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鳥是女兒魂

隴西人李公佐，大歷間在廬州，貞元末自吳入洛陽，元和中歷任江淮從事、江西從事。

元和八年(813)春，李公佐從洪州判官的位置上解任，扁舟東泛，停泊于建業(今南京)，便去瓦官寺閑游。寺僧齊公一向與之相厚，陪著他登閣眺遠，談古說今。二人說熱了，齊公忽然說道:“檀越博聞閎覽、聰敏過人，今有一謎語，請檀越一猜。”

公佐笑道:“吾師好學，怎么忽然搞起兒童游戲來了?”

齊公說:“并非游戲。此間有個年輕孀婦，示我12字謎語，說是中間藏伏著仇人名姓，常來寺中求解。老僧不能辨，遍示游客，無人能解。已經好幾年了，今日相會，我只好向你求教。”

公佐道:“哪12個字?且寫出來，我且試著猜一猜。”齊公取筆把12個字寫了出來，公佐念了又念，把頭點了又點，靠在窗欞上，手指在空中畫了幾下，凝思片刻，忽而拍手道:“我猜到了，且萬無一失。”齊公正要請教，公佐止住他:“我且未可說破。快招那個孀婦來，我給她分解。”齊公即讓行童從妙果寺里找了孀婦過來拜見公佐。小孀婦破衣舊衫，卻收拾得齊整可體，公佐見她骨格清奇，相貌不俗，便說道:“齊公說你叫謝小娥。你先告訴我這12字謎的根由，如何?”小娥哽哽咽咽哭了好一會，才漸漸說出話來。

“我父姓謝，舊居豫章(今南昌)，家有巨產，隱名商賈間，往來經商。歷陽俠士段居貞，交游豪俊，也在江湖上做大賈。我父慕其聲名，遂將我許配于他。謝段兩姓為一家，同舟載貨，輜重充盈，往來經濟于吳楚之間。八年前，舟行至鄱陽湖中，遇到幾只江洋大盜的船，為首的二人跳將過來，一刀一個，先結果了我父與我夫的性命，眾盜蜂擁而上，將船上老小盡數殺去，我趁他們胡剁亂砍之際，攛在舵上，一失腳跌到湖里去了。我在水中浮沉漂流，眼見眾盜將舟中財寶金帛席卷一空，將死尸盡拋湖中，棄船而去……昏迷中，我漂到一只破舊的小漁船邊，漁人夫婦搭救了我。原來謝段之舟疏財仗義，名聞江湖，這漁人夫婦也曾受過些小惠，他們同情我的遭遇，讓我調理了幾日，送我上岸，由我自行謀生。我流落到建業(今南京)，在妙果寺里暫且安身，日間在外乞化，晨昏稽首佛前，心里只是默禱祈求為父、為夫報仇。一天夜里，夢見父親告訴我:‘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丈夫說道:‘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我怎么也分解不出，我師父說這里的齊公極有學問，是個高師，讓我將這12字求他辨析。歷年已久，仍不識仇家姓名，我是報冤無門，銜恨無窮。”說罷又哭了起來。

公佐苦笑道:“小娥誠動金石，我這里已將仇家姓名審詳在此了。”小娥忙忙揩淚，止住哭聲。

“殺汝父者是申蘭:車字上下各去一畫，是‘申’字，申屬猴;草下有門，門中懷東，乃‘蘭’字也。殺汝夫者申春:禾中走乃穿田而過，田出兩頭，也是個“申”字;夫上加‘一’，下臨一‘日’，當是‘春’字無疑。”

齊公在旁聽罷，撫手稱快:“李公鑒聰蓋世，我等數年之疑，今日豁然。”小娥向齊公借了筆，把“申蘭、申春”四字寫在內襟一條帶上，拆開里面，翻轉縫妥，深深地向公佐拜謝之后，向齊公道:“愿問此位尊官姓氏，以識不忘。”齊公道:“此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公佐也。”小娥頂禮念誦，流涕而去。望著她的背影，公佐閉目搖頭，自言自語:“如此報仇，談何容易。”齊公卻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婦堅忍之性，數年之內，老僧頗識之。她是不肯作浪語的。”

捻指間五年去了，元和十三年(818)六月，公佐在南京家里被召，將上長安，道經泗州，順便去拜訪多曾會過的善義寺尼師大德。大德師將公佐接入客座，只見數十弟子威儀雍容地侍列于師之左右。內中一尼，仔細看了公佐片刻，問大德師:“此官人莫非是洪州判官李公佐么?”師點頭道:“正是。你怎么認得?”此尼當即淚如泉涌，走到李公佐前稽首伏拜。公佐忙忙離坐答拜:“素非相識，為何謝我?”

小尼道:“我叫謝小娥。當年在瓦官寺乞食的小婦人就是我。尊官為我解出了‘申蘭、申春’二賊的名姓，還記得么?”

公佐沉思片刻，方才依稀記起，便問道:“后來找出這兩個強盜了么?”

小娥詳細敘述了事情經過。她女扮男裝，重到鄱陽湖邊，下水磨工夫從漁民口中終于探知了二位仇人;又經歷了一番艱苦經營，以仆人身份取得了申蘭的高度信任，抓住了他們行兇劫財的重大證據;在時機成熟時，果斷地手刃了醉臥中的申蘭;申春并其余黨也全部在小娥的告發下落網伏法。復仇既畢，于兩個月之前剪發披褐，始受戒于善義寺。大德師細細聽罷，最后對著公佐說道:“小娥今天在寺里又得遇恩人，豈非天意!”

公佐聽到整個復仇過程天衣無縫，大為震驚，后來寫下了膾灸人口的千余字的《謝小娥傳》。此傳是典型的傳記文學，相繼被后人載入《新書唐·列女傳》、《太平廣記》、《唐人小說》、《拍案驚奇》，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作了肯定。正因為這個故事盛傳不衰，《辭海》里也有了“李公佐”的辭條，他是以文學家的身份進入中國文學史的。

倘是有人問我，為什么在“古道遺韻”上寫這樣不倫不類的文字呢?“古道遺韻”屬于鉤沉性質的紀實欄目，而我以為《謝小娥傳》屬于洵以非虛的傳記文字，而不是虛構型的小說，加上此傳記題旨重大，揭示了東方女性靈魂里不亞于母性的強悍、剛勁、堅忍的一個閃光點，況且作者又是甘肅人氏，于是就信筆由之地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從來天地重赤忱，

鄱陽湖里顯女神。

公佐一傳千秋筆——

精衛鳥乃女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