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沒有人說抱歉,也沒有人哭。
六年前的我們,還處在無所畏懼的青蔥歲月,相信愛情,哪怕所有的真相都指認出一個模糊而黯淡的未來。我和東,坐在人聲鼎沸的餐廳,吃著可能是最后一頓的兩人晚餐。直到現在,我都還在佩服自己當時的鎮定,語調平靜地問他:“你是要回到她身邊,還是繼續和我在一起?”我的悲傷被淹沒在喧鬧里。
我一直都清楚她的存在。她是東的初戀情人。當年他們還未成年,放學后分頭從學校里出來,會合在附近電影院,故作老練地買下兩張電影票,然后在放映廳最后一排的情侶座上肆無忌憚地擁吻。東說,剛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女孩會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香氣,像盛放的薔薇花。她的頭發,未經染燙,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來。
要用什么來解釋他和她的糾纏呢?東說,也許是因為迷戀吧,那迷戀更多的是來自于腎上腺,我確信自己不愛她。
聽自己所愛的男人講述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那感覺是很神奇的,我心平氣和,是因為相信,那是已經過去并且不會重復的故事。對一個人的迷戀,應該不會持續很久的時間。然而我錯了。我無法正視自己判斷失誤的事實,更無法解釋,會有一種身體反應,能在十多年后卷土重來。他們意外地重新取得了聯系。從見面、看電影到他跟她回家,不過是幾小時之間發生的事情。
“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跟她徹底了斷。”東仍然確信自己對她的迷戀只是來自于身體,那對我們的關系似乎并不構成任何威脅。十年后的今天,他不過是為他們的關系畫上一個句點。就像你不去做,這件事就是一樁未完成的心愿,沉沉地壓在你心里。而現在,他終于解脫了。
“可是那女孩呢?你需不需要給她一個交代?”
“我們之間,不需要為任何一方負責。因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真正愛過她。”
長時間的沉默。他輕輕坐到我身邊,抱緊我。我的決絕終于被這一瞬間的溫暖擊潰。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問不顧嗎?只有我們自以為是的,偉大而堅定的愛情。
我們和好了,那天陽光燦爛。沒有人說抱歉,也沒有人哭。
若我離去,后會無期。
臨近下班時,有個女孩來找我。我看到她手足無措地坐在休息室里,雙手緊握著一次性水杯,面色蒼白,著裝顯得很懶散,穿T恤,很寬松的闊腳褲,白色球鞋,長發又黑又長,在燈光下,照得出人影來。
“我懷了東的孩子。可是,我找不到他。”她曾經在東的手機里看到過我的照片和電話號碼,于是才找到這里來,“我很害怕,除了他,我沒有任何朋友。”
“你是要留下這個小孩嗎?”
“不,我只是想求你……可不可以陪我去醫院?我知道他不會要我,也不會要他的孩子。”
真可笑。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荒唐的見面和對話。一個女人被要求陪她的情敵,一個第三者,去打掉她和自己男朋友的孩子。更搞笑的是,她居然還決定答應她。
我似乎明白了東對她的迷戀,那種頹廢,楚楚可憐,是我無論如何也扮不來的。還有,那海藻般濃密性感的長發,纏住他的心……
婦科門診在走廊的盡頭,一路走,一路可以聞到福爾馬林混雜著霉變的古怪氣味。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手術前,醫生說要家屬簽字。我說我來簽吧,我是她姐姐——事實上,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我和東分開了,雖然他一再向我保證他是愛我的。可是,我根本無法接受與信任這樣的愛。你會像迷戀她一樣迷戀我嗎?他不發一言。
“謝謝你,陪她去醫院。你知道,那幾天,我出差在外。”
“好好對她。”我很平靜地向他告別,他最后一次擁抱我,說希望以后,還可以有機會見面。會么?我笑笑。若我離開,后會無期。
過去不管有多痛,只要抓到一點希望,就會更堅強。
我在凌晨接到東的電話,他說他在搬家,搬到那女孩的公寓。她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留給她一套大房子。“我想我大概是對她心存愧疚,”東懇求我,“以后……想你的時候,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我真的很愛你,但我知道我沒有權利讓你接受她……”
我和東的關系,其實從原諒他的那天起就破裂了。只是我們幼稚地以為,任何過錯都可以彌補,有什么是不可以跨越的呢?我們那么確信彼此相愛,不知道感情上的任何一道裂縫,都會越撕越長,最終暴露出不堪入目的真相。
好,就算你是愛我的。那又怎么樣呢?
失戀后的一個月,我幾乎變成了女超人。我恨不得住在公司里,不是因為我熱愛工作,而是害怕,回到家以后,會記起那一幕幕過往。我若是電腦多好,打包刪除,從此的生命里,再沒有那些痕跡。
公司里恰好有個重要的工作,沒日沒夜地加班,修改企劃案,聯系合作方……我和杰的接觸,就是在那段時間開始多起來的。杰是我的上司,我剛調來這個部門,起初跟他還不太熟。每次,都是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一起下去吃飯么?”“這么晚,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上司對下屬如此特殊的親近,我是讀得懂的。杰比我大十歲,在公司里,算是比較老的資歷。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到只有在東那個年紀的男生身上才能看到的天真,游移,無所顧忌。他成熟儒雅、風度翩翩。他給我安全感。
我們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結局。在和東分手一年之后,我答應了杰的求婚。我一直堅信,杰,是上帝派來救我的,是我的救命恩人。過去不管有多痛,只要抓到一點希望,就會更堅強。
你說,我要以哪種方式紀念你?
偶然在大學校友錄上看到東的表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像很多年前他請求我原諒一樣,他留言說:給我一次機會好嗎?然后有朋友告訴他:她要結婚了,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看到那些留言記錄,忽然間覺得可笑至極。
對于很多年之前的選擇,當時我們并不知對錯。而是要等到很多年之后,回過頭來看,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最重要的那個人會不會后悔?可是,我們知道的僅僅只是這么一個無關緊要的真相,我們已經再也無法控制結局了。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機會。
東跟那女孩終究是分手了,即便他抱著她的時候,還是會激動得渾身顫抖。但是,他終于領悟到,自己所需要的,不是一個被保護的對象,而是和他平等地站在一起的助手,他說,“完全由他所控制的生活,讓他太辛苦。”他選擇了一個夜晚搬離,如同他搬進去時那般了無聲息。愛情有時候就是這樣,那個人走得倉促徹底,你甚至會懷疑,那些纏綿的過往,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東約我在我們從前經常光顧的西餐廳見面。我去了,無名指上戴著杰買給我的鉆石戒指,我們已經領了證,酒席也在準備之中。
分手以后,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東那天穿了西裝,買了鮮花。我很奇怪那身怪異的打扮,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從未在我面前嘗試過如此正式而莊重的裝扮。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預備向我求婚的,西裝的內袋里藏著一枚戒指。可是他看到自己已經太晚了。愛情,被人捷足先登。
我取下手表,給他看手腕上的刀疤,“你知道嗎?離開你之后,我差點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我沒有辦法在原地等你回來。我下手很輕,是因為不夠決絕。我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很幸福地站在你的面前。”
我扔掉所有跟愛情相關的收藏——書籍、卡片、電影票、項鏈……多得裝滿了兩個大箱子。如果沒辦法將過往刪除,那么至少,我們可以處理掉這些紀念。留下的那道傷痕,足夠了。抹不掉,唯有遮掩。
我狠心嗎?你說,我要以哪種方式紀念你?
在你之后,才懂得幸福。
校友錄表白事件之后,東成了那里的常客。我的同學們也開始接受他,包括他自得其樂說的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照例會上傳一些照片給朋友們分享,譬如結婚照、蜜月照。他們說,我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小女人。
東還是很落寞的樣子,說嫉妒我的丈夫,并不希望看到我們幸福的樣子。后來,他也開始上傳一些自己的照片,幾乎都是旅行途中拍的,每次都和不同的女孩子。看上去,他似乎挺樂在其中的,還會向我炫耀自己經久不衰的魅力。可是末了還是會補上一句,那不過是因為太寂寞罷了。
碰到杰之后,我真的是轉運了,我跳槽去了新的公司,薪金比從前翻了一番。杰也升了職,而我們的寶寶,也在一日一日地茁壯成長。
接下來的人生,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終于明白,只要相信會有幸福,那么它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很多時候,就是在你轉過身,放開手之后。若是痛,即便深愛,也不要流連。
離開你,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