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伊田,今年25歲,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的西邊,熱愛抽煙喝酒和調情,我喜歡過很多女人,但都離愛很遠,很遠很遠。
即便是英子。
我不愛她,卻即將要和她結婚,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她威脅我說,伊田,如果你不和我結婚,我就帶著孩子跳樓。語氣是惡狠狠的甜蜜。
她篤定我會愛她,不愛又怎么能做愛。她是個被慣壞的孩子,單純又執著,她讓她的父母給了我很多壓力。她父親是公安局的局長,那個微微謝頂的中年男人異常溫和地對我說,伊田呀,聽說有一次打架有人被打成了植物人,你知道吧?
他是故意的,他可以讓我免除牢獄之災,還能給我很好的前程,雖然他并不喜歡我。
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抱怨,英子怎么就看上了你?
結婚前一個月。我和英子去照婚紗照,很華麗的禮服我卻穿不慣。
我身旁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婚紗,很簡單的樣式。她卻能穿得很漂亮。她臉上沒有笑容。眼睛遠遠地看著前面,良久,她點了一支煙,又很快掐滅。因為試衣間里一個男人沖了出來,大聲喊著,你能不能不抽煙?
男人穿著和我一樣華麗的禮服,語氣里有憤怒還有壓抑,他拖著女人的手進了試衣間。然后試衣間就傳來了他的大呼小叫,女人一直沒說話,再出來時,女人又點了那支煙,慢慢地抽著,非常寂寞。
英子喊我,伊田,幫我拉后面的拉鎖。女人聽見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就很疼,很疼。
我聽見男人也在喊她,男人大嗓門地喊著,郁美!郁美!
她就掐了煙走了過去,肩膀很瘦弱,但始終昂著頭,很驕傲的樣子。
那天,我一直神不守舍。我認識了一個叫郁美的奇怪女人,喜歡抽煙,拍照的時候不會笑,總穿著簡單的衣服,眼睛里有莫名其妙的哀傷。
我還看見了她的小腹,正在像英子一樣微微隆起,她不時用手護著肚子,她還對男人說,你總罵我,孩子會聽見的。
她在離我十米的地方,對著大呼小叫的男人安靜地說話,她語氣里有祈求的味道,她的眼神會不時地掠過很多人,落在我身上。
她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取婚紗照的時候,英子不去,她說天太熱,她會中暑,她還說,你要第一時間趕回來,我想快點兒看到婚紗照。
我說好。
心里是欣喜,我渴望遇到那個叫郁美的女人,我知道我們同一天拍照,也會同一天取照片。
我趕到的時候,她還是那個樣子,身體深深地陷在沙發里,旁若無人地抽著煙。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但我看見了她,她也是一個人,當我坐到她旁邊的時候,她遞給我一支煙。
我說,孕婦抽煙不好。
她說,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婚紗照沒取到,我們卻在里面坐了兩個小時。
她說她喜歡和陌生人說話,是說話,不是聊天。我們的電話都在響,但誰也沒有接。
她喝著婚紗店的免費咖啡,看著窗外。她說她一直住在城東,喜歡看電影、讀書和抽煙,她說她有個特別勢力眼的父親,想要把她培養成淑女,就像林徽因那樣,和了不起的男人結婚。她說,我偏偏就不是,我不喜歡裙子,不喜歡化妝,我喜歡簡單的生活,在有生的日子可以種花養狗。
她哭了,她的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說我很寂寞,我說,我也是,心寂寞,身體也寂寞。
然后,我們都笑了。
我知道了什么叫相見恨晚,即使在床上,我依然這么覺得,我的身體一直流浪,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但遇到郁美,我想久久的駐留,不想離開。
經歷了三次瀕臨死亡的快樂之后,她穿上衣服要走。
在賓館的大廳里,我和她吻別,我們的手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卻始終沒有握到一起。
外面的陽光灑了滿地,我卻忍不住地哭著,淚流滿面。
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卻要在幾個小時后分離。
依然住在城西,再沒見過郁美,我打聽了她的事情。聽說,那不是個好男人,除了會畫畫。他總說他會成為畢加索,他讓郁美做最辛苦的工作,他還天天罵她,他說,賤人,你擋住了我的前程。
他總說,懷孕是郁美的預謀,他甚至不喜歡那個孩子,她也是。她挺著肚子掃大街的時候,遇見了我。
她站得遠遠的,穿很破舊的工作服,頭發凌亂,臉色蒼白,她顫抖著手點了一支煙,久久地看著我。
我穿著西裝,正扶著穿婚紗的英子走下來,我沒有看見郁美,所以不知道她的悲傷。我在以前只收到過她的一條短信,她說帶我走好不好?我說,不好。
我回頭的時候,她藏了起來,她連婚禮都不曾有過,聽說,她是被那個男人下了藥,才和他睡覺的。她這輩子最奢侈的事就是照了那套婚紗照,還是她付的錢。
誰也不知道,婚禮的時候,郁美一直躲在角落,看著,煙抽了一支又一支。那天我又收到了短信,她說,一定要幸福。
那幾個字的后面,都是她的眼淚。
她依然住在城東,守著一個每天抱怨的男人過日子,她快要生孩子的時候,被他從樓梯上推了下去,然后,孩子死了。她離婚了。
我潛進郁美房子的時候,她正光著身子躺在床上。
我撲了過去,我說我想你。
我沒有猶豫地就進入她的身體,我們像兩個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已經干涸了太久,不停地吮吸汲取。她緊緊地抱著我的身體,指甲嵌進皮膚里,她咿咿呀呀地喊著,汗流得到處都是。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做愛,一遍又一遍,像是躺在了水里,溫潤又柔軟。
手機響起的時候,我抬頭,然后我看見了那張掛在屋子最中間的婚紗照,那是兩張剪了的照片拼到一起的,一個是郁美,另一個是我。
她告訴我,那是那天婚禮結束,她從禮堂里偷來的,她借口去幫忙打掃衛生,累了一上午,只為那張照片。
她看著照片說,這樣很好,總算團聚了。
郁美什么也沒說,一切都是我說的,我說,我們走吧,她就跟在我后面一起去了火車站。
那年,我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我旁邊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一個離了婚的女人。
我們買了票,然后,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她說,真好。
她那天穿著白襯衫,牛仔褲,頭發隨便地扎著,一如我當初見她的模樣。她眼神安定,臉上有笑,抽了一口煙,又遞給我,她問我,你真的會帶我走?
我沒有說話,在火車來到的時候,深深地吻了她,然后,她的眼淚就掉在我身上,那么燙那么疼。
她說,你不會和我走了是不是?
她坐上火車的時候,我看見英子爸爸帶著人在角落里冷冷地笑,他走過來對我說,你該回家了,英子和孩子在等你。
我搖搖頭,不回去了,英子始終不是我愛的女人。
走進警察局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多年前,我走在前面,后面是郁美,后面的后面是英子,我還看到了郁美那個勢力眼的父親對著我咆哮。他罵我是小混混,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他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我身上,我撿起了地上的石頭。
我看見了很多很多,但最后眼前都是一個人,含著淚,上了火車。
我告訴她,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要。我不想把她的生活弄得顛沛流離。我始終都要辜負她。
英子抱著孩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太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我心里很空很空。
英子說,伊田,原諒我,我都是因為愛你。
那個孩子不是我的,英子說是誰的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唱醉了,醒來時身上什么也沒穿就躺在旅館里。
她的眼淚灑了一地,她回頭看著我,然后撲進了我懷里,哭得更大聲。她還是那個樣子,她說,你要是離開我,我就去死。她還給我看她手腕上的傷疤,她說那是知道你和郁美要走時我自己割的,她躺在床上,緊緊地抱著我,她怕失去我。
天亮的時候,她還在熟睡,我卻睡不著,其實,從監獄走出來的時候,那個站在門邊的穿白襯衫的女人我不是沒看見,而是不敢看。愛情從來都那么普短,總有一個人要辜負。
英子懷了第二個孩子,我確定那是我的,所以我離不開了,再也離不開。
我仍然住在城西,不再抽煙喝酒和調情,但我每天卻會在家里看沒完沒了的電視劇,都是清代戲,很多愛恨情仇。
我知道天亮的時候,一個穿工作服的女人會經過我的窗下,拿著掃把,推著小車,頭發胡亂地扎在腦后,她會做短暫的停留,點燃一支煙。
那支煙她只抽一半,剩下的一半放在地上,留給一個人。
她依然住在城東,依然做最辛苦的工作,和不同的男人做愛,只是我們再也沒有交集,再也沒有。
因為她恨我,恨我辜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