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大概是明朝最能干的大臣了。他深知官場上的種種弊端和權謀,圓熟地游刃其間,居然憑一己之力完成了明朝的中興大業。如此高明的先生講述大官怕小吏的官場故事,必定大有深意,不可不聽。
張居正說,軍隊將校升官、論功行賞,取決于首級。一顆一級,規定得清清楚楚。從前有個兵部的小吏,故意把報告上的一字洗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拿著報告讓兵部的官員看,說字有涂改,按規定必須嚴查。等到將校們的賄賂上來了,這位吏又說,字雖然有涂改,仔細檢查貼黃,發現原是一字,并無作弊。于是兵部官員也就不再追究。張居正問道:將校們是升是降,權力全在這個小吏的手里,你不賄賂他能行嗎?
張居正說:人們怕那些吏,一定要賄賂那些吏,并不是指望從他們手里撈點好處,而是怕他們禍害自己。
合法地禍害別人的能力,乃是官吏們的看家本領。這是一門真正的藝術,種種資源和財富正要據此分肥并重新調整。
明朝小說《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就講了一個縣太爺運用這種藝術剝刮財主的故事。故事說,武進縣一位叫陳定的富戶,有一妻一妾。妻姓巢,妾姓丁,兩個人鬧氣,巢氏嘔氣生病死了。鄰里幾個平日看著他家眼紅的好事之徒,便攛掇死者的兄弟告官,宣稱人死得不明不白,要敲陳定一筆,敲出錢來對半分。
故事說:武進縣知縣是個貪夫。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里打抽豐,未得打發。見這張首狀是關著人命,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富家,要在他身上設處些,打發鄉親起身。立時準狀,金牌來拿陳定到官,不由分說,監在獄中。
請注意這里的選擇空間:首先,這狀子是可準可不準的;其次,準了之后拿來問訊,對陳定的申辯也是可聽可不聽的。在這兩個具有合法選擇空間的關口,那位知縣全選擇了最具傷害性的一頭:“立時準狀”、“不由分說”,而且誰也不能說他這樣做出了格。我是法學方面的外行,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這種合法傷害別人的選擇權,姑且稱之為“合法傷害權”。
卻說陳定入了獄,趕緊托人把妻弟請來,讓他各方打點。破費了幾百兩銀子,各方都打點到了,特別是縣太爺的那位打秋風的老鄉滿意了,說了好話,果然就放了陳定。這次釋放更充分地體現了“合法傷害權”或者倒過來叫“合法恩惠權”的橡皮筋一般的特性。
沒想到那位妻弟嫌自己賺得不足,又追上了那位知縣的老鄉,把賄賂他的四十兩銀子強討了回來。奈何他低估了合法傷害權的伸縮性。知縣聽說此事后,勃然大怒,出牌重新問案,并且以“私和人命”的罪狀捎上了陳定的妻弟。該妻弟立刻出逃。
陳定和妾丁氏被重新拿到官府后,知縣竟把陳定問了斗毆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可見一位知縣合法地禍害他人的能力有多么強。當時的人們對這種能力十分敬畏,把知縣稱為“滅門的知縣”,又稱“破家縣令”。最后,這位知縣果然叫陳定破了家。丁氏見兩個人都活不成,干脆把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寫了供狀,然后在獄中上吊自殺,這才了結了這樁案子。
細品這個故事中的利害關系,我們發現當事雙方承擔的成本或風險極不對稱。武進知縣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執法的旗號下進行的,只要他發句話,國家的暴力機器就按照他的意愿開動起來,并不用他個人破費一文錢。對付上邊的審核,他有法醫證據的支持,應當說風險極小。他這種進退自如的處境,用古代民間諺語的話說,叫作“官斷十條路”——案情稍有模糊之處,官員的合法選擇就有十種之多。怎么斷都不算錯。與進退自如的知縣相反,陳定的小命卻完全捏在人家的手心里。
據《竹葉亭雜記》記載,清代的四川有一種流行甚廣的陋規,名叫“賊開花”。每當民間發生盜竊案件,州縣地方官接到報案后,官吏衙役不作任何調查,先把被盜人家周圍的富戶指為窩贓戶。既然認定嫌疑犯是官吏們的合法權力,關押嫌疑犯也是他們的合法權力,他們這么做當然沒什么風險。那些被指為窩贓戶的人家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家里無人作官,沒有后臺。于是官府放心大膽地把他們拘押起來敲詐勒索,每報一案,往往牽連數家,“賊開花”由此得名。那些被指為窩贓的富戶,特別害怕坐牢,只能自認倒霉,拿出大把的錢來賄賂官吏,打點差役。官吏撈足了錢,才把這些富戶放出來,并宣布他們沒有窩贓。在術語里這叫“洗賊名”。
后來,在清朝人段光清寫的一本書里,我看到了民間用來對付這種敲詐的高招,不禁被人民群眾的創造力所折服。
據《鏡湖自撰年譜》道光十七年(1837年)記載,這年九月,小地主段光清(當時已經中了舉人)的佃戶及其家境稍好的幾戶鄰居,忽然被差役傳喚,誣陷他們接了賊贓。段光清說,這是失主與捕役串通好的,囑咐盜賊咬他們一口,借此敲一筆錢。佃戶找到段光清的哥哥哭訴,段光清的哥哥就找他商量對策。
段光清回顧說,父親曾經說過,嘉慶初年(1797年前后)鄉里有一種惡習,乞丐生病倒斃了,地方無賴就要借機生出波瀾,說必須要經過地方官驗尸才能掩埋。而地方官每次下鄉驗尸,必定要帶一大群人。仵作和刑書自是必需的,還要包括縣衙門里院的門印、簽押、押班、小使,外院的六房、三班,再加上地方官的儀衛、皂隸、馬仆、轎夫,浩浩蕩蕩多至百余人。于是,只聽得地方官驗尸的鑼聲一響,鄉下有數百畝家產的人家,就要傾家蕩產,連灰也剩不下了。
段光清說,父親當時的辦法是:召集同鄉的紳衿到縣里向領導請示,如果乞丐確實是自己死了,經檢驗沒有傷痕,可以由地保掩埋,無須報官府驗尸。領導同意了,還把這條規定刻在石碑上,立在路旁。段光清沒有說他父親拜見縣太爺時帶沒帶銀子,從情理推測,應該不至于空手去求人。從下文推測,前輩很可能以某種方式孝敬了父母官。
段光清聯系現實說,兄長最好召集同鄉開一個會,大家湊一筆經費,每年給負責本片的捕役數干,作為他們辛辛苦苦為我們抓盜賊的獎勵,同時要求他們別再囑托盜賊誣扳良民。段光清的哥哥接受建議,召集同鄉開了會,果然大家踴躍掏錢,“賊開花”的問題就這樣得到了雙方滿意的解決。
總之,合法傷害權是很值錢的。有了這種權力,沒有錢可以有錢,沒有斂錢的規矩可以創造出規矩。即使這規則不合法,也可以轉彎抹角將它裝扮起來。
(摘自《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