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世界重新開始,不見得會為誰停下來。在巴黎這樣的一個大城市,一個人的毀滅根本不算什么。我輕輕抱著自己雙臂,覺得這種偶然的生命非常珍貴。
在巴黎,日子很慢,天天差不多,不覺老。遇到葉細細,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是在自動洗衣場碰到葉細細的。巴黎的亞洲人很多,大家也不敢貿然搭訕。反正這么一個大城市,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我留意葉細細,因為她在那里垂頭看中文書。頭發極細,東方女子少有如許細發。洗衣場里只有她和我。我也攤開中文報紙,讀著香港新聞,洗衣機器在隆隆作響,極其單調無聊,因此人的呼吸,與頭發的甩動,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女子,以及她的中文書,就變得很實在。我不禁抬頭多看她一眼,她也看我。
我笑了:“你好。”
她點點頭,說:“你好。”
我這樣認識葉細細。
葉細細在巴黎念化工十三年級。法國大學,一塌糊涂,一切不可作準。葉細細跟很多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一樣,混日子。而我與葉細細來往,是從吃開始,流落在外的中國人,總是吃。
葉細細來我們的餐館吃東西,一個人,叫一份叫化雞,喝兩大瓶啤酒,喝得滿臉通紅。她叫第三瓶的時候,我不禁勸止她:“到此為止。我們改天一起喝酒,你一個人喝酒,我不放心。”
她笑一下,說:“好。”
然后我招呼別的客人。回頭看葉細細,她看著街景,流著兩行淚。
我給她上了第三瓶啤酒,說:“等我下班吧。”
她也笑一下,說:“好。”
下班已是午夜,我與葉細細在轉轉接接的街道走著。巴黎的夜,極藍極深,那夜還有月亮,極淡極淡,無聲無色,蒼白如臉。葉細細不大做聲,我也不好說,二人的鞋聲響得徹天,走到塞納河,我問:“要不要到河邊走走’”
她沒答應,轉臉向我笑一下,月色底下,她的笑,幾不近人的笑容,我覺得有點冷。突然“砰”的一聲,沒了葉細細的蹤影。我站在橋上,向下望,只有不見底的河水,黑如夜色。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此時突然記起了剛離婚的心情,乍然覺得凄慘,遲來的凄慘。我只站在橋上等,不大清楚要等什么,仿佛有點累就是了。
好一會,有人叫我:“陳玉。”我轉頭。是渾身濕透的葉細細,她拉一下自己的頭發。說:“住樓頂房間,很久沒洗澡了,在塞納河洗一個澡,非常好。”
我不禁問:“細細,你今年多大?”
她答:“22。”
后來細細好一陣子沒來找我。我寫了一封信給她,她也沒有回信。她整個人仿佛消失了。巴黎又連續多天下大雪,人人都瑟縮在室內,餐館的生意也冷清了。整個世界仿佛小了許多,似從來沒有人的存在。有時整個餐館無人,我便坐著抽一支煙,發覺煙是藍的,愴然有一種極辛辣刺熱的味道。靜靜想一想,原來這是細細常坐著等我的桌子,我不禁有點茫然。
細細再來找我的時候,清瘦了好多,愈發顯得弱了。她輕輕拉一下我的衣袖,說:“大姐,有沒辦法替我找點工作呢?我破產了。”
我不禁搖頭:“你又無工作證,只能做Au Pair”
她失聲道:“我何必跑這么遠替人帶孩子,要落到那個地步嗎?”
我笑:“我一天工作十幾小時呢,葉細細,你以為巴黎是什么好地方?”
我掏了二百法郎給她。她接過了,緊緊地抓著那兩張紙幣,的按著她的手,說:“日后慢慢還給我。”
她把紙幣塞回我手中,說:“還是不要了。”
我不禁說:“何必逞強呢?”
她昂起頭來,笑一下,說:“不談這個了,很久沒見,我們外出走走。”
我告了一個下午的假,拿了大衣便走。
大雪天氣,冷得我們二人直發抖。她拉我:“到我住的地方。”
我們到了九四區。九四區極清靜,馬路兩旁的大樹都掛滿雪花。我說:“其實這城市很美。”
細細住在奠里斯路,因為樹密,有點陰暗。她的房子在頂樓。巴黎房子全是團團轉的樓梯,爬到梯頂,人已全然失去方向。
房內十分凌亂,到處都是干了的花瓣、面包屑、舊衣服,及撕下的書頁、寫滿了字的紙。她插電爐燒開水。突然“啪”的一聲,面前閃著火光,她笑:“總是這樣,這爐是我在街上拾來的,老漏電。”
我隨便坐在她的床上,發覺床上散落的書頁竟是教科書。我拿起來讀一下,她在書頁上寫著信,上款“詹克明”。我也不好讀下去,急忙放下紙張。她看見了,便道:“已經兩個月沒上學。已到這年紀,書都念不下去。”
我不禁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腳下的巴黎微微起伏,延展開去。時值午后,巴黎天色,一片昏暗,不見盡處。我喝著熱開水,問:“葉細細,所為何事,”
她輕輕地說:“我時常站在這里看風景,有時也會問這樣的問題。”她突然推開了窗,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大冷戰。她關上了窗,道:“失去心愛的人,活著也和死了一樣。”
月
巴黎的天氣,今年有點反常,轉眼到了4月,還下雪。我還是戴著一只李子青的皮手套,去郵局寄信。兩只手,一冷一暖,很奇怪的貼心,習慣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就像生活中很多其他的事情,到頭來,沒什么。一只手套也行、也好。
我正在想著這樣的事,忽然瞥見了另一只李子青的手套,何等眼熟的顏色與頭發。我不禁沖口而出:“細細!細細!”她慢慢轉臉,我登時靜了。她的臉,微微泛著淡紫,一雙嘴唇裂得流血,雙眼是一對破爛的梨子,形狀都不大清楚了,只有那頭細發,披如素馨楊柳。
我不禁拉著她:“細細,何苦落得至此了?”
她嘴唇動著,沒有聲音,我搖她:“是否病了?有無買保險?我陪你去看醫生。”她還是這樣笑一下,如此微弱,笑不成笑。郵局職員有點不耐煩,叫她:“Au Suiivant。”
我只得拉她走了,她連腳步都不穩了,都靠在我身上。信掉下地,讓我踩了一個整齊的污印,替她拾起,收信人又是那個詹克明。還她,她隨手把信丟進垃圾桶里。
我說:“我們到咖啡店坐坐。”
她又停著,指著垃圾桶,說:“大姐,信。”我俯身往垃圾桶探,把信找回還她。她把信折好,仔仔細細放在大衣的內袋里,我不由嘆一口氣。她低低地說:“大姐。對不起。”我一把提著她的臂,說:“你只對不起你自己。”
她答:“我是不中用的人。”
我高聲說:“你自找的呀。”拉她進咖啡店,替她叫了一杯熱巧克力,我自己喝雙份Expresso,狠狠地抽它一口煙。細細靜靜坐著,精致如石像,卻無甚表情,連悲喜都不分了,我不禁伸手輕輕撫她的臉。她一垂眼,一滴淚滴在我手上,才一滴,便沒有了。我也不去抹拭,就由那滴淚輕輕在我指間爬躍。那滴淚,就極珍貴體貼,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我已多年不曾流淚了。此時此刻,我想念流淚的心情,而細細索性合上眼,說:“大姐。”
我答:“我在。”
她再說:“大姐。”
我也答:“我在。”
她便說:“他不要我了,心里好痛。”
我放開她,說:“細細,人人都一樣。”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從齒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說:“看得出你比別人痛些。”我掏手帕來,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過你表達得精彩些,葉細細。”
兩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警察局請我到九四區圣莫蒂的一座樓宇的樓頂房間去一下,現場有我的名字、電話、地址,我可能是一個重要證人,而且現場還遺有中文字,我最好可以去替他們翻譯一下。
到九四區之時,已近黃昏。巴黎靜美如秋,空氣清透得敲得出聲來。我已經忘記細細的正確地址,老在兜圈子,來來回回。尋找記憶的一點一滴。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又開始爬那座木樓梯,轉來轉去,樓梯燈亮了,又黑了。因為這種種,我心里有一點恍惚,我知道我不會見著細細了。
兩個警察在六樓樓梯等我,一個肥大的女子,正在那里探頭探腦擠著。警察見著我,便招呼握手,示意我進去。我稍稍猶豫,還是抬著頭,進去了。
房內還是凌亂,干花瓣、餅干屑、衣服、教科書、信紙。警察過來,遞給我一把染滿血跡的剃刀,問我是否見過這件物件。我答:“見過。”然后他又遞來一張居留證,問我是否認識此女子。我說:“認識,她叫葉細細。”
警察便示意我走近床邊。他揭起了毛毯,一陣腥臊腐臭之氣,襲面而來,細細滿臉蒼白,但神情卻很寧靜,一把細發,遮了半邊臉。我問:“我可以碰她嗎?”男子點頭。我碰著她的臉,慢慢拂開她的發。
好一頭細發如絲。她的頸旁,很深很深地開著褐紅的傷口,血已干了,一大塊凝著,碰上去,已是冷的。我掏出手帕來,輕輕為她蓋住了那致命的傷口,然后拉上毛毯,對男警察道:“是,她是我的朋友葉細細。我有什么可以幫你們的忙呢?”
此時幾個穿制服的黑人男子匆匆進來,隨手扯著細細的頭發,另一個迅速將她拖進一個大黑袋之中。然后著力一索,便拉著出去了。下樓梯的時候,我聽到細細的頭,咚咚地撞著每一級樓梯。我不禁咬著下唇,聽它一下一下地遠去。
細細美麗而精致的臉、如絲的發,到頭來不過是這樣的下場。說不定他們還會隨便脫去她的衣服,剪開她的脾胃……那個毫無尊嚴的身體,與細細無關了。
警察男子請我回警局。我說,如果可以,我寧愿留在現場。他也不勉強,就開始問我許多有關細細的問題,家人、朋友、學業之類,雖然我所知有限。
最后他遞過一個鞋盒。里面排滿了信件,他問我可否替他們翻譯一下。我一翻開,發覺這全是沒有寄出的信,收件人“詹克明”,每一封信都封了口,貼好了郵票。我拈著一封信,忽然明白,人不應該有太多的感情。
我只是把信輕輕地撕了,跟他們說:細細有收集信封郵票的習慣的,男子隨而又遞給我一張紙,說是從書桌上找到的,只有簡單的幾個中文字,仿佛是一封剛開始的信,我接過一看,上面是細細不大整齊的字:“詹,如今始知,生命所得。”
后來我還是隨他們回警局,代他們找細細的家人,安排殮葬事宜,等等。細細家人,聽了消息,亦無甚反應,只是你推我讓,無人愿來法國辦事。人死了,還得麻煩別人,到底也太不干凈了。細細總不明白,把死想象得太美麗,以致還用著男人的剃刀……大概有點情殺的意味吧。像細細這種女子,永遠像在演歐陸電影。然而電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播著,人只能活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點氣。
步出警察局,已是清晨。我打了一個冷戰,很明顯地感覺身體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萊轉車,在那千回百轉的地車通道里,隱隱傳來吉他笛子之聲。拐幾個彎,見著幾個墨西哥黑人,正在載歌載舞呢。
我站在那里,看著那個搖鼓的女子,依稀有點記憶。她張口、皺眉,我一一記起來了,那是我與細細在蓬皮杜廣場外遇見那個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此刻她在此載歌載舞,一頭長發,茂盛如森林。
她看見我,給我一個粲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聲,舞得更起勁了。
我慢慢走下地車站,還聽得陣陣歡樂之聲。出得地面來,太陽已經升起,霧氣隱退,淡淡有暖意。鴿子覓食,停在我腳前,我一舉步,一群全飛走。
我抬頭,見得樹頭有新綠,掃葉的阿拉伯人,跟我說Bonjour。一夜過去,世界重新開始,不見得會為誰停下來。在巴黎這樣的一個大城市,一個人的毀滅根本不算什么。我輕輕抱著自己雙臂,覺得這種偶然的生命非常珍貴。
我停下來,仰臉向陽光,手尖卻微微有些溫柔的觸動。低頭一看,原來衣袖上粘了一絲發,細細長長,分明不是我的發。我隨手將發拈起(呵,她一頭細發如絲),輕輕一放,發絲便隨風而落去,不知流落何方。人的存在,也不外如是。
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不外如是,種種種種的偶然。
(選自西祠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