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租屋到社保站門口,是八分鐘的路程,老唐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了。今天,老唐也走了八分鐘,他看了看表,不多不少,他咬了咬嘴唇,不禁苦苦地笑了一下。原來的那么多次,老唐大多在大門口掉轉頭走了,甚至還有幾次,他都邁進了大廳,但最后,他都跟逃跑似的,一溜煙跑了。惟有這次,老唐徑直進了大廳,然后貼在排得最短的那條長龍后面。大廳里人滿滿的,排了四條隊,但出奇的靜,或低頭,或張望,臉上的表情如泥塑一般。老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沒見到一張熟臉;老唐再前后左右看一圈,仍沒見到一張熟臉。看來,他們都退掉了。老唐想。老唐說的他們,是指他的工友。當然,是指原來的工友。廠讓金融海嘯給嘯沒了,大家作鳥獸散。
一個月前的一天早上,老唐像往常一樣起床,刷了牙,然后用漱口的塑料杯子端了一杯水澆了那棵玉竹。澆完水,老唐還用手指輕輕地摳掉了一片葉子上沾著的灰塵,又退后一步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纖塵不染,一晚上的時間好像又長高了不少似的,老唐就笑了。玉竹綠瑩瑩的,老唐的心情也綠瑩瑩的。老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七點三十五分了,他把漱口杯放進衛生間,又對著掛在窗戶風鉤上的一面圓鏡梳了梳頭發,這才出來把自行車搬到外面。做完這些,五分鐘就過去了,老唐再看看表,就關門。門有些舊,不太好關,老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門關嚴實,之后,又叮叮當當地在外面加了一把鏈子鎖。這里人住得雜,三教九流的,撬窗撬門的事常有,提防點總沒錯,里面的東西雖不值幾個錢,但樣樣都派上用場的,缺一樣都不方便。
七點四十五分,老唐終于騎上單車。他騎得不快也不慢。老唐是個講時間觀念的人,一分一秒都掐得嚴絲合縫。到工廠就十二分鐘路程,一分鐘鎖自行車,兩分鐘排隊打卡,八點鐘上班,一分鐘也不會遲到。當然,他也一分鐘也不會早到。
老唐的心情不錯,所以,一邊騎車還一邊哼起了《流浪歌》:走呀走呀走呀走,走過了多少年華……老唐的好心情不能說跟玉竹長得好沒有一點關系,但更大的關系還是他昨天晚上又中了碼。兩塊錢,中了特碼,變成了八十塊。碼是在小賣部買的,老板是個潮州婆。小賣部除了賣南北二貨外,還兼賣碼。附近的人都在那買。
老唐買碼不像其他人,他純粹是小賭怡情,每期買兩塊錢,買特碼,中了固然好,不中也不傷筋傷骨。老唐中的少,不中的多,但總的來說還是打了個平局,沒虧。這一段,老唐的手氣蠻好,每次去兌錢,潮州婆都扯著大嗓門跟老唐打招呼,笑哈哈的:阿唐,你再中,我就只能關門了。昨天晚上,老唐又去兌錢,潮州婆嚷著要老唐請客,老唐真的買了個甜筒給她。她裝著吃的樣子,等老唐走了,又擱進冰箱了。老唐還請了自己的客,買了一瓶五滴香、一包紅泥花生,關了門一邊看電視一邊喝,喝了大半瓶。這不,現在,老唐唱《流浪歌》的時候,唱著唱著,冷不丁地就蹦出來了個酒嗝。
這一嗝把老唐打了一個激靈,一摸胸口,沒戴廠牌。進廠八年了,這是頭一次,老唐覺得昨晚的酒喝冤了。廠里有規矩,沒戴廠牌是進不了廠的,回去拿,就要遲到,罰款一百。昨晚賺了八十,這下去了一百,老唐氣得扇了自己一耳光。老唐掉回去拿了廠牌,蹬得像風一樣快,還差點把一個過路的人撞了。老唐的好心情沒了,亂糟糟的。
但等老唐拿了廠牌,趕到廠里,他才知道,這趟廠牌也是冤拿了。廠垮了,工友們像野鴨子似的散在空壩里,嘰嘰喳喳。老唐打聽了好一會,才弄明白,昨天晚上,也許就是老唐喝五滴香、剝紅泥花生的當兒吧,臺灣老板把值錢的東西卷了跑掉了。
手續辦得很慢,好一會才辦一個,老唐向前移了一步。老唐小心翼翼地從錢包的夾層里拿出社保卡。社保卡輕輕盈盈的,有著檸檬色的底,很漂亮,老唐認認真真地看著,看了背面看正面。看著看著,老唐的手越攥越緊,好像生怕有誰會從自己手中把它給搶走似的。三年零兩個月,隔一段,老唐都要翻來覆去地攥著這張卡看好一會,卡上有他的身份證號碼、有他的家庭住址、有他的社保電腦號、還有他的照片,當然,更有他的希望。雖然老唐的錢包破破爛爛、油油膩膩的,雖然老唐那雙沾著油污的手無數次地觸摸它,但社保卡還是嶄新的,跟剛發時一般無異。這都是老唐妥善保管的結果。每一次看完,他都會拿熱毛巾細細地擦掉沾在上面的油污,熱毛巾擦不掉的,他還會用紙巾沾了酒擦,直擦得干干凈凈為止。老唐的目光最后停在自己的照片上,那是八年前老唐剛到深圳進廠時照的,那一年,他三十四歲,剛剛經歷完人生一溜子打結的事。想起三十四歲前的事,老唐眼睛濕了。
三十四歲前的老唐是干過大事的,也是個干大事的角色。老唐的家鄉在洞庭湖邊上,說邊上,是順嘴話,其實離湖有十幾二十里,離湖這么遠,湖的益得的不多,湖的害卻遭得不少。隔幾年,洞庭湖就旱一次,一旱,湖洲上的田鼠就爬到老唐他們村里來,遇上什么咬什么,莊稼咬完了,咬五禽六畜,還咬人。所以,很多年,老唐他們那地方就在老鼠的嘴巴里討日子,好田好土卻常常落得打饑荒。后來,政府想了辦法,修了高高的墻,老鼠爬不過來了,村里人這才在土地里下功夫,種稻種菜,還種苧麻。渾身的勁。苧麻是政府鼓勵種的,但別人沒膽,老鼠出洞似的,左看右看,老唐不,他有抓雞的鷂一樣的目光,第一個種了,十好幾畝田,全種了。在別人疑惑的目光里,老唐在火燒一樣的太陽底下澆水施肥,看著鵝黃的苗變成了青綠的棵,蔓延如林,老唐獨個兒笑。第一年,老唐獲利三萬。老唐成了種植能手,到縣里開了會,還安排他發了言,縣長親自給他戴了紅花。那一年,老唐二十六歲。
老唐蓋了村里的第一棟樓,兩層,請縣里的施工隊來蓋的,當年最時新的款,外墻貼馬賽克,內墻涂八八八涂料,不銹鋼窗架裝茶色玻璃。筑了巢,自然就引來了鳳,老唐娶了小月。小月是百里挑一的姑娘,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是高中生,在村小學做代課老師,拉得一手好風琴,琴聲一起,稠稠地漫了全村,惹得天上的飛鳥不飛了,水里的游魚不游了。這樣的姑娘自然只有老唐才配得了她。娶了美女的老唐精氣神更足,丟了苧麻種蘑菇。把自家的幾畝責任全平了,蓋了個偌大的蘑菇棚,還請了幾個工。費了好幾個月功夫,累得脫了幾身皮,也把所有的家底全投進去了,蘑菇也種出來了,但老唐把一個重要的事兒搞忘了,那就是銷售。農村人根本就不喜歡吃蘑菇,也不是不喜歡,是太貴了,幾塊錢一斤的蘑菇人家還不如吃肉呢。城里喜歡吃也不嫌貴,問題是,請車運過去,賺的錢還不夠來回的車費。一發狠,老唐貸款買了臺五十鈴貨車,自己不會開,請了一個人。熱熱鬧鬧地折騰了幾個月,每天黑早出黑夜歸,可最后一算賬,不賺反虧。老唐再想轉回去種苧麻,那玩意兒已成了潲水,二十幾塊錢一斤降到了三四塊錢一斤,蠻多人割了當柴燒。種蘑菇虧了后,老唐又到鎮上去開了兩年批發部,挺好的,隔幾天就到漢正街去拉一次貨,鞋子服裝南貨北貨,幾天就賣個空。生意好了,老唐的膽子就更大了,有人在新疆那邊淘金發了大財回來,他就轉了批發部去淘金。
老唐種蘑菇也好,開批發部也好,賺也好,虧也好,小月是沒句反對話的,現在,老唐要轉了批發部還要抵了房子貸款去淘金,小月說什么也不同意了。還真看不出,小月有那么犟的一面,老唐磨破了嘴皮,小月就是不同意。眼看一撥撥的人全跑去新疆了,老唐還每天跟小月打著嘴仗,他耗不起,牛脾氣頂上來,抓了小月的頭發,噼噼啪啪幾個耳光。小月讓老唐給打懵了,刀一樣的目光看著老唐。老唐也不顧,第二天,拉了幾個人,遠走新疆。
一年后,老唐沒發大財,但發了小財回來了。老唐用自己淘的金給小月打了戒指、耳環和項鏈,還給女兒打了一把長命鎖。他要給小月負荊請罪。卻沒用。小月是個眼睛里容不進沙子的人,那幾耳光把她的心打碎了。她對老唐說:你就是打了金山回來,我們也只有離婚。磨了個把月,什么辦法都想過了,小月就是油鹽不進,新疆那邊的生意又耽擱不得,老唐就跟小月協議離了婚,女兒給了小月。老唐砍掉腦殼也出氣不贏,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農村里雖然打老婆成風,但小月這樣的老婆是打不得的。賺了錢卻虧了家,堅強的老唐還是橫下心去了新疆,在幾天幾夜的火車上,他也想通了,賺了錢,也不愁再找不到好老婆,當年不就是種了苧麻把小月娶了的嗎?但想起小月點點滴滴的好,又想起歌唱得像黃鸝兒的女兒,老唐還是掉了一次眼淚,又掉了一次眼淚。
此次,老唐在新疆呆了兩年,第一年,老唐又賺了,第二年,老唐卻把前兩年連本帶賺的全虧了,灰溜溜地回了家。回家的第二天,正是小月跟一個離婚多年的副鄉長結婚的日子,鞭炮放得煮粥似的。那一年,老唐三十四歲。
隊伍繼續緩緩地向前移,走了幾個人,后面接上的人更多,都排到大廳外面的馬路上去了,亂哄哄的,還有人就在兩個帶紅袖章的保安跟前大聲罵娘。保安手里拿著膠棍,裝著沒聽見。好端端的廠垮了,好端端的路斷了,退個鳥社保又要排這么久的隊辦那么多的手續,正想找點事出口氣呢,你保安搭茬了,今兒個就不退社保先跟你干上了。不說別人,現在,小心得放一個屁就要繃緊屁眼的老唐就有這樣的想法,誰今天招惹了他,他也想放個沖天炮。這時候,不知道誰放了一個屁,嗞嗞噗噗的一詠三嘆,倒使有點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了,嘻嘻哈哈的一陣笑浪,蕩過來又漾過去。老唐沒有加入笑的行列,他的目光仍落在社保卡上,看著卡上自己的照片,他摸了摸密密匝匝的胡茬,最后摸到了嘴角的那粒肉痣,眼里起了霧。
社保卡上的照片是三十四歲的老唐,也就是剛到深圳打工的老唐。三十四歲的老唐雖然剛剛經歷完一溜子打結的事情,但畢竟還只有三十四歲,虎倒了威還在,老唐是蠻注意形象的,脖子下的白襯衣領干凈利索。有人打趣他說,很有點報紙上公示的領導人的標準照的風范呢。這張相是在工廠旁邊的照相館照的,為了辦廠證,證上的職務一欄寫著:雜工。老唐有點喜歡這張照片,后來五年前廠證壞了重新換,再后來兩年前買社保,均是用的這張照片。
其實五年前換廠證的時候,人事部的小姑娘就不太相信照片上的老唐就是老唐了,她舉著照片對著胡子拉碴的老唐看了半天,噘著嘴說:這是不是你啊?要是轉過去若干年,比如種苧麻的時候,哪怕種蘑菇的時候,老唐也肯定跟小姑娘急,但那時的老唐早沒了脾氣,他笑著解釋:是我,是我!你看嘴角這粒痣。
是因為沒脾氣了老唐才跑到深圳的,到了深圳做了五年雜工,老唐就更沒有脾氣了。深圳的太陽好毒,脾氣是一絲痰沫,那剩了不多的脾氣一會就曬沒了,曬不掉的只是嘴角的那粒痣,在幽深的歲月里愈來愈黑,堅屹起老唐最生動的標志性建筑。
老唐剛進去的那四年,是廠里最紅火的時候,訂單多得不多了,每天都加班,通宵達旦的,每個月就出糧那天休息半天。但四年前,廠卻不大行了,原來有二百多人,走得只剩了七八十人。問原因,是兩個股東吵架。一個股東拿了錢包二奶,還安排二奶做了行政經理。另一個股東不高興,就退回去了。工廠規模縮小了,訂單也銳減,沒班加了,工資降了差不多一半,人家選擇走有他們的去處,老唐除了種苧麻、種蘑菇、淘金外,沒其他技術,但深圳的工廠基本上沒有種苧麻、種蘑菇及淘金的工種,所以,老唐不能挪窩,只能候在那里,工資少有少的過法,三塊五一包的煙換成了兩塊錢一包的,兩天一瓶酒換成四天一瓶酒,原來喝酒的時候還弄碟花生米,現在花生米就免了。日子還是過得下去,咸咸淡淡的,只在喝得稍多了一點的時候,會隱隱約約回憶一下過去的歲月,包括已作了副鄉長夫人的小月以及上了初中的女兒。剛到深圳時,他給女兒寫過幾封信,還匯過一次錢,但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酒一醒,他就活回來了,還是深圳一個工廠的一個老雜工。有時候,他會開自己的玩笑,不該叫雜工,應該叫雜種。
來深圳的前五年,可以這樣說,老唐不知道社保為何物。有一天,廠里忽然有人在嚷,說全深圳的人全買社保了,就我們廠沒買,不行,要去勞動站告狀。說到做到,還真有一幫人上班時間不上班,去勞動站告狀了。老唐等一小半人一開始就成了局外人,沒參與這件事,那些人告狀去了,老唐很害怕,他想,這下完了,沒得做了。老板的二奶行政經理倒給沒去告狀的老唐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她的臉都氣綠了,臉上的白粉噗噗往下掉:哼,敢罷工!一個個殺了!
老唐一邊慶幸自己沒有混進那趟渾水,一邊是冷眼觀察著事態的進展。出乎他意料的是,幾天后,廠里居然軟了,答應給每個工人買社保,還當著勞動站工作人員的面做了承諾,絕對保證不秋后算賬,否則,員工再告,就有瞧的了。這件事上,閱歷豐富的老唐又抱了走著瞧的心理,不秋后算賬才怪呢?但這次又出乎他的意料,廠里還真的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事情過了,一切照舊,沒有炒一個告過狀的人,相反,倒炒了幾個沒告狀的人。這事倒讓老唐明白了這狗日的深圳,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貨色。盡管看穿了這一點,已經沒了脾氣的老唐仍愿意做一個軟蛋,四十來歲的人了,低頭笑臉地做著雜種似的雜工,對著誰都晴著一副笑呵呵的臉。這些年,他不過是剛剛還清了一些舊債,下一步,他賺的每一分才屬于自己。
老唐記得,他第一次持社保卡在手,還心痛了半天呢,一個月工資少了七十塊錢,鉆進這卡里了。后來聽說這錢能通的,一個人默著臉算了多次,知道工資不是降而是升了,他才高興了。沒事的時候,老唐就捏著社保卡算計著里面有多少錢,那卡越來越沉,他就覺得日子越來越踏實。
很多人辭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社保站退保,老唐剛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但越到后來,對社保的了解越多之后,想法就改變了,熬個十五年就可以在深圳養老,能拿退休金,退啥?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年近四十的老唐有了一個理想,那就在深圳熬過十五年,在深圳養老。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有時候,老唐還愁著將來回家了怎么辦呢,因為老唐來深圳之前,是什么都沒有了的,房子、山、土、田全給了債主。現在,突然有了在深圳養老的可能,他仿佛又活出了精神頭,如果可能,他甚至還想娶個媳婦。來深圳這么多年,上班下班,除了工廠所在的關外的這個鎮,老唐哪里也沒有去過。他早就聽說了,深圳關內美著呢,有高聳入云的地王大廈,有像花園一樣美的深圳大道,還可以看碧藍碧藍的海,海的那邊就是香港。對這些,他也是挺神往的。為此,老唐還買了一張地圖,沒事的時候就細細地看,記在腦子里,有一天,離開深圳之前,他是要去走一圈的。現在,他的想法又變了,等熬滿十五年,退休了,不上班都有退休金了,他就在深圳玩個夠,看香蜜湖、紅樹林、大梅沙……
前面只有十來個人了,老唐長長嘆了一口氣,從社保卡上收回目光,仍是瓷瓷的。對面那條長龍最前面的一個女人跟窗口里的工作人員爭吵起來,不知道缺一個什么資料,叫她去補齊。那女人大聲說:我都跑四趟了,你要讓我跑斷腿啊?里面的回答是:下一個。女人卻不走,仍爭辯著。后面的人不耐煩了,紛紛嚷:后面還等著人呢。叫你補就去補嘛。那女人脹紅了臉,不跟窗口里的工作人員吵了,倒跟后面的人吵起來。老唐讓女人的聲音吸引了,女人說話的腔調跟玉秀差不多,肯定跟玉秀是一個地方的,但玉秀沒這么潑辣,玉秀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女人。想起玉秀,老唐的心里像讓針扎了幾下,痛痛的。
兩年前,也就是老唐買了社保一年后,樹立了在深圳養老的理想后,他在離工廠騎自行車約十來分鐘的地方租了個房。那是深圳土著居民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舊房子,一大塊全是,全是兩層的。看得出,在當年,這也是非常好的房子,厚厚的墻、結實的窗,檐挑出來,角上坐了獸。而現在,這里成了貧民窟,凋蔽幽暗,電線亂穿,污水橫流,原來的主人早搬進了深宅大院,留給了外來的底層謀生者,補鞋的、買菜的、踩三輪車的、開摩托車的,還有一些就是在工廠里打工的,而且,還專限于像老唐這種工資收入的。老唐租的房在一樓,估計是由原來的臥室還是什么房間改裝的,一間改成了三間,原來是從里面開門的,也改成了從外面開門,就在路邊上。房間很小,架一張床后就所剩無幾,但另辟了一個單獨的衛生間,倒也挺方便的。每月房租加水電費一百元左右,每到星期天,老唐就從床下拖出煤油爐,弄個豆腐煮魚,喝幾盅二鍋頭,香飄遠近,惹得潮州婆店里的狗汪汪叫。
其實租房是為了愛情,老唐跟廚房里煮飯的玉秀好上了。剛開始是隔三岔五去小旅舍開房,老唐覺得不劃算,就提議租了這個房。玉秀很賢惠,她把小小租房弄得像抹了一層油,也弄得老唐的日子像抹了一層油。每天下班,老唐就用單車馱了玉秀回租房,兩個人擠在床上看《大長今》。14吋的彩電是一百塊錢買來的,還特意接了閉路天線,但因為接的人多,效果不佳,時不時飄滿雪花,要跑到樓上去弄天線接口,但老唐仍覺得幸福。有了一點存款的老唐,多少恢復了一點當年做老板的豪氣,他沒叫玉秀出一分錢,吃的住的穿的全是他的。老唐認為,做男人就該如此。當年,對小月他也是這樣的。雖然憑空多了這么多開支,但老唐存折上的數字還是在慢慢攀升,而且還有社保卡的錢兜底,所以,老唐喝二鍋頭時就會多喝一盅兩盅。
四個月后,玉秀卻走了,她丈夫找來了,她是跟丈夫吵架一氣之下跑出來的。老唐覺得對不起她,就把存折上的錢全給了她。
女人走了,老唐卻沒有退房子,住習慣了,每天晚上,他像個貓似的蜷在床上看電視,以這個方式反芻往昔的溫馨。還有一個方式,他養了一株玉竹。玉竹養在一個剪掉了頸的大支可樂塑膠瓶里,置在電視機旁邊。是女人走的第二個月養的。玉竹長得很快,原來跟電視一樣高的,后來都兩個電視高了。每天下班回來,老唐都要盯著碧翠的玉竹看好一會,心里也一片碧翠。也許,玉竹長到天花板一樣高的時候,十五年就過去了,老唐有時候想,那么,那時候,自己就可以拿養老金了。
如果沒有金融海嘯,如果廠不垮,或者,老唐就會一直在這個小房子里住下去,做著那個在深圳養老的夢,盼望著玉竹快快地長,又或者,一些時日過去,又有一個四川還是湖南的女人搬進來一起住也難說。但突然的,如天上掉下來的一個驚雷,廠說沒就沒了。記得廠垮了的第一天晚上,老唐摸黑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張社保卡,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思考了大半夜,思考的結果是,自己不能像那些同事一樣去退保,得再找一個地方呆下來,把保續上。
現實很快地擊碎了老唐的夢想,他穿行在大街小巷,找了將近一個月的工作,他沒有如愿,聽到最多的是這樣的話:我們這里都要裁員了,還招個鬼。其實,老唐的要求很低,幾百塊就夠了,就一個條件,那就是一定得續上社保,但這年頭,這個條件對于四十多歲且身無一技的老唐來說,仍是奢侈了點。一天,老唐無意間撿了一張報紙看,說農村現在政策好,鼓勵打工返鄉的人創業。看完報紙,老唐就作了決定,還是回老家種蘑菇吧,當年,他就是在這事上摔倒的,看能不能再從這事上爬起來。
終于輪到老唐了,他把社保卡及相關資料遞進窗口,一只白晰漂亮的姑娘的手,把老唐的社保卡收過去。在遞過去的當兒,老唐的手還是有點抖,鼻孔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辦好了退保手續,老唐又去銀行開了戶,從卡上取出錢,在回租房的路上,經過潮州婆的店,潮州婆跟老唐打招呼:阿唐,今天買哪個數字啊?老唐說:我晚上回家了。潮州婆的笑凝在臉上:你們都回家了,看來,我也得回家了。
回到租房,老唐才想起電視未處理,想了一下,送給潮州婆算了。搬電視的時候,老唐不小心把玉竹打翻了,玉竹橫躺在桌上,瓶子里的水溢出來,嘀嗒嘀嗒地從桌沿往下滴。老唐看了玉竹一眼,站住,放了電視,去衛生間灌了一瓶水,然后連瓶帶玉竹放在門口。陽光下,玉竹一片碧翠。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