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han
2008年11月,我身處澳洲荒漠的中央,整理我的My Lonely Planet。
坐在The Ghan(汗號)上的四十八小時,思想跟窗外的風景一路轉動,從南澳主要城市阿得萊德的葡萄園,經過中部的紅沙漠,直抵北部的熱帶雨林,3000公里的旅途上,我搜索30年的記憶:原來,火車是我的旅行啟蒙。
第一次火車長征是1995年香港至北京,19歲。那次與中學同學一起上路,占據了一個硬臥包廂,36小時很快就過。晚上睡覺時,聽著車卡移動和鐵軌摩擦的聲音,感覺就好像在聽一個穩重朋友的心跳呼吸,他在告訴我路上的一切瑣事,我偶爾拉開窗簾望著夜空,他就用一兩聲咳嗽,叫我好好休息,不要太雀躍。
就是那次,我決定了以后要盡量坐長途火車旅行。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登上火車的決心。
旅途上,總會有很多突發的事,也有不少選擇,有時能自己決定,有時卻是無可避免地被安排。1997年澳洲之旅,是我第一次真正背起背囊一個人走。那次本來想坐火車從達爾文穿過中部南下,但我旅途上認識了其他朋友,希望一起上路,多點時間在一起,而他們又沒有坐火車的打算,于是我便跟幾個新朋友一起參加了巴士團,南下阿得萊德,晚上把睡袋鋪在紅沙漠上一起看銀河,在“風之谷”里看遠古土著壁畫,意外地跟淡水鱷魚一起游泳……
只是,我始終念念不忘那次錯過了的火車之旅。這些年來,我雖然在世界各地坐了不少長途火車——從加拿大多倫多到芝加哥過境時,移民官留難,把我所有行李翻出來;從匈牙利到羅馬尼亞,被通宵塞在車卡門口與十多個陌生人坐在行李上;在德國與丹麥海峽坐著渡海火車,經過壯觀的風力發電場,驚嘆不已;甚至在瑞士到德國時寫了The Best is yet to Come……這一切都彌補不了心中的小小遺憾。
于是,11年后的11月,再次登上了列車The Ghan。
到了近幾年,享受了好些自由,揮霍了好些感情,消耗了好些青春后,我才真真正正地看世界,不再是無定向地獵奇。
我真的忘了已經走了多遠,為工作,為興趣,原因結果各有不同,過程卻每每把我帶進了一個狀態,一個靜止,同時電在前進的狀態。
看著窗外,呼和浩特、米蘭、里昂、愛麗斯泉、維也納、哥本哈根、巴黎、哈爾濱、大阪、新奧爾良、廣州……入黑后都是一樣。在火車上,有點左搖右晃,大多數時間平穩悠然,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向前走……就是這樣。
感覺很好,很好。
Scottish Sharon
那是我跟一個女人最浪漫的相遇。
在澳洲的背輦,3000公里的火車上,由南到北,有邊是日出,左邊是日落,袋鼠會在日出日落時于兩邊的紅沙漠跳躍,陌生人們在餐卡喝喝酒聊聊天,三天兩夜的旅程在紅沙漠中度過。火車會在沿途停站,乘客可以自費參加不同活動,我就選擇了四驅車和直升機。
一到了吃飯時間,大家又會聚在一起;每次我們都在特定時段往餐卡用餐,坐不同的位置,與不同的陌生人同臺吃飯。
火車上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對對老伴,我遇上的好幾劃老夫婦都有以下的共通點:
一、他們都結婚三十年以上;
二、他們都有子女來到澳洲工作;
三、每次我順口問一句“你的菜好吃嗎”,丈夫正趕著吞下食物回答我時,妻子已搶先替他開口:“他最喜歡吃XXX的了。”又或:“他最不喜歡吃XXX的了。”有幾刻,我很慶幸自己還是單身:
單身上路的不止我一人,Sharon電是,所以我們就常常在一起,東拉西扯地談天說地。
她78歲,瞳孔是我見過最清澈的淺藍色,說話時表情不多,不過每用一個淺笑結束一段說話時,深深的皺紋就會波動起來,在白皙的皮膚上展現出一道一道深溝。
那是時間的證據。
她來自蘇格蘭。1997年我第一次到澳洲旅行,途上遇上很多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及英格蘭人,亦學會原來這三個西北歐地方的復雜關系:愛爾蘭早已脫離英國統治,蘇格蘭則屬英管轄,與英格蘭統稱大不列頗,公民叫作British;如果你叫一個愛爾蘭人作British,那可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極容易觸發沖突;如果你叫一個蘇格蘭人作British,反應沒有那么大,但還是會不悅,只因為他們還是很忠于自己的民族。
我跟Sharon說起這事,她說:“我的護照是英國的,但我的心卻系于蘇格蘭。”然后抿起半邊嘴巴,得意地笑著。就在那一刻,我們的思想就接壤了。
未發行特區護照前,我只可拿BNO(英同屬土公民護照)在外面到處走,感覺總是怪怪的:明明我就是上生土長的香港人,流著100%的中國血統,為何我被認可的身份是隸屬英國的呢?1997年在澳洲悉尼機場,入境官員干凈利落地把我入境申報表上“國籍”一欄畫去,再順手涂上兩筆,原本的“BNO”已變成“CHI”。整張表格是我在飛機上用藍原子筆小心翼翼地填的,生怕寫得不夠整齊,或不像上面那些印刷字體就要被拒入境,那刻看到,表格上最明顯的就是官員的紅筆涂改。隔著離眼睛不到二十厘米距離,我的身份顯得如此不規則,不在那小小的框框內,很不自然。
BNO.CHI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但那時我手持的旅行護照,還是英國屬土公民的BNO,我只是本能地照實填表而已。可是,那官員輕松一畫,卻惹來我的思想騷動。
我是誰?
Sharon比我清楚多了,可能是她的年紀,也可能是她根本沒有想太多,只是一開始便實實在在地相信自己一于是,我們談到一些各自比較私人的故事。兒子在Brisbane(布里斯本)落地生根,她就老遠從北半球跑來南半球,探望兒子及剛滿月的孫兒。她說,總要為自己做點事啊!于是便登上了火車,自己旅游去。
那丈夫呢?兩年前先走了,所以為自己也好,為他也好,她更加要趁著遠行時看看世界
她告訴我蘇格蘭裙和蘇格蘭風筒的歷史,忽然時間去了很遠很遠。聊著聊著就到日落,大家都安靜地望著窗外微笑。
日落的紅沙漠比我們更沉默,當我正想開口問一些風笛的事時,忽然看到她反映著窗外風景的眼睛:風景高速變動,她的眼睛就跟著不斷地變焦,瞳孔于是不停地震動若,就像泛起了一道道水紋,流向遠方……
我一直不知道那一刻Sharon在想著什么,思想流向哪個方向,是昨日?是明天?又或是下一站?
她一定是在掛念丈夫。
當我告訴好友這故事時,她提醒了我:也許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已。時間的威力很大,到了那個年紀,可能一切已經淡然,沒有很多原因,放下的,放不下的,都被時間沖走了。我一廂情愿地心想她在掛念誰,那大概是我自己心底里對某種東西的渴望、對有些東西放不下的心理,是屬于還不肯跟時間妥協的人的。
Sharon眼中的渴望,其實是我的渴望。
《紅沙漠》
延綿無盡紅沙漠 金黃色曙光初現
火車載著不同的夢向著前
三千里路云和月 星星鋪滿地平線
喝一點酒談一點心肩并肩
天涯海角第一吻 北海的風作證
直到他閉眼瞬間就四十年
“我們天堂再遇前,替我看看這世界”
地球男一邊她實踐這諾言
Sharon護照屬Britain
心屬Scotland
臉上刻滿歲月的留痕
淺藍色的眼睛
映著窗外風景高速掠過
變成道道溫柔的水紋
飄向那年那天那一吻
“年輕人are you okay?”
她竟看到我眼中有淚
“你在思念誰,還是想忘記誰?”
我笑問:“有什么分別?So where are you heading next?”
她聳一聳肩輕松說“無所謂”
Sharon護照屬Britain
心屬Scotland
臉上刻滿歲月的留痕
淺藍色的眼睛
映著窗外風景高速掠過
變成道道溫柔的水紋
飄向那年那天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