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在皓月當空,周圍寂靜,心也沉淀的時候,便不由想起很久以前一幕望月的情景。那或許是我初懂人事來,第一次注視那輪亙古的圓月吧。
那時的具體年紀,是不太記得了,總之是很小,走路都蹣跚。小山村沒有電,夜晚是寧靜的,月光透著圣潔、祥和。還有神秘。一條通往竹林的小徑,我光屁股坐在石板上,正癡癡地凝望著天空那輪圓月。硬冷的石板透著寒意,天上的月兒向大地揮灑著她銀色的光亮,不知不覺中,我的手已是指向那遙遠的月兒。身后傳來的咳嗽聲讓我悚然一驚,專門替死人超度亡魂的二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我身后,他緩緩地跟我說,月神是不可以用手去指的,否則她會割你的耳朵下酒吃。我不明白那月亮會怎樣來割我的耳朵,但看二爺那莊重的臉色,便也懷了很深的恐懼,在他的指引下,低頭對月亮拜了拜,算是賠罪。
那恐懼后來纏繞了我很長時間,我不時會用小手指摸耳朵,沒有什么異樣,結果慢慢地有點疼有點紅腫,便嚇得哭起來,跑回去告訴母親。母親給涂了點藥,很快也就好了。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那時小山村衛生條件不好,手上總是很臟,又常常去摸耳朵,自然便有細菌感染了,小小的皮膚病而已。
但從此以后,再也不敢用手去指月亮了,只是常常望著她出神,月神真有那么神奇嗎?
2
小山村是偏僻而貧窮的,沒有電,連水也要到一公里遠的山腳下去挑,整個村子只有一家供銷社買一些日常用品。或許是因為這些緣故吧。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是并無中秋節和吃月餅這些概念的。中秋節只是又一個月圓之夜,我們小孩子可以借了月光,到村外的竹林玩捉迷藏,或者,分成兩伙打架,用自做的彈弓互射。
第一次吃月餅,是村里一個在外做官的長輩給的,論起排行來,我們該稱他為四爺。聽說四爺先前也是個小兵,打仗時班長犧牲了,他自告奮勇代理班長,后來,就當官了。他攜家帶小回山村過中秋節,扛了兩大箱月餅,拆開來分給小村每一戶人家。我已經記不起那個中秋節的晚上月亮是否明亮,只記得那晚的月餅是又甜又香。
小時候還有一次吃月餅的經歷,給我印象深刻,至今難忘。那并不是中秋節的晚上,月亮仍然很圓。我們家里來了兩個客人,是一對夫婦,母親要我管那婦人叫姑姑。聽母親說,他們是在鄰鄉做生意,特意到我家來的,還買了很多東西,其中就有一盒包裝精美的月餅。后來大家圍坐在堂屋里吃月餅,嘮一些家常,說著說著那個姑姑就失聲哭起來,父親和母親也陪著流眼淚。
一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那個姑姑和我的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在那個晚上之前兩人是從未見過面的。姑姑是在說起我爺爺時流淚的。其時我爺爺已去世好幾年了,爺爺去世的時候她也不知道。
上代的恩恩怨怨,不是我們小輩可以去探明清楚的。雖然自那次之后,我也沒有再見過姑姑來我家,但畢竟是血濃于水,多年以后,成年的我,逢年過節,也去鄰縣拜訪那位姑姑,其時姑姑已兩鬢如霜。
3
我12歲的時候,便去百里外的城市讀書。父母送我到學校后,問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會不會想家,一個人離家這么遠怕不怕,我當然是很自豪地對他們說不怕。因為在家里受了父親太多的管束。當初我發奮讀書,便也存了一個念頭,希望能考到城里去,到城里讀書便沒有誰可以管束我了。我終于如愿以償。
在城里讀書,學校里流行的是城里的方言,一樣與普通話相去甚遠。我們來自各個窮鄉僻壤,方言也各不相同,湘西南方語言是最雜的,所謂“翻過一座山。又是一種話”,而我們那里的山又是那樣連綿不絕。不只是方言的區別,連衣著和膚色,都與城里城郊的學生有很顯眼的區別。因了這些緣故,我們常常成為他們欺辱的對象。
受了欺辱,又打不過人家或不敢去打人家時,心里便憋了很多委屈,畢竟年紀尚小。一個人時便不自覺地流出眼淚來。這個時候便特別想家了,想父母,兄弟姐妹,村里的小伙伴,還有家里的土房子,屋后的竹林,放牛的大山……
在學校過中秋節,第一次體會到了中秋節的意義。學校發了月餅,食堂也加了餐,晚上又在禮堂放電影。看完電影出來,夜已經很深了。一輪圓月當空,學校的建筑物和花草樹木都披著銀色的外衣,有風緩緩吹來,也就有了涼意。我像小時那樣靜靜地凝望著頭頂的那輪圓月。想象著同樣的月光下,家鄉小山村的情景,還有父母坐在家里,是否也在望月,想遠在城里讀書的兒子。
眼淚,在這個時候,又是不自覺地流淌下來。
4
現在,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離家的距離是更遙遠了。而家鄉的小山村,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土房子少了,紅磚房和樓房也相繼出現在村中。一條馬路,也彎彎曲曲地拐進村里。電線是早就扯了,電視機也有了,小孩子在晚上不再到竹林去玩,而是圍在電視機前看“小燕子”的翻滾騰挪,大白天也有誰家的音箱在震天地響。電話也擺在家中了,有村民外出勞作時,腰里也別有新款的手機。這一切的變化,都是我們這些漂泊在外的打工者,用血汗付出所換來的。
我也是村中漂泊在外的眾多打工者中的一員,在東莞這個地方呆了五六年了,五六年了,很少回家。家中還是那座老房子,門前或許已長了青草吧。歲月滄桑,人事變更,母親因心臟病早已躺在屋后的青山上,不再醒來。兩個妹妹也在東莞打工,父親也出來了,與我住在一起。
中秋節的晚上,仍然是一輪圓月,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舉杯共慶,分食月餅,又提著燈籠,上到樓頂,看這異鄉的月亮。
這里的夜空,在各色燈光的照射中,是呈現著灰色的,那輪月兒,是冷冷的,清清的,孤單單的,穿行在高遠天穹。
這還是我兒時所見的那個要割我的耳朵下酒吃的月亮嗎?
是我12歲在小城讀書想家時所見的那個月亮嗎?
是母親躺著的那座小山上空的月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