家吃菜:自己卻不吃。
班主任還是拉他坐了下來,讓他吃點東西。
他確實想吃,桌上的菜,看起來那么誘人,散發(fā)著香氣,他都咽了好幾次口水,可是卻不敢動筷子,父親一直讓老師們吃,但沒有讓他吃,他不敢。
老師都不太愛喝酒,在父親的一再敬勸下,象征性地喝了一點。父親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們,他看得出來,父親在等老師對這酒評價上一句半句,但并沒有等出他等待的評價。父親珍藏了那么多年的寶貝,在這個時候,也不過是尋常的一瓶酒。倒是那些菜,看起來還可口,父親這才露出微微安慰的笑來。
服務員在這個時候端上來一份菜,報了菜名,是鍋巴魷魚。他看了一眼,才曉得鍋巴就是家里那種米飯鍋巴,魷魚。他知道,但是沒有吃過。父親當然也沒有吃過。父親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鍋巴放到班主任碗中,笑著說,您吃您吃……又招呼大家,你們也趁熱吃。
大家應著,卻并沒有人動,這時,他聽見服務員說,大叔,這個菜現(xiàn)在還不能吃,還沒有澆汁呢……
父親的筷子就停在了桌面上,張著嘴巴,尷尬得說不出話。剛才的一道拔絲蘋果,父親就鬧了笑話,不知道盤子旁邊那碗涼水是用來蘸的……這些菜,他和父親,的確不知道正確的吃法。
父親放下筷子,站在那里搓著手責備自己,看我這,看我這……
幾位老師對看一眼,不易察覺地,他看到年輕的地理老師笑了一下,那笑,有點無奈,也許不是刻意,卻真的是忍俊不禁。
他的心就被揪了一下。父親為掩飾尷尬,又去倒酒,邊倒邊說,老師您喝點酒,這酒有年頭了,是城里一個朋友送的,我已經(jīng)存了16年了。
這次,他聽到了地理老師的回應,大叔,一般的白酒也是有保質(zhì)期的,并不是存得越久越好。能存的酒,本身就是上等的……
父親倒了一半的酒,就傾斜著灑到了杯子外面。然后開始慌亂地道歉,看我這,也不懂,就知道酒放得越久越好,我還以為……
他的眼淚在這一刻沖進了眼睛,他想起逢年過節(jié),父親一次次把這酒拿出來,貪婪地看半天,終究是舍不得喝,又放回去,念叨著,一定要留到關(guān)鍵的時候。這是他記憶中最熟悉的一幅畫面,畫面中的父親,有著溫情的笑容。而那溫情,在這瞬間忽然支離破碎了。
父親卻推他一把,娃你看,不讀書哪行,不好好讀書,啥都不懂,凈鬧笑話。快去,去要點啤酒給老師喝……
他淚眼蒙蒙地、機械地朝外走,卻被班主任攔住了,年紀和父親相仿的班主任,拉著父親的手誠懇地說,大哥,您不用再忙乎了,孩子交給我們,您好好放心,我們會把他管好,讓他好好讀書,讓他考大學!
父親哎哎地連聲應著,用力點著頭,他趁機偷偷擦了把眼淚,卻看到父親自己倒掉下淚來。喃喃說,就是不想讓娃再過我這樣的日子了,就是想讓他好好念書,為他自己爭口氣,我和他媽,再苦也值了……
他蹲下來,嗚嗚地哭出了聲。
那天晚上,老師走后,父親把所有的菜都堆到了他面前,逼著他大口大口地吃完,他自己,卻一杯一杯喝完了帶來的酒。邊喝邊說,好酒,是好酒呢。
父親喝醉了。
那天晚上,醉了的父親睡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安詳。而他一直醒著,就坐在那里,守著父親的安詳。他想他會這樣守父親一輩子,讓他從此以后的人生,安詳如斯。
(選自《人生與伴侶》2008年10月上半月,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