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不同方向的火車

那年，父親四十三歲，我二十二歲。

輕盈的晨霧在山間飄蕩，陰冷的風溜進堂屋，幽幽的燈光不停地搖弋。母親雙眼紅腫，好像偷偷哭過，時而瞅瞅悶頭抽煙的父親，時而朝我這邊望過來，怯怯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地上，兩個包袱仿佛在傾訴著心事。心霎時隱隱作痛。我理解母親難舍的牽掛，生命中兩個重要的男人，從此浪跡天涯，那是怎樣的酸澀。我悄悄從父親的煙盒里掏出支劣質煙，點燃。父親母親第一次沒責備我不學好，我嗆了一口，煙霧裊裊中，我好像聽到離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山灣里有人在喊父親的名字，他木然地站起來，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我說:“走吧。”然后將兩只口袋往肩頭一扛，大步流星地走了。我看了眼神情黯然的母親，嘴唇嚅動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父親已經在前面甕聲甕氣地催促了:“快點，別像娘們似的，好意思讓人家等啊?”我低低道了聲“保重”，不再去看母親憂傷的臉，深一腳淺一腳跟隨在父親身后。呼呼的山風掩蓋了母親有些撕肝裂肺的叮囑。

在小鎮坐上開往火車站的班車，父親面無表情地對我說:“還算堅強。”我懂，父親是在夸我頭一回出遠門居然沒哭得稀里嘩啦的。他永遠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喜怒哀樂都裝在心里了，從不輕易表露出來。早上九點到了火車站，一群人自然分成了兩組，父親和幾個鄉親排在那趟北上火車的候車點，終點是北方一座小城，他們將風餐露宿搞建筑，父親原本就是石匠。而我孤零零地守在一趟南下列車的候車點，前方，連我也無法確定打工的第一站，只是包里有表姐的地址、電話。雖然是單飛，二十二歲的我信心爆棚，因為眼看著能掙錢養活自己了，城里再吃苦受累也比窩在山溝溝里要強百倍千倍。

隔了幾十米遠的距離，父親與伙伴熱火朝天地談論著，煙圈徐徐飄散，父親的眼里閃爍著晶亮的淚花。其實，父親同我一樣，是第一次外出打工，以前他在附近替人打石頭、徹堡坎，“盧石匠”的名聲響當當，但掙的血汗錢并沒改變貧困的現實。我偶爾瞟一眼父親，他臉上流淌著淡淡的憂郁，也許他在想能否準時拿到工錢?我忽然有所觸動，人到中年的父親，卻選擇了背井離鄉，生活這一命題太沉重了。

那邊突然開始騷動，人們紛紛朝前擠，廣播反復播放著那趟火車即將進站的消息。父親卻擠出人群向我跑來，把一個塑料袋遞在我手上，急切地說:“不行就回家，記得回家過年。”袋子里是母親平時給父親準備的食物，餅干、咸鴨蛋。我眼一熱，腦子稍一遲鈍，父親轉過身重新擠進了人流，矮瘦的身影好像在浪花中時隱時現。我無法追趕上去，腳邊的行李放著證件和衣服，可別丟了，只能遠遠地望著父親排隊、檢票。父親終于上了火車。他左手拎牛仔包，右手抓緊扶手，就在他低頭要走進車廂的剎那，他出其不意投來深情的一瞥。我點點頭，父親也微微笑笑，似乎很滿足。接著那個背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天后，我在廣州郊區進了一家工廠做普工，喜出望外地給母親報喜，她在回信中提到，父親到工地已開始做活路了，不過他把吃的丟了，又不肯買快餐，餓了一天一夜。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父親給我的那袋子食物，由于吃不完，大部分被我扔掉了。然而工地流動性強，我幾次索要父親的地址，母親說他可能又搬地方了，父子一直沒能夠通上一封信。那年年底，我沒有回老家，舍不得往返的路費;父親也沒回，說是趕工期。第二年父親買了臺二手手機，發了短信來早早約定回家團聚，到了年關，父親卻寫信說，路費貴得咬人，他又怕坐不到火車，就不打算回家過年了，明年再說吧。后來我知道父親撒謊，他們沒拿到工錢。

五年的時光悄然流走，父親和我天各一方未能見上一面，他回了趟家，但與我錯過了。那天，父親打來電話問:“回不?”我斬釘截鐵地說:“回。”父親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那咱們一言為定。”父親和我，我和父親就像兩列火車，在不同的軌道上行駛，解讀沉重的人生，是到了交匯的時候了。家，多么溫馨的字眼。

父親蒼老了許多吧，添了幾綹銀絲，刻了幾條皺紋……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