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里,她沒有哭泣。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眸子里刮起悲凄并且絕望的大風。
怎么會這樣呢?她想,她的人生,不過才剛剛開始吧?
他陪在她的身邊,心如刀絞。對她。他是深深愛過的,那些愛驚天動地、那些愛纏纏綿綿、那些愛驚濤拍岸、那些愛細流涓涓。
當然那只是從前,當以后的生活沿一條單調的弧線往前滑行、當他似火的激情不在、當她如花的容顏不在、當日子變得瑣碎、當誘惑無處不在時,他對她的愛就會被生活的利齒一點一點蠶食,直至蹤影全無。
離婚是早就策劃好的,甚至與她早已提上了議程??墒沁@時候,他的女人,竟然被醫生殘酷地宣判了死刑。
他感覺一起被宣判死刑的,還有他,還有他的生活。分手是一回事,永遠失去她是另一回事;與她早無感覺是一回事,讓她在優雅的年齡死去是另一回事。這時候突然念到她的好,竟是那般真切和刻骨。他扭過頭去,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
然后,他就決定和她出去玩一次,出一趟遠門。越遠越好——早就想出去的,可是幾年來,卻一直沒有成行——他決定在她臨死以前,盡到一位做丈夫的責任。
乘機、旅游、購物。他知道,他的女人正在與自己的生命賽跑。兩個人并著肩,挽著手。淺笑著,完全是初戀時的樣子,有時候,她竟歪過臉去,自然地靠上他的肩頭。
大街上人來人往,紅男綠女們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每個人都很忙,奔向充實或者虛空,成功或者失敗。這時候再想,所有的虛空、所有的失敗、甚至所有的挫折、所有的病痛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生命還在,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他攬緊了她的腰。
天氣突然變冷,他出去為她買些衣物,她留在旅店等他。他為她買了保暖內衣、買了保暖外套、買了手套和圍巾。他急匆匆地往回趕,凜冽的寒風里,完全忘卻了自己。然后,在旅店門前,他遇到一個賣花的花童,似乎想也沒想,他就遞過去十塊錢。
手捧那朵玫瑰,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甜蜜。上次買玫瑰是什么時候?初戀時嗎?熱戀時嗎?初婚時嗎?他突然有些恨自己了。
推開門,將花藏在身后,他裝成若無其事。
我的花呢?她問他。
什么花?他裝模作樣。
快拿出來吧!她笑,我早看到了。
她早看到了,她趴在窗口,一直注視著他。他走進商場,他從商場出來;他頂著風,他一路小跑;他在花童面前站定,他掏出錢;他從花童手里接過花,他把花藏到身后。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她一直追著他看,就像初戀時,迫著他的影子。
目光將他追隨,因為她關心他。在異鄉,在寒冷的清晨里,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初戀時他做過嗎?初婚時他做過嗎?記不清了。她只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像生活在冰窖里,到處都是冷冰冰的空氣,兩個人,更是形同陌路。
可是這一刻,她竟有了感激、有了感懷、有了感動。她一邊看著他,一邊為他沖一杯咖啡。她甚至用嘴唇試了試咖啡的溫度,溫度正好,她滿意地笑。
那天,兩個人重新找回初戀般的感覺。特別是他,他確信他對她的呵護不是裝出來的,不是因了她的疾病,更不是因了她即將死去。他愛上她,只因了關切的眼神、固了貼心的話語、只因了那一杯恰到好處的咖啡。愛情在婚后十年的某個清晨剎那降臨,世界開滿鮮花。
她呢?她也同時愛上了他。卻只因了幾件御寒的衣服,因了他的一路小跑,因了那支又小又丑的玫瑰。愛情真的很簡單、真的很單純、真的很客易發生、也真的很容易滿足。但假如,假如愛情與過日子剝離開來,與柴米油鹽剝離開來,與婚姻剝離開來,那么,愛情就會變得復雜、變得勞累、甚至變得褪色、變得索然無味。
就像很多個,他們從前的日子。
路途很遠的旅程,時間很長的旅程,初戀中的男人女人,一路走下來,手握到一起,心也越靠越近。初戀里的人,必是幸福的。他們也不例外。
可是女人畢竟要死去的,他們,注定要在幾個月或者十幾個月以后。失去彼此的戀人。生活就是這般殘酷,鮮血淋漓。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實實。
那么為什么,往往,只有當生死離別,我們才會認清對方的好,才會把一場本該幸福的婚姻,當成一場剛剛發現的初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