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迷戀于舊時的京華,文藝的高空火樹銀花不夜天,才子如云才女如林,那是一個批發(fā)傳奇的時代,無日不流言。
彼時,最紅旦角莫過“伶王”梅蘭芳,男身青衣,“回眸一笑百媚生”,妒殺粉黛群;最紅生角“冬皇”孟小冬,女兒家須生,嗓寬韻厚,“不帶雌音”——雖是唱打念做和手眼身發(fā)步,偏那眼角眉梢都透著老生的雄渾與陽剛,不難想象臺下時光的辛苦恣睢。硬生生將先天性的嬌柔軟媚逼去,極盡粗獷與渾厚,天長日久,顛覆的豈只是音質,心理上恐怕都要打下烙印吧。
愛情的三要素是: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恰好的你。梅孟初見,年齡恰好,她是18佳人,他是而立之年,戲迷一時心血來潮,讓梅孟合演一出《游龍戲鳳》,大家都叫好。一個是女兒家須生之皇,一個是男兒身旦角之王。戲,還未開演,空氣中已滿蘊曖昧。梅孟同臺充分滿足世人對人性隱秘地帶的好奇與窺睽。梅孟入戲,一個是風流倜儻的正德皇帝,一個是當壚賣酒的柜臺西施李鳳姐,眉挑目接,大耍身段,戲迷哄然叫好了。同一個念頭在不同的時刻飛入戲迷心中:眼前一對正是天造地設的佳偶啊!
這一念頭激動著所有的觀眾。國人的精神歷來缺血缺鈣,卻并不缺乏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尤其是情感方面,許多人都有未遂之痛。剩余情感無以排遣,自然滋生媒公媒婆情結,須眉在這方面更是不讓巾幗。
一片叫好聲中的孟表情該當如何?是顰,是笑,是羞,是澀……但她的心,終是動了!難得戲迷興之所至,更兼梅孟情之所鐘。梅孟攜手,愛巢筑在“綴玉軒”——喜歡這個名字,清洌如泉,如鳴佩環(huán),清凈之地,正可養(yǎng)愛情。
不過歲余,勞燕分手。關于分手緣由,眾說紛紜,比較可信的是梅門槍殺案及吊孝受辱——梅二房夫人福芝芳對孟小冬當眾實施蓄謀已久的排擠。我傾向于梅沒有給足她理直氣壯的名分——如果她氣在福芝芳,勢必會留下來,與之斗智斗勇,她與梅分手,可能遷怒于他安排不當。據說,彼時孟小冬已有一女,氣頭上的孟將女兒送了人——這種霹靂作派,暗契她的“不帶雌音”,而他的青衣生涯,怎不剪蝕男人本有的剛烈與決絕!
孟小冬畢竟年青,意氣有余,心機不足。
后跟從杜月笙,孟小冬顯然城府多了。侍病20余載不露聲色,直到杜月笙計劃赴法,她輕啟唇,輕飄飄吐一句看似脫口而出實則醞釀20來年的心聲:“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心結如刺,想必鯁在心頭,名分一日不定,此刺便長鯁于胸。此語,從孟小冬心頭飛出,那根看不見的刺,帶著血,卡在了當事人杜月笙的耳朵眼上,他躺不住了。63歲的杜月笙,從多年病榻上顫巍巍起身,抖擻精神迎娶43歲的孟小冬——莊嚴的名分婚禮!
杜月笙此舉,卻讓我看到他一代梟雄背后的英雄本色:義氣,對女人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感。孟小冬選擇杜作歸宿,或許是一種睿智。亂世佳人,要的是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當初的梅蘭芳沒給她。她心高氣傲,這種傲氣使她熬了20多年不肯開口討要,終于開口,傲氣被歲月之霜打散,卻也亮烈難犯。杜月笙掂量出這句輕飄飄話語的心氣分量,給了她一場遲到的婚禮,不久,撒手人寰。
杜月笙無愧,孟小冬無憾。杜離世后,孟小冬宣布不再公開演唱——與伯牙摔琴謝知音異曲同工。孟引杜為知己,梅得知,是否大慚?
孟小冬學藝十載,遇到梅蘭芳,輒藏身別館,不再登臺;與梅分手后師承余派,頗有造詣,再適杜月笙,戲服散盡,從此告別舞臺……她有唱戲的天分,卻缺乏藝術家的自覺與自為,為了男人,將一身才華一再閑拋,從藝術的角度看來,確是人力資源的驚人浪費。但我們不能對孟小冬要求過多,或許對于她,學戲只是安身立命的手段。她只是將自己定位為女人,一個人格中糅合了陽剛氣和霸氣的女人,一個有特長的女人,一個有身價的高價女人。而民國女人的終身職業(yè)不過是嫁人——或嫁名利,或嫁錢財,或嫁愛情,但衡量她們情感業(yè)績的卻非這三者,而是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