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蝕》三部曲是茅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現當代小說史中占有重要地位。茅盾也先后數次談到《蝕》的創作,其前后態度互異甚至互相矛盾。本文以此為切入點,考察其前后變化的原因。
關鍵詞:茅盾;創作心理;《蝕》三部曲
第一階段:真實地體驗了人生,
然后去“做小說”
這一階段以發表于1928年10月的《從牯嶺到東京》的觀點為代表,涉及到《蝕》的“創作談”的文章有《讀〈倪煥之〉》《蝕·題詞》《我的回顧》《幾句舊話》以及《怎樣寫〈幻滅〉和〈動搖〉》。
本來,茅盾在《從牯嶺到東京》中說把《追求》的主題設定為“幻滅動搖后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然而在創作的時候,茅盾從幾個舊友處知道了“一些痛心的事”,即“你不為威武所屈的人也許會因親愛者的乖張使你失望而發狂”[1]。寫《追求》的時間是在1928年4月至6月之間,不久前,共產黨進行了兩次軍事行動:南昌起義與廣州公社事件。這兩次軍事行動都付出了慘重的血的代價。因此,茅盾陷入徹底的悲觀、失望。如果說茅盾在《幻滅》和《動搖》中一方面刻畫了“武漢分共前后革命形勢兇險而具有毀滅性的政治事實,一面也寫出了他對于正在南征中的原來參加了南昌起義的部隊的深情眷戀,以及寄托在他們身上的自發而熱烈的對革命的‘未來’的憧憬”[2],那么在《追求》中,這種憧憬則蕩然無存。據統計,在1927-1930年的白色恐怖中,共產黨員人數由約五萬八千人降到不足一萬人。在這一時期,茅盾最終作出了退黨的選擇。他說:“ 我是真實地去生活,經驗了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人生的一幕,終于感得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執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于是我就開始創作了。我不是為的要做小說。然后去經驗人生?!盵3]
等到茅盾在日本寫出《從牯嶺到東京》,立即引起了太陽社諸人的猛烈攻擊。錢杏邨認為他在這篇文章中所持有的態度是完全背叛了革命,因此要逐章地給予批判。表面上看,錢杏邨對《蝕》的題材選擇、人物刻畫、小說結構以及接受對象等都作了闡述與說明,但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不是文學觀念的不同,而是政治觀念的差異。錢杏邨對《蝕》三部曲前后的態度有一個明確的轉變。評價《幻滅》與《動搖》時,錢認為茅盾和他站在同樣的立場上,雖然作品所描寫的是小資產階級,但是只要立場是無產階級的,那么還是革命的文藝,這樣的作品是值得歡欣與鼓舞的,只是茅盾在小說中不能為革命指出“出路”。所以,面對錢杏邨、李復三等人的攻詰,他還是認為自己對現實的把握是正確的。而所謂的革命文藝觀指導的呼號“出路”,不過是“蒼蠅那樣向玻璃片盲撞”。錢杏邨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刻畫出一個經歷了幻滅與動搖后仍然毫不氣餒的“健全的革命者”。但是,茅盾不敢茍同他們的觀點。這個階段茅盾“創作談”的觀點,主要還是從關注作品的文學性出發,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來刻畫人物,描繪人生。
第二階段:從生活經驗的狹窄
到并非自愿的不得已而為之
在1945年發表的《回顧》中,茅盾仍然認為創作的緣由是對生活的體驗,但是,他卻說自己創作時的思想是不成熟的、幼稚的。而思想正是一部小說的靈魂。因此,這部小說也是幼稚之作。“自己想來,當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生活因子實在比今天的要狹小得多,對于人情世態之了解,也大不如今天?!钡还芩枷胝J識如何,這畢竟是嘔心之作。所以,茅盾一方面自我批評,一方面又自我辯解。
但是,在1952年出版的《〈茅盾選集〉自序》里,茅盾推翻了以前“對生活的強烈感應而作小說”的說法,他說:“我的第一部小說是《幻滅》。這是個中篇,寫于一九二七年秋天。其后,一半由于友人的鼓勵,一半也由于我沒有在社會上找到公開職業之可能,只得賣文維持生活,于是又寫了第二和第三個中篇《動搖》和《追求》。就是這樣,我定上了職業的寫作者這條路了。”對這部小說,他進行了自我批評:“一九二五——二七年,這期間,我和當時革命運動的領導核心有相當多的接觸,同時我的工作崗位也使我經常能和基層組織與群眾發生關系,因此,按理說,我應當有可能了解全面,有可能作比較深刻的分析。然而,表現在《幻滅》和《動搖》里面的對于當時革命形勢的觀察和分析是有錯誤的,對于革命前途的估計是悲觀的,表現在《追求》里面的大革命失敗后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動態,也是既不全面而且又錯誤地過分強調了悲觀、懷疑、頹廢的傾向,且不給以有力的批判。”
在《寫在〈蝕〉新版的后面》中,他基本上重申了上面的看法。而這一次,對《蝕》的大量章節都進行了改動。1963年,茅盾受到批判,他的作品也被禁止出版??梢钥吹剑谶@一個階段,社會所關注的不再是作品的文學價值,而是作品的思想是否先進,是否揭示了社會發展的方向。盡管在同國民黨的最初斗爭中,共產黨損失慘重,但并沒有損毀,相反,越來越強大。盡管這時的茅盾一直在國統區,但是他和共產黨有著密切的聯系。自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為中國共產黨所倡導的文藝指導思想以來,文學就難以再“清高”地保有其獨立性,思想先行成為當時的流行,并進一步影響了1949年以后的十七年文學。而評判一部作品優秀與否的標準,就是是否符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標準。比照這種心理,《蝕》三部曲當然是頹廢憂郁之作,不算成熟的作品。
第三階段:重新回歸到“經驗了人生
來創作小說”的觀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新文學史料》的創刊號上,茅盾開始發表他的《回憶錄》,其中也談到了關于《蝕》的創作。在《回憶錄[十]——創作生涯的開始》中,茅盾以平靜的口吻回溯了那段歷史:“我嚴格按照生活的真實來寫?!薄皩τ谖疫€不熟悉的生活,還沒有把握的材料,還認識不清的問題,我都不寫?!彼厣陰资昵暗挠^點:“我是經驗了人生才來做小說的,而不是為了說明什么來做小說的?!?/p>
但是,這時的茅盾否定了當時創作時的悲觀失望,而是對革命充滿了信心。而事實上,因為對革命的失望,他于1927年脫離了共產黨員的身份。“《幻滅》等三部曲合為一卷題名為《蝕》是在一九二九年?!段g》,無論日蝕、月蝕,黑暗是暫時的,光明是常在的。我借此以喻革命的失敗是暫時的,勝利是必然的。同時亦借此自我表白,對于革命暫時失去的信心現在又恢復了。”我們當然不能懷疑茅盾此話的真誠,一個人的觀點是因時因地不斷變化的。他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批黨員中的一員,對馬克思主義的信服確實是發自內心。但是,這并不能抹去他在1928年前后的彷徨與灰心。他“經驗了人生來寫小說”是確言。
茅盾前后的變化緣由
從《牯嶺到東京》直到最后發表的外文版《茅盾選集·序》,茅盾對《蝕》三部曲的評價走過了從肯定到否定、最后再到肯定的過程。從最初的同太陽社成員如復三、錢杏邨等據理力爭,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認為自己看待問題有錯誤,到八十年代重新定義“蝕”的涵義, 茅盾的看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政治態度的轉變是影響茅盾的最大原因
在同太陽社諸人的論爭文章《從牯嶺到東京》《讀〈倪煥之〉》中,雖然也談到了文學的選材、創作技巧、描寫對象以及接受對象等問題,但是,辯論的焦點不在于此。表面上,這些是一個文學問題,其實,他們的根本分歧在于政治上,那就是對于革命前途的看法,即有沒有“出路”的問題。而在以后幾次談到《蝕》時,茅盾承認了自己思想上的錯誤,認為自己沒有寫出革命的光明前途是錯誤的、幼稚的。而這,恰恰是革命現實主義文學,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個重大特點:“從黑暗到光明”的創作模式。而早在五四時期,茅盾就選擇了馬克思主義,成為第一批中共黨員,而且從其理論思想而言,他也一直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并且馬克思主義對他而言同樣具有“形上”的性質。盡管后來脫黨,但其基本的理論信念并未改變。因此,很難說他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所采取的自我批判是違心的,并且,茅盾在臨終時要求追認自己為中共黨員。
(二)從文學評價標準到意識形態審美標準
在第一階段的論爭中,茅盾主要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為自己的作品辯護。 在錢杏邨的批評文章中,反復出現這樣幾個詞匯:“階級意識”“立場”“進步與后退”“革命與不革命”。對一個作家的要求,“不是要他們的技巧怎樣的工整,而是創作的適合時代;技巧幼稚,是不難修養的,思想落伍,卻永遠沒法追趕得上”[4]。由此看來,錢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標準不是從藝術的角度出發的;總之,作品符合黨的革命路線需要的就是善,不符合的就是惡。但是,到了第二階段,茅盾卻自覺地選擇了這種文藝觀點。
(三)個人話語權的消逝
夏志清認為五四文學闡發了憂時憂國的精神,而李澤厚則概括為“啟蒙”與“救亡”。而其實左翼文學也含有這兩種精神。這樣,顯然無法把它們區分開來。雖然五四文學和左翼文學都有解放的精神內涵。需要注意的有一點,五四精神所講的,都是個人的解放與自由;而左翼文學精神卻是尋求集體的解放,因此,革命文藝具有集團性。而茅盾拋棄了自己最初的寫作立場,努力把自己納入到整個新的文學體制之內。尋求作品在主流意識形態中的合法地位。這不能不說是個人意識對集體意識或權威意識的屈服。
注釋:
[1][3] 茅盾:《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1928年第19卷第10期。
[2] 陳幼石:《茅盾〈蝕〉三部曲的歷史分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186頁。.
[4] 錢杏邨:《〈幻滅〉書評》,《太陽月刊》1928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