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他如癡如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當一個年輕的女人懂得奉獻,一心一意地付出,啊,他愛她若狂,如果有回春藥能讓他重拾往日雄風,他愿意以最尊貴的諾貝爾獎去交換。
“他們真是后知后覺,你一生的成就可以抵三個諾貝爾獎,評審委員都睡著了,或是都得了癡呆癥。”未離世前,每年10月至11月,方博士的太太都會常常失眠,電話放在枕邊,她預計會在早上四點響起,先拿起話筒,如果對方帶歐洲口音,要找他——方國廉博士,她才會遞給他。
在上世紀60年代初,基于遺傳基因方面的突破,他提出量子生物理論,即是說一切生物的奧妙最后歸宗于量子物理,在科學界引起一股翻天動地的波浪。這個學說后來于1996年在隕石中發(fā)現的火星生物中得到有力的證明,他在2005年獲得諾貝爾獎,在學術界被尊稱為量子生物之父。
大概她對諾貝爾選拔委員們的批評太刻薄了,她常年的怨言在學術界流傳很廣,從大西洋的此岸吹到彼岸,抱怨的對象當然有多位諾貝爾獎得主與委員,在同僚中幾乎已是笑話。
命運之神竟然與她一直在開玩笑,她心臟病于1月去世的那個凌晨,他正在夢中,見到她兇巴巴一副咬牙切齒的嘴臉,喊他去洗碗。每當他與賓客談笑正歡時,她總巴不得在眾人面前讓他難看,她染過的黑發(fā)仍濃,燙后如鳥巢般蓋在頭上。她瞪著單鳳眼,插著兩手,好一副軍閥女兒的威風賣相,她聲音洪亮,元氣十足,如戰(zhàn)場上呼風喚雨的一位女將軍。
當初娶她為什么不先研究她身上的基因,唉,五十年前的基因還沒出土呢,而且那時她把自己隱藏得密不透風,裝做溫婉大方的大家閨秀,他很快墜入情網,又因為他出身寒微,在她面前總有一點自卑。
婚后她成為一家的總司令,從內到外,從小到老,她說一,無人說二。隨著年齡增長,年輕時對她的一些情欲需求化整為零,他越來越喜歡躲在實驗室,有時整夜要等實驗結果,躺在舊沙發(fā)上過一宵也樂得清靜。那些絕對安靜又全都屬于他的時間,是他的黃金時段。不知不覺埋頭苦干四十年,專注與辛勤給了他多少突破的良機,他一步步攀爬,一級級登高,早已被公認為量子生物的全球權威。
電話鈴響時,他的兩手從水盆的肥皂水里伸出,滴答答的,便在褲上擦了擦,心里還在埋怨她為何不接聽電話。電話聲接連響了好幾下,終于把他從夢里喚醒。他很吃力地抓起話筒,正想說對方打錯了,卻是一位帶濃重口音的男士,說是代表瑞典的諾貝爾委員會。
要是電話早一年來,她會有多高興啊。他一直懷疑自己搞錯了,直到一大早去學校時,大家都擁擠在他的地下實驗室,道賀道喜聲不斷,他才肯定一切是真的。
他舉頭仰望,對著藍天白云一笑,親愛的,他們一直在等你去世后才發(fā)給我諾貝爾獎,是被你罵怕了,或是不愿意讓一個中國老太婆去瑞典與皇帝皇后握手言歡,或許是你的兇悍蓋住了我的名聲。
你不是一直埋怨命運對你不公嗎?因為內戰(zhàn),大學時便被送來美國留學受苦,十九歲開始過獨立日子,對一個有傭人有車夫的軍閥千金,一下子落在天寒地凍的波士頓,如從天堂到地獄,每頓飯要自己燒,菜要自己買,衣服要自己洗。生病無人照顧,上課沒有補習老師,真難為你,熬了四年,從家政系畢業(yè),除了嫁人,也沒有別的出路。
她嫁他因為他是中國留學生中的唯一未婚而又擁有哈佛名牌大學學位的博士。她寫信回去,用他的學位換回她的一點自尊。起初兩年他做博士后,收入比拿政府救濟金的多一點點,兩個孩子是她獨自拉扯大的,她親手洗一張張布尿片,還親自喂母奶,也真難為了她。
跟他粗茶淡飯過了一生,她終身遺憾的是時不我與,政權變色,父親還坐牢多年,一家四分五裂。他們一直蝸居在美國大學旁的小屋子內,她每天在柴米油鹽中打滾,足足四十年,竟然等不到他最風光的一天。
諾貝爾的兩張頭等艙機票浪費不得,八十歲老人的頭上帶了光環(huán)后,把他的白發(fā)與皺紋都掩住了。在他的電子郵箱內,每天向他求婚的女士連連不斷。他早在她未去世前,也偷偷上過網,無聊空虛的時候會自稱是翩翩美男,與三兩個自稱為美女才女的網友聊天,無傷大雅。
也曾想過,哪一天她先去了,他一定再婚,找一個年輕聽話如小鳥依人的對象,靠在身邊,每時每刻對他脈脈含情,他的話是絕對式,他握著她的纖纖玉手,一起游山玩水,或在眾目睽睽中,行走大道,只有那樣美滿的婚姻,才可補償他一生的缺陷,他空白的感情生活。
出現在他身邊的她正合他意,三十不到,花樣年華,長發(fā)如柳絲,瓜子臉配搭著亮麗的眸子與櫻桃小嘴。他依稀記得曾見過她,也許在一個學術會議上,她是雜志的記者,曾專注地聽他演講,仰慕他的科學成就,也幫他寫過一篇很溫馨的專訪,她還曾建議替他寫一本傳記。在電子郵件當中,她恭敬地說早就預料到他會得獎,她以高山仰止來表示對他的愛慕。
相約見面以前,他便想著以一張去斯德哥爾摩的頭等艙機票為餌,邀她同去。她爽快答應,兩次見面后他便很果斷地向她求婚。
年輕多好,她有使不完的精力,她會出很多新鮮的點子,她讓他如癡如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當一個年輕的女人懂得奉獻,一心一意地付出,啊,他愛她若狂,如果有回春藥能讓他重拾往日雄風,他愿意以最尊貴的諾貝爾獎去交換。
他與她的老少配,竟成為20世紀末的巨大新聞,如高空上亮麗的彩虹,如夜晚天幕的煙花,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都五彩繽紛,記者們閃光燈的焦點對準他們,如在追逐獵物。他倆的一舉一動,會在翌日的報紙頭版刊登。
“我不怕他們,如小時候玩捉迷藏,很好玩。”她笑著說。他一生默默耕耘,如今因為她,才有了反響,多么奇妙的人生啊。與她走在陽光底下,漫步星光大道上,他常常會下意識地,舉頭對天微笑,他是多么的快樂啊。
選自《香港文學》2D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