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William把裝著筷子和項鏈的錦盒拿出來的時候,在場摒住呼吸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一直以來“傳家寶”這三個字分量都很重,而William拿出來的東西卻出乎大家的意料,顯得有點單薄—一雙銀筷子。
一個泛黃的粉紅色錦盒,邊緣已經開始抽絲,錦盒中的絲絨托已經因為年代久遠而遺失,那雙細長的銀筷子在錦盒里有點不知所措地滾來滾去。雖然出場的“儀式感”不足,但把它拿在手中觀察把玩,還是能看出筷子的用料、做工相當講究獨到,絕對是銀器中的上品。
筷子的上半部分鑲嵌著景泰藍圖案,每支筷子的頂端都安放著一顆小銀珠,一條五厘米長的銀鏈兩頭牽連著銀珠的兩端。這兩顆銀珠是有玄機的,工匠別出心裁地把筷子做成中空的,把銀珠順時針旋開,就能看見一只耳掏和一支銀針藏于其中。
William說,“這是奶奶當年的嫁妝之一,據說是清末民初時期的飾品。后來她把這雙筷子傳給了我母親,母親又把它交給了我太太。我們會按照老一輩的意思把它傳給下一代,畢竟已經四代人了,其間發生的風風雨雨也沒能把這個傳統破壞掉,我覺得很難得。”
銀筷子的下面壓著一張皺巴巴的單據,黃黃的脆脆的,把它緩緩展開,墨跡都已風干變淡,只隱隱約約看到“銀鋪”的字樣和淺紅色的邊框。
人對于歷史遺留下來的事物總是心存敬畏,縱然只是毫不起眼的邊角碎料,也存在與視覺不符的厚重感。這雙筷子,因為它的故事,變得經典。
那么大的一個家業,至少也給孫輩留點什么
William的故事很龐大,幾乎要畫上一幅 “家庭樹”,才能搞懂這個大家大業的狀況。
William的家族是福建莆田南湖鄭氏的主脈。鄭氏在當地是名門望族,根據《福建通志》上記載,他們氏族的源頭便是赫赫有名的“晉朝八姓入閩”的鄭姓分支,在福建開基入業后,其后裔就以儒業致顯。唐代莆田“南湖鄭氏三公”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宋代著名學者鄭樵和狀元鄭僑都是鄭氏的后裔。
William老家中的祠堂甚至保存著皇上御賜的墨寶,后來家境逐漸式微,祖先也摘下了頭上烏紗。到了William曾祖父一代,只能算是富饒的地主人家,以收租為生。話雖如此,“站在門前遠眺,眼睛所看得到的土地都是家里的產業”的情景只不過是上兩代的光景。
William的父輩曾經提及過當年奶奶嫁入鄭家的大婚儀式,“流水席在村里擺了七天七夜”,“鞭炮從子時開始放,一整天從未間斷過”……當然,嫁入豪門,奶奶的嫁妝并非等閑之物,據說金銀首飾足以讓村里的小金鋪的老板汗顏。
解放初期,William祖輩被沒收了全部的土地家產。
“在那種情況下,我奶奶悄悄地藏起了幾對金銀首飾。她當時覺得,那么大的一個家業,至少也給孫輩留點什么。”William回憶道,后來其他的金銀首飾在顛沛流離中遺失,只剩下這雙銀筷子和一條金項鏈,“奶奶更加寶貝它了,常嘮叨說把她留給兒孫媳婦”。
五十年代,鄭家的家境變得非常困難。由于“家里成分不好”,William的父親一代都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叔叔到碼頭里當苦力,給人下貨,那些大麻繩把他勒得滿身都是血痕。而姑姑年紀小,只能到遠方親戚家打工,每年只有幾天放假能回到奶奶的身邊。”但日子過得那么苦,奶奶從來沒想過把銀筷子拿出來賣掉換錢。
“銀器的事情,她瞞住了全家人。”William緊緊握著錦盒,仿佛能體會到奶奶當年頂住了重如泰山的壓力,“后來奶奶跟我母親回憶起這些事情時說道,‘打死我也不賣,打死我也不賣’,重復了兩次。”
家族兩次命運轉折關鍵時刻的“交接儀式”
鄭家還有一個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傳統”,他們家族已經連續六代都誕下正房長子。也就是說每一代人的長兄,第一次喜得子嗣,恰好都是男孩。先輩都愿意相信這是上天的恩澤。在這樣一個傳統而且幸運的大家族,長輩重視子孫血脈,有點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可以理解,奶奶誓死捍衛“傳家寶”的舉動也就有了一個合理的落腳點。
但跟我們假想有點不同,銀筷子從奶奶傳到母親,再傳到William太太手中,兩次的傳承與交接都不在婚禮上。
1966年William的父母在湖北成親,當時奶奶沒有把銀筷子給他母親。八年后,父親決定把奶奶從老家接到武漢和他們一起住,在火車站上,奶奶當場就把錦盒交給了母親。William說:“那時候奶奶一臉嚴肅地對我母親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小寶(William的小名)的媳婦的,仿佛母親就只是一個保管者,而不是最終的接受者。”
William的母親把筷子放在抽屜的最深處,每逢換季收拾衣物的時候就拿出來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殺殺霉菌。“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看過這個錦盒,母親也開玩笑跟我說過,這是給我媳婦的。但我那時連媳婦是什么都不知道。”想起兒時往事,William忍不住大笑。
自從William的父親成功爭取到修改成分后,他有了穩定的工作,家里的環境開始變得順當,但偶爾還會有艱難的時候,“有一次單位工資發不出來,母親讓我們把年初拿到的1塊錢壓歲錢先借給她,她去買米。銀筷子的事情,誰也沒有提。”
五年前,William娶了如今的太太,生下了一個寶貝女兒,家庭一如父輩的期望,殷實美滿。同樣,母親也沒有在當年的婚禮慶典上把傳家寶交給媳婦。
去年夏天,William的父親病逝,陪伴了父親大半輩子的母親悲痛至極。在奔喪期間,母親抖顫著把銀筷子塞到William太太的手中。“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讓我們保管好,等孫女長大了,交給她。”William說。
兩位母親,都選擇在命運轉折的關鍵時刻,舉行傳家寶的“交接儀式”。奶奶奔波勞累了一輩子,終于選擇老來從子,從老家投奔武漢,把下半輩子交到大兒子和媳婦的手中;母親失去至親的伴侶,唯有寄情于子孫。兩位母親都有一個相同的夙愿,把筷子托付給兒輩,把祝福傳送到眼睛看不見的孫輩的未來。
后記
從家族樹可見,William祖上都是非同凡響的人物。除了他父親鄭氏一支家世顯赫以外,母親那邊也是書香世家。William的外祖父畢業于黃埔軍校,隨后成為國民黨軍統情報局內的軍員。外祖母在上世紀初,出生于湖南一封建大家族,自小聰慧敏感。成年以后受新文化影響,William的外祖母迅速加入進步青年的隊列,反對纏足,剪短發,熱烈追求自由、平等,后來更就讀于湖南第一師范大學,師從徐特立教授。
同樣地,William的外祖父也給后輩留下了一些傳家寶,跟他奶奶“只傳媳婦”的習俗不同的是,外祖父給五位子女都準備了人生的紀念品。William的母親,得到的是一只銀碗。這只銀碗的故事,似乎更多,但母親似乎不愿提及,連William也知之甚少。
William的外祖父也許不曾想到,傳給女兒的這個小銀碗,冥冥之中跟親家傳下來的銀筷子湊成一對。不知道年輕時的母親,在接過婆婆手中的筷子時,心頭有否一顫?大概從那一刻起,她認定了眼前的男人,是她最后的依歸,天涯海角,此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