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電影里的狀態是我根本不知道的。”說這話時,紀錄片《小人國》中家長甚至帶著些自責,而片中其他幾個孩子的父母亦有同樣感受,這部影片讓本以為十分了解孩子的家長開始產生疑問。直到有一群專業的紀錄片人,把心放到和孩子一樣的高度才發現一個“別樣”的世界。但是這群“小人國”的闖入者卻發現孩子們帶來驚訝絕對大于想象。
這部影片的導演張同道說,有兩部杰出的作品是他的老師:法國的《是與有》和中國的《幼兒園》。《是與有》在歐洲票房高達1100萬歐元,《幼兒園》獲了幾項大獎,引起社會廣泛討論。“我們之前有兩座大山,張以慶的《幼兒園》在某個領域中已經是一座大山了,我們難以超越;而法國的《是與有》和《小人國》有點像,某種情況下是我的老師,于是我們就選擇了拍攝兒童的自然狀態,這也正是我最喜歡的狀態。”于是,張同道帶著他的團隊來到了“小人國”。
故事梗概
夏日北京早晨,一輛班車開到幼兒園門口,孩子們蹦蹦跳跳進屋吃早餐。可是,一位四歲小女孩辰辰卻拒絕進屋,堅持在門口站著——她已經等了兩個星期。一個小時后,一位四歲男孩南德來了——他就是辰辰等待的好朋友。他們一起游戲,吃飯,午睡也在一起。起床時,南德還細心地為辰辰系上裙帶。辰辰天天來得早,南德天天來得晚,等待成為辰辰每天早晨的功課。
正在這時,一群憤怒的家長沖進辦公室,要求大李老師開除一位五歲男孩池亦洋。池亦洋身材高大,強健有力,連續搶了棟棟的棍子、打哭佳佳,惹起公憤。大李老師請求家長們給他一段時間改造池亦洋。
初秋的早晨,辰辰感冒了,卻依然堅持在門口等待南德。最近老師和小朋友的鞋子總是莫名其妙地丟失。偶然中攝影機拍攝到一位小男孩吃力地把足球扔進比他還高的垃圾桶,然后是鞋子和小玩具。這位小朋友是剛剛兩歲、還穿著尿不濕的錫坤。為什么?老師也在觀察。
秋季足球賽鳴哨開戰,守門員池亦洋連續丟了三個球,急得用手攔球,大李老師判他犯規。池亦洋不服裁判,與大李發生沖突,還破口罵人,被請到反思角。不久,因為他揚言要掐死佳佳,又連續被請進反思角。幾番沖突,小朋友離他而去,池亦洋成了孤家寡人。
深秋的北京,樹葉金黃,辰辰依然天天在冷風中等待南德。錫坤的興趣從室外轉移到室內,他悄悄溜進儲物間,把小朋友的零食打開一一品嘗,還在中午走進教室,把珠子撒了一地。這時,室外爆發沖突,池亦洋挺身而出,迅速而公正地解決了佳佳和棟棟的矛盾,帶領一群小男孩進行軍事訓練,升國旗,唱國歌,儼然一位小將軍。
雪花飄飄的早晨,辰辰像往常一樣在門口等待南德,她并不知道她在等待一個壞消息。這一天堵車嚴重,等待格外漫長。大李老師也陪同辰辰站在雪中,她知道這是辰辰最后一次等待,在家長的堅持下辰辰和南德將分去不同的幼兒園。等待40多分鐘后,南德終于來了,大李老師不得不告訴他們分開的消息。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孩子們去原野上瘋跑、喧鬧、打雪仗,唯獨不見辰辰的身影。
張同道:故事從巴學園開始
無論你有什么樣的社會屬性,面對自己的孩子,只可能有一個:家長。“孩子在三歲之前打人,搶東西都沒什么,但之后如果做這些行為,家長就開始說話了。因為他要開始社會性的生活了”。有一天,身為博士生導師的張教授發現與兒子溝通時,已經完全搞不定了。張同道自稱只不過是“一個帶著困惑的家長”。
把紀錄片拍成故事片
張同道一再強調,他在影片拍攝最初確定的基調就是故事性紀錄片,為此他定下了五大原則。
首先要求攝影師永遠追人物。這是一個明顯的故事片的拍攝方法。比如某天要拍辰辰和楠德的故事,一整天就只拍這兩個孩子。這樣要求完全是出于剪輯的考慮——要完整一天的故事。“不能這個感興趣拍這個,那個有趣又拍那個,就像《幼兒園》中追求各種好玩的狀態,看不到完整的時間概念,可《小人國》需要完整的光線以及服裝。”
其次就是使用故事片的方法記錄連續的情節。“我甚至要犧牲掉畫面效果以達到故事的完整性。比如片中有一段池亦洋帶著幾個孩子玩兒,老劉拍得精彩極了,可你仔細看畫面可能不穩、鏡頭也有被雨點打臟的地方,但如果等什么都準備好了故事就沒了。”
第三是拍攝完整的一天。張同道在這方面卻表現得極端從容。“如果不是一個人跟蹤一天這樣拍完整,衣服肯定穿幫,比如今天拍池亦洋,那就只能拍池亦洋。否則就算你拍的小孩兒不換衣服,其他人也換,這就是跟拍電視劇一樣的地方。哪有孩子幾天不換衣服的,就算這個孩子不換,另幾個也可能換。就算都不換,出現在背景中的孩子也可能換衣服。
第四,因為主人公是孩子,所以視點也一定要是孩子,這就要求攝影師在拍攝時必須時時保持和孩子同樣的高度。
第五,在任何情況下,畫面盡量穩定,但如果有損于故事的生動性、連續性,就要放棄畫面。很多人在拍紀錄片的時候,一投入到景深鏡頭里去就容易只拍到狀態,而把故事拍丟了。“老劉剛開始的時候拍攝風格還有些搖擺,但在我的堅持下,也逐漸改變了。”成片出來,張同道相當滿意。
細節決定一切
最初選景時,張同道從巴學園的兩個場地中選擇了院子里有棵大樹的那一所。“我和老劉專門研究過這棵樹,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而且這棵樹有一個抒情氣質。”而這種抒情性的場景,正符合了每天在院子里等著楠德的辰辰。《小人國》中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拍攝方法,比如拍攝辰辰時,攝影機就要在架子上緩緩移動,而活潑好動的錫坤則基本上采用全景,到了池亦洋則選擇動態跟蹤,一出場就有力度感。
孩子是隨時可能到處亂跑的,攝影師可以化身為他們身邊的“空氣”。至于“空氣”如何“流動”孩子們當然不可能關注,更不可能為你擺好位置。為了拍攝男孩們在院中動態較大的鏡頭,他們在孩子經常出沒的地方放置沙袋,一旦需要,攝影機便能隨時固定在上面,使畫面保持穩定。
“張以慶看了說《小人國》沒有導演,我說,這就對了。他認為看不到導演的問題正是我的追求。”張同道說完,滿意地笑了。
劉德東:攝影師是艘核潛艇
張同道說,劉德東是一個能沉得住氣的人,所以能做出好片子。
選擇劉德東擔任攝影師當然有張以慶那部《幼兒園》在前的原因,但張同道更加看重劉德東“像一艘核潛艇一樣可以潛到水下”。事實上,劉德東就是那樣寡言與內斂,可以一個人關在房間里拍自己,或者和年少時在三峽邊認識的一對老夫婦生活在一起,像他們身邊的空氣一樣同樣寡言,除了拍攝甚至之間沒有交流。“幾乎每一個畫面都融入了我的現場感受,就像侯孝賢電影中的那種對影像的克制、控制。”以這樣細膩的心理,劉德東把自己關進了孩子們的世界。
“很多東西無法預知。對成人可能可以知道他下一個動作,但對于孩子太多是需要知覺的東西。我觀察孩子的感受,和我的某種微妙的感受是一致的。在這個幼兒園觀察孩子幾個月之后的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四十多年來一直在背負一種負擔,而這種負擔我多年來尋找原因而不得。某一天我卻從一個孩子的神情上發現了,于是我忽然得出一個結論:這個負擔是我在童年時期就已經發生了的。” 劉德東認為這種隱隱的不安和感受可為觀者提供一種方法論或可能性。
因為《幼兒園》在先,劉德東在拍這部影片一開始就要回避很以往的經驗。“現在依舊有種設計在里面,《幼兒園》是碎片組成的童年與社會與成人關系,而《小人國》卻是連續的敘述性的故事。張以慶隨時需要一個很好的畫面,而且隨時要看監視器,他有先入為主的想法,但拍《小人國》我會更自由一些,這跟導演的氣質有關。張以慶比較主觀,對現場把控嚴格;而張同道給我的空間比較大,這又和我們最開始確定使用的直接電影方法一樣的。當然主觀性強的電影內在仍然是靈動的,但《小人國》卻更注重現場感以及真是氛圍和感覺。”
當自由空間變大,攝影師的主觀想法就會出來了,“現場總會有一些突發性事件需要我就地解決,因為我必將是尋像器后面那個人,就紀錄片的攝影而言,原創性當然也是存在的,但既然是專業的攝影師,就一定會明白攝影師的觀點,并且是反映導演觀點的。”在張同道看來,劉德東是一個非常好的攝影師,不少鏡頭的剪輯在他的拍攝期間都已經完成了。“一場是池亦洋給兩個孩子解決問題時的景別變化,另一場是‘王子’邀請‘公主’到他的‘城堡’里,在故事發生同時,老劉甚至都做了完整的剪輯。我不能那么緊地控制攝影師,因為我要的是一個自然的完整的故事和生活的質感。”
屈鋮:沒有約束的剪輯
從十三個孩子里面選出三個兩歲到五歲的孩子組成一部電影,這是導師張同道定下的,但如何組接便成為研究生屈鋮的工作。影片是在十八集系列片基礎上剪出來的,素材量非常之大,光辰辰的內容就要上百小時。
準確地說,九月份屈鋮才上“研二”,你一定想不到這樣一個“卡通一代”的年輕人能是《小人國》的剪輯師。影片中幾個小孩打架的部分,屈鋮不但把速度加快,畫面也顛倒放。“這樣就有動態,有變化”。張同道的包容讓屈鋮的一些大膽的想法可以得以實施,而他也不掩飾對愛徒的贊賞:“屈鋮是個很有感覺的人,知道什么地方該加快速度,什么地方不動。”
屈鋮認為紀錄片可以很生活,這次剪輯的方法也是一邊工作一邊摸索出來的。“正因為我是個新人,所以工作時沒太多約束,我甚至沒把《小人國》作為紀錄片,而是當故事片來做的,也沒有把它拘泥成藝術片或商業片,我只是把他們都融合在一起。當然,如果沒有辰辰的部分,可能不會有那么的藝術感,但是每個孩子都需要一種剪法,因為每個小孩都有一種個性。”開始辰辰就被定為主線,池亦洋是個隨時能跳出來的孩子,而錫坤則是個小精靈,每次出場都是活潑的。“節奏上當然是以辰辰為主,細膩的,情感性的,而池亦洋的故事則是一個強烈的感覺,錫坤則是一個比較有趣的孩子,在影片中也能起到豐富的作用。我認為這三個孩子的世界也能夠代表孩子們的世界。”屈鋮這樣理解他“手中”的孩子們。
“等待”所形成的形式感使辰辰成為一個首要線索。在剪輯中,屈鋮選擇了8天的故事加強了等待的過程,而另外兩組人物都納入了自辰辰開始的時間編碼。
池亦洋的故事充滿了男性化的力度,他的快節奏與辰辰的女性化形成強烈對比。“事實上后面的故事可能是在前面發生的,但是我要給出一條情緒線。”為此,屈鋮沒有把池亦洋在后面再次打人的鏡頭放進來,“現實中孩子是有反復性的,但在情緒上觀眾接受不了,這也是我們設計的部分。”
有人曾經提議,在這個影像泛濫的年代,我們可以給幼兒園安上攝像頭,將孩子的每一個鏡頭都時時上傳到家長的電腦上,這樣,就算你在上班也能知道自家孩子過得好不好。不過我擔保真有人這么干了,他對自己的孩子可能仍然一無所知。也許某些人希望《小人國》能改變點什么,但張同道知道紀錄片沒有那么大的效用,但他仍然希望這部電影對家長來說,不僅僅是“零食”,而有“藥”的作用,至少能給父母們打開一扇通往孩子心靈的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