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壓力、沒有責任、探隱決疑、廣受歡迎,這是何等輕松、何等快意的人生。而偵探小說作者宣布,這樣的人生,只需要你有過人的智力。
這里的偵探,是指偵探小說里的偵探,不是真實生活里的偵探,不是芝加哥平克頓偵探社干練的雇員,混在碼頭工會里做臥底,常常被人揍得半死;也不是臺北街頭梳著油頭臉色蠟黃征信社的調查,受董事長太太的委托,盯梢秘書小姐一路跟到女廁所。小說里的偵探,和這些實在的偵探沒關系。
這里的偵探,是指經典偵探小說里的偵探。他們一定是私家,所謂private eye,不是警察局里的detectiye。
小說里的福爾摩斯一千人是虛構人物,更重要的是,在小說里,福爾摩斯一干人從事的偵探行業也是個虛構行業——與真實世界的偵探業大大不同。福爾摩斯、波洛辦的差不多都是謀殺大案。真實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會把刑事重案的辦案權交給私家偵探,他們連基本的偵查權和調查權都沒有。
生活在男性中心的現代社會,男人有好處,也有麻煩,麻煩之一就是壓力太大。
本地有一家餐廳,老板娘特別健談,見了客人就聊。如果客人是做生意的,她會說,呦,李嘉誠上個月剛來店里吃螃蟹;如果客人是作家,她會說,巴金前天吃飯,坐的就是這間包房;如果客人仕途得意,官拜局長,她會說,克林頓希拉里在這里用餐,帶來一卡車保鏢全是局級干部;如果客人怒火中燒,什么都不干了,就做一個社會混混花花公子,她會說,別發火啊,西門慶還是我們山東清河分店的VIP呢。她手里攥著一把各行各業的標兵和勞動模范,非把客人聊到胃口全無才肯罷休。這是每個男人幾乎每天都會遇到的職業壓力和社會身份焦慮。
來到福爾摩斯的世界,這種壓力焦慮頓時化解。偵探多好啊,沒有老板,沒有上司,做福爾摩斯固然很好,做華生也不錯,和福先生交以友道。身處三百六十行之外,不用比較,不受管束,三百六十行還有求于你。
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連國家機器的代表警察也向你點頭哈腰。讀小說的男人一般都是軟弱的男人,他們每天的快感就來自睡前半小時閱讀時的角色替代。
男人除了面臨社會壓力,還有更大的感情婚姻壓力。男性中心社會,男人是兩性關系的支配者,也是兩性關系的承擔人和供養方。很多時候,支配者的光榮敵不過供養方的責任。軟弱的男人,連社會責任都要回避,怎么受得了感情問責和婚姻磨難。
經典的偵探小說,以虛構的職業理由,斷然將感情和婚姻逐出偵探的生活,這是讓不喜歡擔當的男人非常稱心的設計。
福爾摩斯、波洛、馬洛……不近女色,馬普爾小姐不近男色。愛倫坡、柯南道爾、克里斯蒂、錢德勒……這些不同時代、不同國度、毫無關系的作家,嚴格遵守一個共同的默契:在幾百部小說中,那么多的男主人公,居然沒有一次勃起。這種守身如玉的奇跡,只有在很久以后中國的革命樣板戲里才又一次顯現。
既然可以拒絕功名逃避女色,為什么不出家?或者挑一份優雅高尚的自由職業?偏偏要做偵探?原因還在于男人的沒出息。出家皈依,持戒修行,需要何等的毅力,比當會計師、結婚生子困難得多。當偵探,是男人向自己軟弱人性投降的又一證據。
越來越多的調查證明,男人其實比女人更喜歡八卦。小說中的私家偵探,他的基本業務,就是名人八卦、富人八卦、貴人八卦。他的基本角色,是這些八卦的最高知情人和最終裁決者。
沒有壓力、沒有責任、探隱決疑、廣受歡迎,這是何等輕松、何等快意的人生。而偵探小說作者宣布,這樣的人生,只需要你有過人的智力。軟弱的男人,哪一個不以為自己智力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