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城

編輯 拜湃

它背靠一條黃河，腳踏一個宋代，像一位已不顯赫的貴族，眉眼間仍然器宇非凡。

宋史上記載的舊地名，都在今天開封地底下好幾公尺。黃河經常決水，層層淤泥堆積，把宋代繁密的腳印深深潛藏。龐貝古城潛藏得過于轟轟烈烈，中國人溫文爾雅，連自然力也入鄉隨俗，一層層地慢慢來。開封古都，用災難的刷把，一次次刷新。人們逃了又來了，重新墾殖，重新營建，重新喚醒古都氣韻，重新召來街市繁榮，開封最驕傲的繁榮，見之于《清明上河圖》。

開封就像我們整個民族，一再地在災難的大漠上重新站立，立誓恢復淤泥下的昔日繁華但是，淤泥下的一切屬于記憶，記憶像銀灰色的夢，不會有其他色彩。于是，開封成了一個褪色的遺址。

——選自余秋雨《五城記》

“底”蘊開封

你走在大街上，看兩旁雖然不算高大但也現代輝煌、也標榜個性的建筑，看沿途商家為了奪人眼球把招牌搞得姿態琳瑯、五彩繽紛，你開始覺得中原的生活最是充實忙碌，不像其他地方的小資或偽小資那么無事空慨嘆，整日哼哼唧唧。就在這時，“咣當”一聲，一座房頂長著荒草、周身泛著塵灰的古舊建筑出現在你面前，準確地說是立在兩座現代化的高樓之間，像個走在青年人隊列里的老者，風燭殘年，又一臉和氣。這就是開封。

開封建城是在公元前743—701年春秋時代，是當時鄭國的儲糧倉城，取“啟拓封疆”之意，定為“啟封”。漢初景帝時，因為要避諱景帝劉啟之名，改“啟”為“開”，啟封城就改作了開封城。

有著2700年歷史的開封，數不清多少次被黃河之水淹沒。被淹不要緊，不死就重建。開封人丟不下祖宗的基業，不肯違背祖宗對城址的選擇，不退讓，不遷徙，硬是把戰黃河斗黃沙當成了一種生活狀態，頑強并坦然地應對著。

這一座歷經千年的城市，繁榮過，衰敗過，卻依然牽絆著無數人的心。那里濃郁的歷史情懷，如每一個古代都城一樣，留下了破敗皇家所特有的矛盾味道。據說。沿著開封的地下土層做一個橫切面，能夠看出各個朝代的變遷。這不是聳人聽聞，由于臨著黃河，開封飽受了黃河決堤泛濫的苦處，先后有6座城池被吞沒，自下而上分別是：戰國時期魏國的大梁城，唐代的汴州城，北宋時期的東京城，金代的汴京城。明代開封城和清代開封城，它們全部疊壓在現在的開封城下。它們的存在才是開封作為七朝古都真正的文化“底”蘊。

也許你沒有機會來到開封，但是你一定知道包青天和那首叫做《新鴛鴦蝴蝶夢》的歌。也許飾演過包公的演員金超群甚至都沒有來過開封，但是他曾經生活在包拯的生活里。為民除害，秉公辦案，也曾經飲過黃河水，讀過大相國寺的萬卷藏書。不止包公展昭、王朝馬漢，五鼠鬧東京，還有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豪氣，宋江偷偷溜來見李師師的浪漫，都曾經在這座城市發生。

這就是開封，一座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城市。沒有看到它的時候，你會幻想千年的風沙留給這里怎樣的痕跡，你會想去探尋古人的腳步和蛛絲馬跡。曾經的古風古語、古韻古調，會給生活在都市中吃快餐、看外國大片、玩PSP、自駕車滿世界親近自然的人們帶來怎樣的不同?也許不必形色匆匆，只尋路邊一處樹蔭安坐，看到身旁下棋的老人們，抬頭看浮云無目的地游走。這時的你，就在傾聽時間的訴說。

“七朝古都，十朝都會。”開封地處中華龍脈中最長又氣勢最足的北龍之上。與北京、西安、洛陽、安陽一樣吸盡霸王之氣，浸染龍脈至深。每一塊磚墻，每一個雕梁畫棟，都默默注視著飛逝而過的時光，其中蘊藏的故事也只有當你湊近的時候，才能看到它們的存在。如果只是走馬觀花，看到的將只是破敗的歷史，陳舊的面容，其實那顆赤子之心已經存在了千年，始終未變。有時候，堅持是一種殘缺的美。勇于陳舊。你可以說是不思進取，但堅持著不被改變，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淡定。把自己低進塵埃里，才能看到折射出來的歷史的光輝。每到傍晚，半邊天都被染成了金紅色。這個時候，最適合的就是迎著晚霞而行，攀到古城墻上，看遠遠的龍亭一角，被勾勒出神秘的形狀，這一刻，只瞇起眼睛，望向那遙不可及的皇宮，感受滄海桑田，也激起心中一片壯志豪情。

幾乎每個有故事的城市都有類似胡同的街道，北京胡同，上海弄堂，武漢里份。這些最最普通的城市環境是歷史的見證。而開封胡同比起其他地方的胡同來說，顯得更加老舊，仿佛存在于時間之外。磚瓦凹凸不平，幾欲倒掉，好像剛剛受到了重創一般。在雨天和夜晚使用公共廁所的不便依然存在。時間侵蝕了這些老建筑，雖然這細細的街道里閃過孩子們奔跑的身影，但是當這些孩童長大。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這破舊的存滿童年記憶的地方。從此，胡同便只成為了老人們掌心的寶，因為一輩子的時光都刻在了磚墻上，石縫間。

在開封，歷史就是現實，現實也就是歷史。一個城市的生存之道和生活態勢就是這個城市的現實，也是這個城市的歷史。它是命中注定的。

小城生活

清晨，太陽從城墻上躍起，照亮宮殿的屋檐。人還在睡夢中就會被窗外準時響起的叫賣聲吵醒。“熱乎豆腐腦”、“第一樓的灌湯小籠包”，“胡辣湯熱辣，油餅油條焦酥”，小喇叭被設置了重復播放，好讓樓里的居民都能聽見送貨上門的美食。在這樣的誘惑下，是無法再安心入睡的。而街邊掛著清真牌子的羊肉湯館是不需要沿街推銷的，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小有名氣的老字號湯館。喝湯是要趁午的，早上的湯剛煮上，肉和骨頭的味道還沒有完全融入湯中，湯味稍顯淡。而晌午時分，湯已經煮的白嫩白嫩，這時的湯最為入味，最好喝，可以選擇加入白肉、丸子、四味菜，二兩小酒一配，通體舒暢，絕對是御寒的良方。如果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可能會耽誤吃飯，只要喝碗羊肉湯，保證堅持到晚上開飯都沒有問題。

在開封生活，腳步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街上沒有風風火火趕路、一飄而過的影子，好像每個人都被慢了一格播放。“生命在于靜止”這句話在開封體現的淋漓盡致。不僅是磚墻瓦礫幾百年不見更換顏面，而且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是每天悠哉，享受著生活中至上也最平凡的樂趣，那就是吃喝玩樂。

這并不是說開封人都好吃懶做，相反，能邀約一幫好友，共享口舌之福，是開封人的待客之道。找尋口口相傳的名吃小店，它不必有富麗裝潢，也不必有祖傳百年的神秘配方。只需一張小桌，幾把椅子，只要東西好吃，環境實在是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事情。所以，兩步一個路口，三步一條街道。處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夜市、排檔。大可以很大，如鼓樓夜市那樣，每天生意興隆，招待各方賓客；小也可以很小，我家樓下的路口，擺著兩三個小攤，雞血湯、小籠包、炒餅炒菜炒拉條，兩張小桌，四條小凳，就能招徠百分之百的上座率，對著馬路也能大吃二喝起來。那份感覺，是哪里也給不了的隨意。所以，格調高雅的咖啡店、酒吧在開封無論如何是沒有市場的，開封人講究的是吃好吃飽、自在實惠，而不是筆挺制服、溫文爾雅、有鋼琴伴奏、如燒餅一樣大的盤子里裝著10根意大利面的精致。所以，開封沒有浪漫。

馬路上也是熙攘的，但沒有震耳欲聾、持續不斷的喇叭、汽笛、油門、剎車聲。開封的馬路上不見車流，只見車來車往，并不會有如水流般的速度和激情。開封的馬路都不寬，雙向才四車道而已，但是一般情況下不會堵車，偶有旅游黃金周的時候，會排起長長的隊伍等待通行，那是因為小城里突然涌進了各地熱情的車輛，一時招架不住。

這些小車都是奔夜市而來。開封的鼓樓夜市便是擁擠、混亂和等待的全部意義。開封的鼓樓夜市很有名，就像北京的簋街，上海的吳江路，雖然不如王府井、南京路那樣全國皆知，但是了解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它的意義。所不同的是，簋街依然不減京城的繁華，吳江路也在稍顯簡陋之余保持著上海的精致，而鼓樓夜市，卻體現出完完全全的市井。每晚6點鐘，是夜市正式開始的時間。在此之前，每家經營小吃的都已經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擺好了桌椅，伙計們坐在自家位置上“看場子”，老板們則親自推著板車在廣場外排隊等候。這些板車上的招牌琳瑯滿目，把自己所經營的小吃品種詳細地寫在上面，字體、顏色也都絢麗醒目，車上便放著香味繚繞的各種小吃。6點一到，哨聲一響，只見從廣場四周突然涌現出推著板車大聲吆喝讓路的老板們。這時的鼓樓廣場可不敢隨便靠近，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瘋狂的“入場式”卷入其中，無法脫身。

小時候很滿足于自己生活的城市，也許是因為小孩子不會有太多欲望。整個城市只有一座動物園，里面的黑熊、梅花鹿、孔雀都是我的伙伴，看了無數遍也不覺得煩。穿著花裙子去，只為了吸引孔雀開屏；喂梅花鹿的時候，怕手被吃掉；那只瘸腿的黑熊，只會在籠子里來回地轉圈，我從來沒看到過它的嘴巴上到底有沒有胡子。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一段只剩下殘垣斷壁的城墻，城墻上長滿雜草，那里是鳥市，每到周末，城墻內外都鳥聲鼎沸。至今城墻還在，鳥市還在，只是鳥和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小姑娘也長大了。

人長大了，就會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現狀的不滿足促使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了家鄉，走向沒有記憶、遠離親人、渺小自己的大城市，去創造新的生活，實現夢想。直到在那里建起新的記憶、新的朋友、新的自己。然而，生活在此處，牽掛在別處。無數次想念鮮香的黃燜魚、焦酥的烤燒餅、滑嫩的炒涼粉；想念汴京公園里的猴山和那只瘸腿的黑熊；想念城墻上面矮矮的草叢和護城河畔長長的楊柳；想念媽媽的嘮叨和爸爸的叮嚀；想念在那個下雪的夜晚，我和他第一次牽手、唱歌、一起走。

昨晚夢到回家，在火車上看到窗外熟悉的景色。聞到泥土的清香，家的味道。人未到，神已往，小城開封，那里擁有最平凡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