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那年,我跟隨老鄉來到了廣東一座繁華的城市,找到了一份送水的活。這份工作很辛苦,也很乏味,每天騎著裝滿大桶礦泉水的三輪車滿街跑,一天干滿12小時,少有停歇的時候。日子過得疲累無趣,但是,暫時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只好將就著做下去。
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我接到南城一個花店的訂單。帶著地址,我找到了那個花店,是一間10多平方米的小店面,小店門口掛了一串紫色的風鈴,風一吹,就會響起叮鈴叮鈴的悅耳鈴音,店里店外擺滿了色彩斑斕的花卉,彌漫著濃郁的花香。
店主是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笑容甜甜的,很可愛,帶著開朗女孩的歡快氣息。她一見到我就笑瞇瞇地說:“真是辛苦你啦,來,先喝口水吧。”說完,一杯泛著芬芳的熱茶就已經遞到了我手上。
我受寵若驚,以前我可沒有受過顧客如此禮遇。我說了聲謝謝,一口氣把茶喝完,然后幫她把一桶水裝到飲水機上去,收了錢,正要離開,這時,本來陰沉的天色突然更加晦暗起來,暴風從大街呼嘯而過。女孩著急地說:“糟了,昨晚聽天氣預報說有臺風,我還不相信,沒想到真的來了!”說著急忙將擺在店外側的花盆、花籃等往里搬。
我看了看天色,忙說:“我幫你吧?!北惆崞鹆艘粋€很沉重的花罐。
風越來越大,女孩和我忙得手慌腳亂。剛將東西搬完,外面豆大的雨就“嘭嘭”地砸下來了。我和女孩都松了一口氣,相視一眼,笑了。女孩向我伸出右手說:“多虧你幫忙,真的謝謝你了。我們交個朋友吧?!?/p>
我看了女孩一眼,頓覺有點驚慌。女孩含笑望著我,朝我點點頭。緊張地握了握女孩的手,她的手柔嫩滑膩,我不禁有點耳熱。從山里出來的我可還沒有碰過女孩子的手。
風雨越來越大,我一時走不了,只能呆在花店里。女孩就東一句西一句地和我閑聊起來。我本來話語不多,但女孩開朗健談,不知不覺就“引誘”我說了很多話。我也因此了解了女孩的一些情況。女孩名叫曉晴,她老家在北方一個小城,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兩個弟弟妹妹正在上學,母親身體也不好,卻得忙里忙外,撐起一頭家。5年前,她跟著朋友來到了這個城市找活干,后來漸漸積了一點錢,就在朋友的幫助下開了這間小花店。說到這5年來所經歷的辛苦艱難,再說到她家里的父母弟妹,女孩不禁有點哽咽。
我感同身受,心里凄惻,但又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是輕輕地說:“別難過,以后會好起來的?!?/p>
曉晴淚光閃爍地望著我,點了點頭。
暴風雨一直持續著,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門外那串風鈴也在叮鈴作響。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的肚子開始嘰里咕嚕地叫喚。曉晴擦了擦眼睛,抱歉地笑笑說:“糟糕,我只顧著向你倒苦水,沒注意到晚飯時間到了?!闭f著站起身,四處翻找,拿出兩包面,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這里只有快餐面,你將就著吃一些,等雨停了,我請你吃大餐?!?/p>
我趕緊說:“沒關系沒關系,有東西填肚子就行了。”
暴雨一直下到晚上10點多才漸漸小了下來,但是,風依然很猛,我想回去,曉晴點點頭說:“也好,等會兒雨還要大時,就真的回不去了?!彼D身拿出一件雨衣,“這個你帶上,不要淋雨著涼了?!?/p>
我說:“你也要回家啊,自己穿上吧?!?/p>
曉晴說:“我不怕,可以在店里過夜。”然后不由分說將雨衣披到了我身上。我推辭不得。
大街上依舊風雨飄搖,我吃力地踩著三輪車往前趕,心里卻有一股股暖流涌現。
此后,曉晴成了我的長期客戶,我每隔四五天就送一次水過去。漸漸地,我和曉晴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我干的這份疲乏的活兒因為曉晴而變成是一種樂趣,讓我甘愿繼續干下去。一有空余時間,我都會到曉晴的小花店去玩,并順便到她的住處——一處狹窄而潔凈的小屋里,蹭一頓好吃的。通常都是我出錢買菜,她掌廚,一會兒就弄出一桌香氣撩人的飯菜來。第一次在她面前吃飯,我面對一桌佳肴,雖然饑腸轆轆,卻吃得小心翼翼,裝出一副斯文的樣子,怕在曉晴面前失禮。曉晴看著我束手縛腳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說:“我知道你幫了我一整天,很餓了,不要在我面前扮斯文啦,敞開肚皮吃吧?!蔽也缓靡馑嫉睾俸偕敌?。
那年的中秋夜,曉晴突然瞇起眼睛,在我身上掃描起來。我不知所以,被她瞄得有點驚慌而且愕然。正當我有些手足無措時,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說:“嗯,不錯,挺帥氣的一個小伙子,有我想象中的哥哥的氣質?!蔽乙粫r間有點懵:“我像你哥哥?”
曉晴突然站了起來,后退兩步,煞有介事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后品頭論足:“嗯,確實像我哥,特別是一對蚯蚓般的眉毛,還有這雙大號招風耳,具有我哥哥的風格?!闭f完,她竟然甜甜地叫了我一聲:“哥哥!”她這一聲哥哥竟然讓我心里空洞洞的,我想都沒想,下意識地說:“不要,我不想做你哥哥?!?/p>
她有些奇怪,問:“為什么?做我哥哥不好嗎?”
我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望著她專注的神色,我的心突然間怦怦亂跳起來,剎那間,我感到自己面紅耳赤,很明顯,我已經喜歡上了眼前這個女孩子。
曉晴留意到了我的異樣,吃吃地笑道:“果然是我哥的處事風格啊,動不動就臉紅。”一聲哥哥,又將我狠狠地扯回現實中。
那晚,剩余的時間,我一直心不在焉,處在一種患得患失、乍驚乍喜的狀態中,我想向她袒露,又怕失去她;想一直當她是好朋友、好妹妹,卻又有些不甘心。
3天后,我抽空去了曉晴的花店一趟,卻看見花店前停了一臺三輪車,曉晴正在把店里的東西一件件往上面搬。我驚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有些無奈地笑著說:“這里明天就要拆了,聽說要建一棟大樓?!?/p>
我怔怔地問:“那以后你的花店還開不開啊?”
她嘆了口氣,說:“昨天妹妹來電話說,我爸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決定回家去照顧他們?!庇窒蛭疑斐隽擞沂?,“謝謝你這些日子帶給我的開心?!苯又岩淮仙娘L鈴遞到了我手中,“這串風鈴就送給你當作留念吧,以后當你看到它,聽到它的聲音,就會想起我的,不要忘了和我聯系哦?!?/p>
我心頭一陣難過,喉嚨好像被異物梗住,說不出話來。
由于那時她家還沒有裝上電話,曉晴把她老家的地址抄給了我,并承諾回到家里后一定會給我打電話。她走的那天,由于我要干活,所以沒有去送她。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安,失魂落魄。
曉晴走后的第二天,我對她的思念更加強烈,有點失魂落魄的感覺。一天的活結束后,已經是晚上8點多,我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曉晴的那個花店,想找回一點往日的歡樂氣息。我以為花店會大門緊閉,沒想到,花店照常開著,燈火明亮。我大喜,以為曉晴回來了,但花店的主人卻不再是曉晴,而是一位中年阿姨。我奇怪地問:“阿姨,這里不是要拆了嗎?你怎么還在這里開店?”阿姨比我還奇怪:“沒有吧?這個檔口原本就是我的,只是之前轉讓給一個女孩。誰說這里要拆了?”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曉晴啊曉晴,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要急著回去?我迫不及待地給她寫了一封信,在信里,我說我喜歡她,要去找她。
一個多星期后,曉晴回信了,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急著離開嗎?不是花店要拆,而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某個人,我怕自己越陷越深。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這邊等我照顧,我不想拋下他們,而自己一個人在另一個城市風花雪月,我不能那么自私,而且,我們都還小,沒有條件談感情……請你忘了過去吧,也不要再給我寫信……
我瘋了一般給她寫信,告訴她我要去找她,她給我回了最后一封信,說你不要來,就算來了我也不會見你。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經過數年的努力和拼搏,我在礦泉水廠熬到了業務主管的位置。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關于一個叫曉晴的女孩的一切本已淡忘,但是有一天,老板要我去一個遙遠的北方小城談業務。念叨著這個城市的名字,猛然覺得很熟悉,一剎那間,我想起了那一行曾被我背過了千百遍的地址,于是翻出了那張已經泛黃的紙條,它一直在我的筆記本里珍藏著。
來到那座縣城,按著上面的地址,我幾經周折,找到了曉晴家所在的那條村子。迎面碰上一位大伯,我就攔住了他,向他詢問曉晴的情況。老伯說她現在不在家,在縣城里開了一個大花店,她父母已經過世,弟弟妹妹也在外地念書,一年難得回家一次。
我在縣城里找到了那家花店。花店遮掩在一長排濃密的綠化樹下,門口擺滿了色彩斑斕的花卉,還掛了一串紫色的風鈴,叮鈴作響,聲音細碎而清晰,十分悅耳。我的心神像風吹過的風鈴般蕩個不停。多年前那個叫曉晴的女孩的笑靨一下子浮上我的腦海。
我快步走到那個花店。聽見腳步聲,一張艷麗的少婦面龐從里面探出來招呼道:“先生,請問您要買什么花?”眉目神色,宛然就是多年前那個喜歡笑的女孩,只是富態了一點,成熟了很多。她見我愣愣地打量著她,有點驚異地說:“先生很眼熟,我們在哪里見過?”
她已經認不出我來了。我知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人和事,包括我,也包括我在她腦海里的印象。
這時,店里的電話響了,她抱歉地對我一笑:“先生,您慢慢挑,我去接個電話?!彼龔囊巫由险玖似饋恚悬c吃力地朝電話機走去。我看見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以及一身寬松的孕婦裝。
細碎而悅耳的風鈴聲仍舊縈繞在我耳邊,我又想起了17歲那年的風鈴聲,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有些感情只能隱藏不宜外泄,我快步離開了曉晴的花店。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