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從警局回來,經(jīng)過街角的百味齋,一陣醇厚的酒香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透過落地窗望進去,檸檬黃色的光暈中,美麗的老板娘正專心致志地調(diào)酒。
百味齋不是飯館,而是一個小小的酒吧,地方不大,可是很有情調(diào),而它之所以能將幾乎半個城的酒鬼都吸引過來,必殺絕技就是梅酒。
梅酒是老板娘親自調(diào)配出來的,沒有人知道她在酒里下了什么蠱,同一款梅酒,如果一百個人喝了,就會品出一百種味道來,而每個人所品出的味道恰恰是他心中的最美。
這種梅酒妙就妙在每一種梅酒只會推出一個月,到了下個月,老板娘又會推出一款新的酒,名字依然是梅酒,可味道與以前的梅酒又截然不同,但無論怎樣,每一種梅酒都會帶給你無與倫比的味覺刺激。
因為梅酒的神奇,陸續(xù)的,有客人把這個從不肯透漏自己姓名,無夫卻生活得怡然自得的老板娘稱作梅娘,久而久之,梅娘也便成了老板娘的名字。
我被酒香吸引,可是又不敢壞了百味齋的規(guī)矩,每當午夜降臨,無論百味齋的生意多么火爆,梅娘都會淺笑嫣然地將客人“請”出去,自己在酒吧里潛心調(diào)酒。
我駐足得太久,終于給梅娘看到了,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后,竟然走過來為我打開門。
我有些受寵若驚,梅娘卻皺了皺眉頭:好重的血氣。
這一句話又讓我想起解剖室里那具血肉模糊的殘尸,心里頓時沉重起來。
2
我做法醫(yī)十年,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尸體。
尸體全身幾乎沒有一寸完整的皮膚,兇手的目的更像是蓄意的破壞,破壞他的皮囊。
啟事發(fā)出去三天,有人來認尸。
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我把從死者無名指上摘下來的戒指遞給她,那一瞬間,她開始發(fā)抖,很快就抖得癱了下去。
盡管不忍心,我還是掀開白布,看到那張破爛的臉,她終于哭出來:我只是說說,只是說說的,你怎么就當了真呢……
又是一個負心男人的故事,仗著一副好看的皮囊,整日在外面尋花問柳,于是,作為新婚妻子的女孩兒,在無數(shù)個夜里,她都對著空空的屋子,狠狠地詛咒,詛咒男人的皮囊壞掉,他就喪失了風流的資本,乖乖地守在自己身邊。
只是,女孩兒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怎么就真的發(fā)生了呢!
我也想不明白,也沒打算想,梅娘把剛剛調(diào)好的酒倒進我的杯子里,又端起來先喝了一口,然后才遞給我,柔聲說:這是新鮮出爐的梅酒,下個星期才會推出,你是第一個品酒人。
我端起杯子,就著杯沿一輪淺淺的唇印,一飲而盡,酒香順著喉嚨緩慢地延伸至四肢百骸,梅酒醉人,梅娘的笑容更加令人沉醉,醉眼蒙目龍中,眼前梅娘的笑臉也變得模糊起來。
我伸出手去,想觸摸一下這近在眼前的溫柔,可是,剛剛伸出手,眼前突然浮現(xiàn)另一張臉,無比清晰,滿臉悲憤,竟然是她:那個剛剛來認尸的女人!
我一驚,酒也醒了大半!
3
從百味齋回來,我的腦子里一直都是那個女人憤怒的臉,那張臉如此真切,以至于連梅娘那嫵媚動人的眉眼也變得生澀起來,我急急地告別梅娘,她也并不在意,依然淺淺地笑著,一只纖手托起半邊粉腮,癡癡地品著剩下的半杯梅酒。
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在靜謐的午夜格外清脆,小冷一定等急了,無論我多晚回來,她都會乖乖地坐在客廳里等我。
或許,是時候給她個婚姻了。
我邊想邊開了燈,小冷并不在客廳里,莫非睡了?
我輕輕推開臥室的門,隨著一聲尖叫,一個臉色慘白的女人朝我飄了過來,我立刻想起剛才在百味齋里,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的那個女人,腦子嗡的一聲,我嚇呆了。
耳邊傳來咯咯的笑聲,小冷摘下鬼面具,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可惡地望著我:嘿嘿,真的嚇到你了!
看著她天真的表情,我無聲地嘆了口氣,想起梅娘那善解人意的淺笑,小冷要什么時候才能有那樣成熟的女人風韻呢!
小冷見我不說話,湊過來,又皺了皺鼻子:去喝梅酒了吧?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成何體統(tǒng)!
小冷的味覺很敏感,每次我從外面回來,她都能靠著小鼻子,準確無誤地判斷出我從什么地方回來:血腥氣濃重的解剖室、五味雜陳的街邊小店、或者酒香濃郁的百味齋……
我沒理會她,自顧進了浴室。
浴缸里的水,溫度適宜,小冷頗有情調(diào)地放了很多玫瑰花瓣,香霧氤氳中,我漸漸忘了那些冷郁的殘尸與幻覺,閉上眼睛,我的眼前只有梅娘淺笑的臉,那慵懶的笑容讓我覺得心安。
可是,一忽,梅娘的笑容又變得凌厲起來,這驟然出現(xiàn)的凌厲駭了我一跳,本能地朝后仰過去,腦袋重重的磕在浴缸上,我痛得睜開眼睛,可是在這睜眼前的一瞬間,眼前又晃過一張臉,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我斷定自己之前從未見過她。
我皺著眉頭走出浴室,小冷嘟著嘴巴站在門口,我一看她這副樣子,心里頓時一沉:警局有事兒?
她不說話,只是氣鼓鼓地把手機塞到我手里,轉(zhuǎn)身跑進臥室,重重地摔上房門。
我嘆了口氣,接過電話,行動科李隊長的聲音急急地傳過來:凌醫(yī)生,西北路又發(fā)現(xiàn)尸體,您快過來看看吧!
4
依然是具男尸,面容整潔,衣著得體,下體卻像是被炸藥炸掉一樣,慘不忍睹。
我剛剛蹲下身子,還沒來得及驗尸,街頭一角就傳來一聲哀號,緊接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鬼一樣沖過來,到了男尸面前,愣怔良久,突然俯身抱起男人的頭,像愛撫嬰兒一樣極其溫柔地撫摸他的臉,到了動情處,又湊過去親吻他冰涼的嘴角,男人的臉上滑過一串晶瑩的水珠,仔細看,卻是女人的眼淚,她喃喃低語:傻瓜,我只是賭氣才說出那樣的話,你怎么就當了真呢,我真的只是賭氣……
好熟悉的話,我忍不住接過去:你說了什么話?
女人驀地抬起頭,我看到一張蒼白而狹窄的臉,腦子里呼啦一下閃過一幅畫面,剛剛在浴缸里,陷入幻想中時,我就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臉。
我怎么會平白無故幻想起這樣一個陌生的女人來?
女人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目光卻散漫地飄蕩著:你知道嗎?我老公,他是個性無能啊,可是他對我很好的,我卻詛咒他,我詛咒他長那個東西一點兒用也沒有,還不如沒有,做個徹底的廢人算了,他太難過,就跑了出來,然后就躺在這里變成一具尸體了,是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最愛我的老公啊,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女人忘乎所以地大笑起來,我見過無數(shù)悲哀的人,所以理解有一種痛,痛到極點,就會變成笑,從骨頭里鉆出來。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視線停在街角,那里裊裊婷婷地站著一個女子,婀娜的身段,淡淡的笑,是梅娘,我眨一眨眼,梅娘又不見了。
5
百味齋里,梅娘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醉了,我敲了好久的門,她才慢慢蕩過來,眼中有著盈盈光彩,癡癡笑著,一邊扭動著柔媚的身子從柜臺里端出一杯酒:最新的梅酒,快來嘗嘗。
我想板下臉,她剛剛還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面對死亡,現(xiàn)在竟有心情品酒,可是面對她嬌媚的臉,我話一出口又變成了嘆息:我剛剛已經(jīng)嘗過了。
她貼上來,溫熱的氣息撲到我的臉上:這杯不同的,你再嘗嘗。
她邊說邊不由分說地把酒杯遞到我的唇邊,醇厚的酒香,連同柔媚的女人香,想必世間沒有男人能抵抗如此誘惑。
醇酒入口,滿嘴生津,那香又不同于上一杯梅酒,她究竟有怎樣的訣竅,可以在短短幾個時辰內(nèi),調(diào)配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梅酒。
酣醉的梅娘軟軟地偎了過來,那身體綿軟如無物,握著她的腰,就好像握著一團錦繡織就的云彩,輕且柔韌,我終于把持不住,俯身抱起她,橫放在寬大的柜臺上。
一聲脆響,一個小小的淚滴一樣的藍色玻璃瓶跌落下去,梅娘的身子猛地一顫,可是轉(zhuǎn)瞬,又安靜下來,她專注地望著我,那眼里的圣潔提醒我,她給予我的,不是一次短暫的偷歡,而是真切地交托了她的靈魂給我。
我俯下身去親吻她的嘴唇,那酒香再次令我眩暈,便在此時,身后傳來一聲尖叫,我回過身,看見玻璃門外,小冷慘白的臉,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卻看見梅娘的臉上閃過一絲笑,那笑容極其凌厲。
6
小冷摔了屋子里所有能摔的東西之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刀子一樣:姓凌的,我十七歲就跟了你,你也真對得起我,你這樣是要遭報應的,早晚不得好死!
她終于說了出來!
我朝她笑笑說:以后我不在,你照顧好自己!
她以為我還在調(diào)侃,氣得要撲過來,我卻轉(zhuǎn)身開了門,靜靜地走出去。
午夜的街道很靜謐,我等著死亡以屬于我的方式降臨。
不錯,我洞悉了梅娘的秘密,之前我雖然憑借多年法醫(yī)經(jīng)驗,將梅娘與這幾起案子關聯(lián)起來,可是,如果不是醉酒的她親自喃喃低訴,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真相是如此的復雜卻又如此明晰。
梅酒的訣竅就在那小小的藍色玻璃瓶中,那瓶子里承載的,是一個女子最敏感的味覺,梅娘的買賣是公平的,每一個有敏感味覺的女子都會被她納入視線里,她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她們有一天說出自己的心愿,她幫她們實現(xiàn)心愿之后,才會拿走她們最敏感的那個味覺作為梅酒的主要配料,于是,梅酒便有了持久而常新的魅力。
她不明白的是,她走遍世間,遂了無數(shù)女人的心愿,可是,為何她遂了她們的心愿,她們不但不開心,反而悲痛欲絕。
她不明白,是因為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情感,愛到極致反生怨恨,恨到極致,卻又牽動了自己的心脈,那便是愛情!
只是,不諳世故的梅娘,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嗎?
或許明天早晨,在街道的某個轉(zhuǎn)角,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尸體,與此同時,小冷也將失去她最敏感的味覺!
我想想停停,等到抬起頭,竟然又來到了百味齋,可是,不對,這個位置是百味齋,可是,百味齋卻已經(jīng)不見了,我的眼前,只是一個普通的西點小店。
是我走錯了嗎?
我茫然四望,小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不過讓你買個蛋糕,怎么去了這么久?
我迷惑地望著她甜甜的笑臉,怎么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囁嚅著:你不生氣了?
她皺眉:說什么呢?發(fā)燒了?
說完,作勢要來摸我的額頭,我卻急急忙忙掏出手機,打到警局,李隊長的聲音透著驚異:什么男尸?最近都沒有案子,凌醫(yī)生,你做夢呢?
我放下電話,呆呆想了半晌,方才恍然:灑脫如梅娘,終究也逃不過一個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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