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童年
這是一個春天,約摸上午十一點四十,這個時候人是比較累的,樹上的鳥兒也累了,沒有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叫得歡了。
不過,七歲半的伊伊精神狀態正好,上數學課的老師在布置最后的課堂作業:速算,還要比賽,誰算得最多最好最快,誰就得第一名,獎勵是在學生的名字下面畫一個五角星。伊伊最喜歡速算了,她算這些數字全班最快,不僅全班最快,全家也是最快,9角9一斤韭菜,4斤,4塊減4分,3塊9角6。媽媽上街買菜都帶伊伊,一是讓她曉得艱難苦楚,二是讓她算賬。
老師看著手表,發令:“預備,開始!”學生速算起來。伊伊頭都快埋到練習本里,進入到最佳狀態了,要爭這個全班第一。和伊伊同坐的西西,也在努力,不過他的努力,顯得有些怪,15加35,西西在念,念成讀收米收。16加46,念成讀拉發拉。35加72,西西念得最奇怪,米收起來。
西西影響到伊伊了。伊伊小聲喝道:“什么米收起來?快算!”西西根本不當回事,不僅嘴里念念叨叨,還有節拍的輕重緩疾。伊伊很急,越急越算不好,越算不好越急,汗都流了下來。窗外樹上的鳥兒完全不叫的時候,老師停了表。這次速算比賽,西西倒數第一,不過他不在乎;伊伊滿心不舒服,本來她又可以得一個五角星的。
放學回家的路上,伊伊問西西搞什么名堂,“什么米收起來菜收起來?”西西笑,拉伊伊的小辮,說把伊伊收起來。伊伊平常不大愛說話。西西曉得,所以拉伊伊的小辮輕得很,怕伊伊發惱。果然,伊伊不再問了,向自己家走去。西西曉得自己錯了,涎著臉拉伊伊,說:“你到底想不想知道米收起來菜收起來?”伊伊很好奇。西西帶著伊伊進了自己的家,“來同學了!”西西喊,要保姆把菜做多一點,做好一點。
這天是個星期四,下午不上學,兩個小家伙吃完飯以后,西西帶著伊伊進了他的房間,房里有一個大電子琴,西西要伊伊唱歌,他來伴奏。伊伊不想當著西西的面唱,西西是男同學,不過,她不相信西西會伴奏,也就唱了:
幸福的童年,一去不復返:
親愛的朋友,已離開了家園;
離開了塵世,到那天上的樂園。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又彎……
西西呆望著伊伊,放在琴上的手沒有動靜。伊伊說:“吹牛!你就會吹牛!!”西西叫道:“吹牛?!你這是什么歌?這是死人的歌?!你唱點別的,看我能不能伴奏。”伊伊依了西西,“采蘑菇的小姑娘”,西西會,“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我的微笑留下……”西西也會,右手旋律,左手分解合弦,又是大電子琴,一百多種樂器的聲音全裝在里面,好聽得很。
伊伊想西西只會伴奏兩個人都會唱的歌,要是自己會他不會唱的歌呢?伊伊說:“那我最先唱的,你怎么不會伴奏呢?”西西說:“你那是死人的歌,我不想伴奏。你再唱,我負責能夠配得上去。”伊伊又唱了一次,這次西西配上了。兩個小孩子配完了,西西眼睛一翻,說:“懂了吧,米收起來,菜收起來。”伊伊認真聽,西西說只要是唱歌,都可以用分解合弦伴奏,讀收米收(1535)和讀拉發拉(1646)用得最多;伊伊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么一回事。西西問:“你這個死人的歌,誰教你的?”伊伊說:“沒人教。我老爸經常哼。”
馬大哈的電子琴
伊伊的爸爸會吹笛子,過去廠子里越忙,他越吹,特別喜歡吹“揚鞭催馬運糧忙”;現在廠子里很閑了,伊伊爸爸不吹了,只是偶爾哼哼歌,哼這個“幸福的童年”。
過去忙的時候,伊伊家是不錯的,不光是伊伊家可以,伊伊的同學家里都可以。廠子是一個國營大廠,是那種連廠辦小學都有的大廠。伊伊爸爸看工廠還行,把鄉下的父母接到城里來了。老人就這一個兒子,又是大學畢業,如今在大廠里當技術員,以為終身有靠,賣了鄉下的老屋,到城里一口氣把錢給了兒子,兒子又交給伊伊的媽媽伊莉沙。
晚上,伊莉沙和伊伊爸爸躺在床上聊天,男人說這下好了,一家人終于可以團圓了。伊莉沙不想掃男人的興,怕話說出口,男人怪自己,會認為:“哦,公公婆婆來了,你擱不得,”但伊莉沙實在憋不住,還是說了,她說:“唉,眼下形成這樣一條鏈子,我們靠廠子,父母靠我們,萬一哪天廠子倒了呢?!”男人很不高興,自己以一個大學高才生的身份看中身材長相都一般的伊莉沙,無非就是看中她的賢德,怎么說出這樣的話呢?這么大的廠子會倒?!不生產,憑那些廠房設備,也值得嚇死人,怎么會倒!伊伊媽媽無非是借這個擔心怪自己把父母接來。伊莉沙想辯白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男人心里有了成見,越說越壞事,終于三緘其口。
伊莉沙比美國的股神巴菲特預言還準,廠子就這樣垮了,但沒有倒,連著好些個月,接不到訂單,照工人的說法,不死不活,照干部的說法叫市場疲軟,總之,就這樣把時光耗著。工人們也找領導談過幾次,領導說:“現在東莞那邊的民營小廠,都接不到活,他們船小好調頭。我們這大的廠,不好轉向的。能夠不裁員,就對得起國家和人民了。等著吧,等著這股美國刮起的金融海嘯過去吧。”
下午,伊伊回到家,伊莉沙一臉不高興,都快八歲了,中午不回來吃飯,下午回來得這么晚,平常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伊莉沙人不錯,心里有氣,嘴上沒有,把飯菜端給伊伊。伊伊說:“不想吃,有心事!”伊莉沙嚇得一跳,再問,伊伊不耐煩了。伊伊想她的音樂,這個音樂是怎么一回事?幾個“米收起來”,能夠把所有的歌都配上;這是電子琴,白的黑的有那么多鍵,要是像爸爸吹的笛子呢,怎么吹這些米和菜呢?笛子是怎么吹歌的呢?伊伊想不出來。伊莉沙看著伊伊,這孩子左眼不動右眼不動,心事想大了!小心地叫了兩聲,伊伊根本不理睬。忽然之間,伊伊一個貓子跳,跳到媽媽跟前,以不容置疑的大人口氣說道:“我要學馬大哈的電子琴。”
伊莉沙笑了出來,把雅馬哈說成馬大哈,伊伊就是一個馬大哈。伊伊擰著臉說:“那我學雅馬哈的電子琴。”伊莉沙為難了,學電子琴,買琴幾千塊不說,光學費一個月都要花幾百塊;伊伊這么堅決,一下子說不行不是個好法子,只好說和伊伊爸爸商量商量。伊伊沒有說話,眼睛盯著媽媽,那神情就怕大人不同意。
晚上,伊莉沙和伊伊爸爸躺在床上商量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男人說,父母年事都高了,養兒防老,積谷防饑,別看早上老人還能出門曬太陽,說不定晚上就到那邊去了。女人心里說,你的父母比你的女兒還要緊些么?不過話不得出口。男人點了煙說:“電子琴,貴得很,她要是學笛子,反正現在廠子里也沒有多少事,我可以教教她。”伊莉沙說:“吹笛子太費氣,再說,都是男生吹笛子。”男人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道:“那吹簫,簫適合女孩子吹。”
簫聲嗚咽
伊莉沙有些苦澀,老實說,女兒這個要求不算高,一點不能說是非分之想,報紙上經常有這樣的狗屁文章,說是有些人家為孩子買了鋼琴,孩子不愿意學,最后拿刀砍鋼琴。伊莉沙多么愿意過那種女兒用刀砍鋼琴的生活啊。
男人靠在床架上,想著怎樣把橫吹的笛子豎起來吹。一時沒有話說,想了好半天,女人說:“睡吧。想不完的。”男人自怨自艾地說:“沒有本事,不能把老婆養得白白胖胖。”女人有些想哭,一是哭女兒,想學電子琴讓她吹簫;二哭老公,一個大學畢業生,有份正當的職業,碰到金融危機,上有老,下有小,不曉得怎樣奈何這些活口。女人沒有想自己,她早就把自己放在輕得不能再輕的地方了。
伊伊早上一起來,問媽媽商量得怎么樣了。伊莉沙還沉在昨天的愧疚中,對女兒說:“聽話,先去上學,你爸爸昨天加了個夜班。”伊伊又用昨天的眼神看了媽媽一眼,伊莉沙避開了,怕!
連著好幾天,伊伊都在等,中國社會文明已經進步到一周工作五天了,明天是周六,伊伊可以不上學,她不睡覺要等爸爸回來。伊伊爸爸回來了,帶了一支簫,問伊伊喜歡不喜歡?伊伊要爸爸吹,伊伊爸爸笑道:“飽吹餓唱。我要吃飯了。”把父母請過來吃飯,老人吃完了飯,很奇怪兒子還吹簫?兒子道:“吹簫,比一家人在黃連樹下彈琴要好。”說著斜看了伊伊一眼,伊伊聽不懂這句話,看著爸爸。男人心思一收,不敢多想,嗚嗚地吹了起來。
好像是一片枯荷被水草纏住了,漸漸被一陣北風吹動,荷葉向水中央漂去,水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荷葉過的地方,畫出一條水線,有力無氣地向邊上波動。父親收了簫,又問女兒喜歡不喜歡?伊伊說:“爸爸吹得好,像春游時在中山公園劃船。”父親又問:“喜歡不喜歡學吹簫?”伊伊答:“我要學雅馬哈的電子琴。”父親臉沉了,又覺得在女兒面前沉不好,又收,一時,臉上線條扭動。伊莉沙忙拉老公,男人本想以后再說的,被女人一扯,心想長疼不如短疼,反把女人扒開,對女兒說了起來,說現在廠子里不景氣,媽媽已經下了崗,爸爸也賺不到多少錢;又說伊伊學校里今天一個這,明天一個那;再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萬一生病,也要用錢……
伊伊很尖刻地說她的父親:“你只曉得衛護鄉里人。”父親惱了,大聲道:“你老子是鄉里人,你爺爺你奶奶都是鄉里人,沒有鄉里人,就沒有你這個小城里人……”伊莉沙要伊伊爸爸少說兩句,伊伊只是個孩子。男人聲音更大,近似嚷:“就是小,要她曉得她也是鄉里人。”伊莉沙又勸,男人冷笑道:“你攔什么?這家里就你是城里人。”伊莉沙愣了,道:“你不能說你是鄉里來的,就要我也變成是從農村來的吧。”男人嚷道:“你要學魯迅么?語言是人生戰斗的武器。”伊莉沙說:“這又不是魯迅說的,這是馬克思說的。”男人道:“馬克思說外國語是人生戰斗的武器。”伊莉沙道:“虧你還記得。”
老太太不樂意兒子被孫女搶白又被媳婦欺侮,晃了起來,往屋外走,邊走邊說:“我回鄉里去,我回鄉里去。”老爹爹道:“老太婆,鄉里連老屋都賣了,你回去?討飯啊!”老太太說:“我討飯都不回這個地方。”男人大叫:“都莫說了!都莫說了!”伊莉沙不做聲;伊伊眼睛看著天花板,小聲說:“我反正要學電子琴。”男人過來就是一巴掌,喝道:“還說學電子琴!”伊莉沙過來攔在父女之間。伊伊挨了打,索性橫到底,叫:“就要學,就要學。”伊莉沙夾在兩人中間,像拳擊的裁判。父親打不到女兒,還在號叫:“你再說?”伊伊又叫:“學電子琴!學電子琴!”男人舉起手,伊莉沙去抓那手,那手一動,伊莉沙踉踉蹌蹌地頭碰床架;老太太直往地下坐;伊伊嚇壞了,叫道:“媽,我不學電子琴了。”
西西學雷鋒
西西是個很善良的孩子,雖說有些調皮。伊伊把家里發生的事情跟西西說了。西西覺得伊伊好可憐,他沒有想到這是伊伊打他電子琴的主意,對伊伊說:“你用我的琴啊。”伊伊很高興,對西西說:“老師要我們學雷鋒,西西是學雷鋒。”
西西的媽媽很忙,忙著打牌,這是富人的功課,西西媽媽是這門功課的好學生,現在廠子里不景氣,閑的人比較多,大家也喜歡跟西西媽媽打牌,西西媽媽每次輸了錢,比贏了錢還高興,贏了錢的人一奉承,西西媽媽覺得又做了樁善事。西西爸爸在外面做生意,西西媽媽每天忙于做慈善事業,校外的就托給保姆。每回保姆帶西西學電子琴,西西老大不高興,保姆太土了。眼下有伊伊作伴,兩個小家伙去學電子琴。教琴的老師沒有說收伊伊學費,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大人陪著,大人偶爾彈一下,你不能說收大人的錢吧,所以,也不收伊伊的錢。
伊伊的音樂天賦不錯,學了幾次,就能彈個小曲小調了,而且,聽力非常好,是全班最好的,比西西還要好。每回上課前,老師都要在琴上彈幾個音,伊伊聽得準,連最難聽的音西(7),伊伊都可以一點不費勁地聽出來。伊伊倒不是要顯本事,她覺得這個音樂實在是太好玩了,這個音那個音聽起來太有意思了,發(4)聽得很柔和,讀(1)聽得像個人騎馬樣的,好玩,比什么都好玩。每次上課回來,就到西西家練琴。西西有伊伊陪著,進步也很大,不過,他沒有常性,練一小會,就上電腦玩游戲。伊伊則是經常隨便彈個音,聽那個音在西西家的大房間里轉啊轉,小腦子也跟著那個音瞎轉。
西西媽媽這天沒有慈善事業要做,帶西西學琴。伊伊一看西西媽媽陪西西,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回了家。西西媽媽一見老師,就問老師兒子學得怎么樣了?老師也曉得西西媽媽是個富人,夸張地說:“您看您,有個西西琴彈得好就夠了,還弄個妹妹比西西還有天才。”西西媽媽覺得很奇怪,西西是他們的家獨苗,哪來的妹妹?西西不告訴媽媽,跑進了教室。西西媽媽笑著喊:“西西,你八歲不到就曉得談女朋友啊。”
伊伊的琴越彈越好,不過這個好是她自己覺得的,她想找個人證實一下。這天,學校上音樂課,伊伊搶著去搬電子琴。音樂老師問伊伊是不是很喜歡音樂?伊伊點頭。音樂老師摸了一下伊伊的頭。伊伊受了鼓舞,說她能不能彈首歌給老師聽。老師問班上有很多學生會彈琴么?伊伊點了點頭。老師說那我們教完歌以后舉行個比賽。
班上有八個學生會彈電子琴,另外,還有個女生會彈鋼琴,都有三四年琴齡,一個個神氣得不得了地彈。音樂老師沒有說誰彈得最好,要學生自己評。學生們都覺得伊伊彈得最好。老師很是感慨,說了一番小學二年級的孩子怎么也聽不懂的話,老師說:“最接近音樂的心是童心,同學們說伊伊彈得最好,就是最好了。”西西不高興了,伊伊的琴還是他教的呢,未必學生比老師彈得還好。西西不高興,連伊伊對他說的“你的指法比我好多了”的好話都沒有聽進去。
西西一臉不高興地回了家,飯也不吃,冰可口可樂也不喝,西西媽媽問是怎么一回事,西西說:“我再也不教她彈琴了。”說完倒頭睡覺,連腳也不洗。
布琴
西西媽媽費了好大勁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對兒子說:“對,不教,教會徒弟打死師傅。”西西不懂這句話,說媽媽說得不對,“豬八戒是孫悟空教的,豬八戒怎么沒有打死孫悟空呢?”西西媽媽說豬八戒不是孫悟空教的。西西說是的。西西媽媽說不是。西西說:“那,你說,老豬是誰教的?”西西媽媽不曉得,只好認同兒子的說法。
西西不讓伊伊彈琴只有兩天,西西自己不快樂了,想喊伊伊到他家里彈琴,又覺得自己不像男子漢,剛剛定下來,又反悔,猶豫間,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伊伊不好意思跟西西開口,好在班上還有七個同學家里有琴,今天這里彈一下,明天那里彈一下。只是,大人們不太喜歡伊伊老在自己家里彈琴,漸漸,伊伊就沒有地方彈琴了。
這天,伊伊回到了家里,在桌子上訓練指法,忽然之間,她跳了起來,為自己的聰明高興。伊伊找了塊白布,用尺畫上琴鍵,用黑碳水筆涂上黑琴鍵,鋪在桌子上,彈了起來。她一邊彈讀收米收,一邊唱“幸福的童年,一去不復返……”配得很好。
次日,伊伊上學時,把她的發明創造裝在書包里。自習課,伊伊把布琴拿了出來,斜了西西一眼,彈起了她的布琴。西西看見了,對伊伊笑,想玩一下伊伊的布琴。伊伊說:“去,去,你家里有真琴呢!”
西西說:“你還生我的氣,你上次在班上彈了第一,我都沒有生你的氣!你還生我的氣?”伊伊不說話,不聲不響地彈著她的無聲琴。西西乘伊伊不注意,把布琴拉了一半過去,伊伊扯了過來,西西又扯了過去。女孩子終究沒有男孩子的力氣大,布琴終于被兩個小孩子各占了一半。伊伊彈右手,西西彈左手,嘴里哼著,快樂無比。班上的同學不知道這是音樂中的聯彈,都過來看,圍著伊伊和西西,取笑西西和伊伊,笑著,鬧著。也有男生忌妒西西,痞著臉說:“這么小都分不開了,彈琴都在一起彈。”西西得意地說:“要!”
伊伊又可以到西西家里彈琴了,真琴比布琴彈得舒服,聲音也要好聽一百倍,不過,伊伊上學時,還是經常把布琴帶著,她喜歡彈布琴,布琴是自己的。
周末,小學生要把桌布帶回家洗,伊伊把桌布裝進書包里,帶回家要媽媽洗。伊莉沙從書包里翻出桌布,發現還有一塊布,打開一看,是一個布琴,伊莉沙的眼淚下來了。
學費
伊莉沙打開柜子,取出存折,要給伊伊買琴。窮人家買一個幾千元的琴是件大事,伊莉沙走了好幾家商店,好不容易才定下來。這天早上,伊伊上學前,伊莉沙從書包里拿出伊伊的布琴,對女兒說:“這個琴用不著了。”伊伊睜大眼睛望著媽媽,媽媽點頭,蹦蹦跳跳上了學,第一件事就是告訴西西,她媽媽要給她買琴了。西西說:“真的?”伊伊說:“我媽媽說我再也用不著布琴了。”西西也為伊伊高興。
中午,伊伊回了家,家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伊伊想媽媽買琴去了,過一會要回來的,自己煮稀飯吃了。下午要上學時,媽媽還沒有回,伊伊連學都不想上了,悶悶不樂地上了學,教室都變成了電子琴,同學成了五線譜上的小蝌蚪。下午回家,家里面還是沒有人,伊伊到屋外等,陽光不體會這個小姑娘的心情,只曉得在那里發熱發光;汽車也不懂伊伊的心,五音不全在街上亂叫。伊伊煩得不得了地回了家,媽媽還沒有回。晚上,伊莉沙空著手回了家,伊伊問媽媽,琴呢?伊莉沙一臉無奈地說:“你奶奶早上上廁所時,把大腿扭斷了,錢都送進醫院了。”伊伊毫無表情地說:“我早就曉得買不到琴的。”伊莉沙無言,過了好一會兒道:“伊伊,媽媽一定要讓你彈琴。”
伊伊奶奶是股骨頭折斷,換個人工股骨頭,加開刀,要花八九千元,要是不換,剩下的幾年只能躺在床上。伊伊爸爸找伊莉沙商量,伊莉沙說:“換!怎么不換,一萬多也要換。”伊伊爸爸心想這個媳婦真沒有找錯,沒有想到下面伊莉沙是這樣說的,“不換,躺在床上要把我們一家拖死。”
伊莉沙到電子琴班給伊伊報名,學生學電子琴可以不用帶琴,電子琴班有,保證每個報名的孩子上課時一人一臺,一個星期學一次,等于是每個星期伊伊可以彈一次真琴。伊伊媽媽覺得不錯,想著就交錢,手往荷包里一探,不想早上放在荷包里的錢不見了,伊莉沙急了,臉上的汗馬上就滲出來了,本來荷包就不暖和,這下就更見寒意了,怕是在馬路上掉了,急急地和老師道別,沿原路返回找錢,哪里見得到錢的影子。伊莉沙回了家,翻箱倒柜,怕是自己放失了向。正亂著,伊伊爸爸回來了,伊伊爸爸說:“我拿了,早上。”
伊伊媽媽問男人拿去做什么用。男人說:“老人躺在病床上,等著開刀,總要吃點好的,才熬得過那一刀。”伊伊媽媽怒火三千丈,一個勁對自己念叨,發火之前數十下。那曉得數了十下,火還是出來了,“那是給伊伊學琴的學費。”男人氣大,叫道:“是學琴重要?還是孝順重要?”伊伊媽媽道:“送到醫院就是孝順!拿錢動手術就是孝順!”男人道:“別人家病床前,又是水果,又是罐頭,我老娘喝點蘿卜排骨湯,你都有意見,還說孝順?”伊伊媽媽覺得心頭那股氣一點點往上涌,慢慢匯成團,嗓子像一道閘門,左關右關想關那團氣,實在是關不住,一打閘門,那團氣就出來了。
“你只有老的,哪里有小的?哪里有你身邊的?你不能說為了一個老的,把小的身邊的都拖死,拖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冷笑,問怎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伊莉沙像機關槍一樣道:“伊伊也只是要學個琴,你做父親的給她弄成了?我身上是左邊有個銀,還是右邊有個金?你就那點吃的喝的錢,家里面穿的用的你是左手給我錢了,還是右手給我錢了?伊伊穿的是班上最差的,不是學習成績好,班上的孩子誰和她玩……”
獻血和賣血
男人聽不過去,打斷了伊莉沙的話,道:“那有什么,我小時候,每天拎著紅苕走幾十里上學,如今還不是工程師。”伊莉沙道:“工程師?工程師是外面的,你在家里就是個男人,就得管一家人的穿用,管姑娘的教育,姑娘要學琴,你就得讓她學,要不,要你這樣的工程師有屁用?!”男人臉上擱不住了,叫道:“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伊莉沙不出聲。男人還在胡說八道,“你嫌我賺不到錢,你去賺,反正現在女人賺錢比男人容易。”伊莉沙平靜地出了門,說了一句話:“今夜,就是做婊子,我也要把伊伊學琴的錢賺來。”
伊莉沙在午夜的街頭轉了一圈,碰到幾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看她,急急忙忙避開了,她走著走著,到了回家的路上,心有些不甘,又把腳步放慢了,一家咖啡屋里傳來女人夜半歌聲,唱的是“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唱得湊合,也符合伊莉沙現在心情。伊莉沙駐足聽,想那臺北的雨未必和這里不一樣,未必格外的憂傷;又想新近放了一個電影,那個人離開臺北前,大罵一句“操他媽,臺北”,然后一路向南,到農村小鎮去了。而自己在這個城市里生活,斷無退路,不要說向南,向東向北向西,全是絕路。
伊莉沙站得久了,咖啡屋老板看伊莉沙是個少婦模樣的人,力請伊莉沙進來;伊莉沙走了,老板也沒有追趕。伊莉沙走了幾百米,看見前面有一輛紅白相間的車停了下來,車上走下來男男女女一幫人,說著笑著,坐在一個標有紅十字的門口,再坐一會兒,有人從塑料袋里摸出香瓜啃將起來。伊莉沙只覺得這班人像啃月亮一樣。
這班人只啃得月亮下去,太陽出來,站起身,也不拍屁股,向著有紅十字標志的屋里走去。伊莉沙打發完這無盡的長夜,想著老公招呼了一夜的婆婆,自己也該去醫院接個手,何況伊伊早上還要上學,要吃早餐,伊莉沙向家的方向走,剛走了兩步,折了回來,跟著那班人進了有紅十字標志的地方。
伊莉沙出了門,面色有些發白,心有些慌亂,腳步有些發飄,但人卻很高興,一不留心,撞到一個人身上。被撞的人忙說對不起,透著一種多余的客氣。伊莉沙心道,“是我撞的你。”那人忽然道:“伊莉沙?你是伊莉沙!”伊莉沙看那人,那人又道:“我們報社義務獻血,你也是義務來獻血的?”伊莉沙大哭了起來。同那人來的一班人都看著他們,那人扶著伊莉沙,對同行的說他待會趕來,扶著伊莉沙向前邊走去。
禍不單行
這人扶著伊莉沙進了一家酒店。伊莉沙這么多年吃了這么多苦,碰到個路人都想倒點苦水,說著說著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這人陪伊莉沙去交電子琴班學費,自然爭著掏錢,伊莉沙苦笑,只得由他。兩人出來,伊莉沙向這人致謝并告辭,主人說:“我想給伊伊買個琴……”伊莉沙搖頭。這人道:“我現在錢來得輕松一點,算我先借給你的,你有錢再還。”
伊莉沙還是不點頭,有錢再還,什么時候有錢?家里面婆婆病了,全靠老公一個人的工資,就算婆婆病好了,爹爹還會不會再病?什么時候再死一個,正說是減個負擔,反說不好說,如今是死不得人的時候,死一個,照城里的規矩,火葬加墓地,一萬多去了;照鄉下的搞法,土葬,那是錢如流水大浪淘沙;自己的男人只曉得孝順,那曾想到錢不是風吹來的浪打來的,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都不會有錢。除非這家里的兩個老人死了,除非這金融海嘯結束了,廠子里有活做了,而且是夫妻二人都有活做,才有錢還。這得等到什么時候,伊莉沙不曉得。
這人又說:“我是誠心想幫你一點忙,算是從前我對不起你的一點折罪。沒有別的意思。”伊莉沙緩緩說:“從前你有什么對不起我?是我愿意的。”這人無話可說,想了想,又說:“你啊,什么都靠自己。現在你下崗了,我介紹個工作給你好不好,月工資不多,不過,干的時間長了,買個電子琴應該沒有問題。”伊莉沙眼睛一亮,想這是個辦法。問這人是什么工作?這人講他的朋友新近開了一個啤酒屋,還算有特色,鮮啤黑啤什么的,都有,給客人上點啤酒,不知道伊莉沙覺得丟不丟人。伊莉沙說自己白天沒有時間,要招呼一家人。這人道:“晚上客人才去飲啤酒呢。”
伊伊爸爸沒有時間把伊莉沙一夜不歸太放在心上,他太累了,老人開了刀,一天到晚離不開人,本來想請個護工,一是護工太貴,二是護工不見得有自己盡心,也就自己挺著,哪有工夫操這份夫妻閑心;何況伊莉沙回家的時候,沒看見她有什么不快的樣子,伊莉沙嫁給自己十年了,她從未鬧過。
轉眼之間,老人終于出院了,家里一切平和。伊伊的問題也解決得差不多了。一個星期彈一次真琴,雖說不多,但比在布琴上彈,不知要好上幾百倍。伊伊現在還是把布琴帶到學校彈,其他幾個練電子琴的小孩子,也叫媽媽跟他們做了,大家自習時,彈得歡得很。
伊莉沙白天招呼孩子,晚上工作,有天凌晨三點才回來,男人間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身的酒味煙味?伊莉沙老實講了,不但老實把自己去啤酒房的事情講了,還把從前男朋友的事也講了。男人不曉得伊莉沙在嫁給自己之前還有這段故事,好幾次想問女人跟從前的戀人到了什么程度,硬是活活地把話吞了回去,換成“啤酒屋里客人什么人都有,你小心點。”女人道:“曉得的。”轉身睡去。
媽媽不回了
伊莉沙在啤酒屋工作了大半年,存了一筆錢,這天把錢一數,夠了,夠買個雅馬哈電子琴的了,這回多了個心眼,不提前對伊伊說,偷偷約老公出去買琴。兩人剛出門,看見前邊走的老人一腳重一腳輕,一邊高一邊低。男人忙上前扶住父親,問怎么一回事。老人只說頭昏,接著呵欠連天。
夫妻二人把老人扶進房,跑到廠辦衛生室把廠醫請來。醫生看過,問老人這些時生了氣沒有?家里這些時很消停,男人在廠里混著,女人有班上,女兒有琴彈,誰會給老人生氣?!醫生又問老人這兩天是不是太興奮了?伊莉沙說:“就這個窮家,哪來的好事值得他興奮?”男人瞪了女人一眼,說老人這些時太操勞了,老母親腳摔了,自己在廠子里上班,伊伊媽媽上夜班,都是老人一個人照顧老伴。醫生把夫妻二人拉到一邊,說:“看這個情況,是中風,中風的前兆是視力發昏,呵欠連天,至于你們說的一腳重一腳輕,更不消說。”醫生說完,嘆息著走了。
男人看女人,女人避開男人的眼神。這眼神分明是乞求,求妻子允許男人盡做兒子的孝心。女人還是不扭頭,一扭頭,給伊伊買琴的錢就去了。床上的老人打了個又長又響的哈欠,好像是催促兒子媳婦快作決定。伊莉沙不扭頭。男人等不過來,走到床邊,對老人說:“我送你到醫院。”女人剛要出門。男人在背后喝道:“出去了就別回來!”女人把已經跨出門的一只腳收了回來。
老人是輕度中風,男人交了住院費,又請了一個鄉下的老人招呼,自己趕回家取飯菜,母親一跛一跛地做飯菜,伊伊在彈布琴,男人問伊伊:“媽媽到哪里去了?”伊伊一邊敲著布琴一邊說:“媽媽說你把給我買琴的錢都用了,說不回這個家了。”男人呵斥女兒,道:“莫瞎說。”伊伊停下手,說:“本來就是這樣的。”老太太一邊裝飯菜一邊道:“如今的小孩子,都是白養的。”男人取過飯菜,送到醫院,折回來,伊莉沙還是不在,離妻子到啤酒屋上班的時間還早,妻子會去哪里呢?男人想著女人的種種好處,越想越恨不得找到女人,對她跪下,好好撫慰她,想著出了門,到了妻子的啤酒房。
伊莉沙正對著一個男人訴苦,正在說,“屋里跛一個癱一個,這日子怎么過?伊伊爸爸又孝順得很,錢堆著花,這里借三百,那里借五百,好好的一個工程師,弄得大家躲他像躲鬼一樣。”男人也嘆,嘆畢,問:“伊伊,現在還沒有琴嗎?”伊莉沙不做聲,心里酸酸的,忍了半天,才沒有眼淚出來,說:“伊伊到現在,還在家里彈布琴,她每彈一下,就像在我心上重重地敲一下。”男人隔桌探過手來抓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一任男人握住不放。良久良久,男人道:“過幾天,我要到日本去采訪,雅馬哈是日本做的,那邊便宜,帶一臺回來。”伊莉沙說:“短期出國,可以帶電子琴這樣的大件嗎?”男人笑道:“你買他的東西,他歡迎還來不及呢?”這夜,長著呢……
凌晨三點多鐘,伊莉沙回到家,男人抽著煙在床邊等她,見她回來,拍拍枕頭,伊莉沙上了床。男人道:“回了?”女人道:“回了。”男人道:“要是不嫁給我,你可以過好一點的生活。”女人“嗯”了一聲,睡覺,不再理會男人。男人起了床,摸了摸桌子上伊伊的布琴,又摸了摸簫,走出了家,嗚咽聲在黎明的夜空里,很響了一陣。
牛奶會有琴也會有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人一生就怕兩件事,一是良心的折磨,二是病。”伊伊的爺爺眼下就是這樣的,他后悔不該賣掉農村的老屋到城里來拖累兒孫,這是他良心的折磨;眼下他又有病,這病還不好治,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這天,伊莉沙帶著伊伊到醫院看爺爺,老人彈著舌頭艱難地說:“伊伊,對不起,把給你買琴的錢又用了,害得你彈布琴。”媽媽看著伊伊,伊伊說:“布琴也彈得好的,班上我彈得最好。”伊莉沙不敢再看女兒,轉頭看丈夫。丈夫不曉得看誰好,只好望天花板。這病房是清一色的白色,天花板的白比別的地方的白要舊一點,望上去自得有點呆板。回來的路上,伊伊問媽媽哪里“又”來買琴的錢?伊莉沙無話可說,伊伊爸爸道:“哪里的‘又’,本來就沒有。”伊伊哭著說媽媽騙她,伊莉沙勸了半天,只是勸不好。
伊莉沙堅定下心來一定要給伊伊買琴,怎么也要買,從前“做婊子也要賺錢給女兒買琴”的想法復生。可惜,天漸漸涼了,啤酒屋里的生意也漸漸涼了下來,伊莉沙的錢沒有原先拿得多了。
伊伊的爺爺終于出院了,醫生對伊伊爸爸說只能恢復成這個樣,要想不死,吃喝是次要的,不能讓老人操心,特別不能生氣;又說伊伊爸爸是少見的孝子。孝子笑著,一擔架把孝順的對象抬回家。
安排完老人,伊伊爸爸就要操心伊莉沙的事了,不能每天讓伊莉沙白天持家,晚上到啤酒屋端盤子。托了個在三資工廠工作的同學,把伊莉沙安排到廠里做車工,和伊莉沙一談,伊莉沙說:“別人說車工是怎樣說的,叫站死的車工,你想讓我站死啊。”伊伊爸爸說:“現在找工作很難的,能夠站著工作,就是福氣了。”伊莉沙說:“你就是不喜歡我在啤酒屋工作。”伊伊爸爸不吱聲。伊莉沙說:“最危險的是一個人的心,不是她的身體,就是在車間里做車工,要是心動,不是照樣危險么!何況他現在不在國內。”男人疲乏地道:“你怎么曉得他不在國內?”伊莉沙本來要說是那人告訴他的,話到嘴邊改成了從報上看到的。
男人非常非常痛苦,連那男人的行蹤自己的老婆都關心,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么?那男人又不是出國定居,也不是出國讀書,只是出國采訪,轉眼就回,硬下心來要伊莉沙從啤酒屋出來到廠房。伊莉沙不出聲。男人道:“我這樣做是為了這個家好,是為了伊伊以后名聲好,吃點苦算什么呢,我們家的困難馬上就會過去,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真琴也會有的,不會讓伊伊長期彈布琴的。”男人不說琴還好一點,一說琴,伊莉沙眼淚又來了,哭了好一會,也只有聽丈夫的,點了點頭。
這個家平靜了,最老的人躺在床上等死,最小的一個星期彈一次真電子琴,丈夫還在工廠繼續一點一點地把大學學的本事忘記,伊莉沙每天在工廠車五百個螺絲。或許一切都會好的,或許一切都會變得更差,但是最后會比現在好,這一點,活著的人沒有任何疑問。
終于到了這樣的一天,一個男人背著一臺電子琴來找一個叫伊莉沙的女人,從屋里出來一個男人對背琴人說:“謝謝你的關心,伊伊媽媽還沒有下班,你進屋來坐一會吧。”背琴人說:“是這樣的,那我把這臺琴擱在這里吧。”男人說:“伊伊學琴也許只是一時的熱情,孩子嘛,變臉比變天還快。”背琴人無言把琴放在地上,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一樣,都不為琴所累。
遠處,伊莉沙帶著伊伊走過來,小孩子眼尖,一眼看到琴,叫著過來,“是琴,是真正的雅馬哈電子琴。媽媽,我可以不彈布琴了。”伊莉沙說:“是的,你可以遠離布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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