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有源來山有根,我和你是一條心,
天上日月可見證,樹上枝葉不離分
——摘自恩格貝民歌《打漁花花》
2004年2月27日,一顆懷著普世之愛的心,停止了跳動。他就是被譽為治沙之父的日本山梨縣人遠山正瑛先生,享年99歲。遠山正瑛先生畢業于京都大學,鳥取大學農學系教授、名譽校長。從65歲退休開始30年奔走于中國,治沙綠化。以愚公精神,種樹不停,從1991年到2001年,在鄂爾多斯市的恩格貝,帶領志愿者栽種楊樹300萬株,譜寫了中日友誼的新篇章。
沙漠綜合試驗區恩格貝曾是黃沙滾滾,寸草不生的地方。
站在現在的恩格貝賓館前,放眼看到的是一望無邊的綠海,在綠色的盡頭,是一條黃沙帶。那就是過去被稱為五里明沙的流動沙帶。上世紀70年代曾經以每年300米的驚人速度向兩頭伸延,發展到十幾公里寬。迫使當地百姓不得不拋棄家園,流離失所,走上逃荒的路。如今它已被恩格貝人的綠色“鎖邊工程”鎖在了一個狹長的縫中,而且,年年都在縮小著。
如今的恩格貝滿眼綠色,生機盎然。30萬畝的黃沙已有17萬畝多完成綠化,郁郁蔥蔥。恩格貝人引洪造田3.5萬畝,現擁有苗圃兩處200畝,葡萄園80畝,建起了以新疆楊插桿和樟子松容器定苗為主的定苗基地250畝?;謴土吮稽S沙吞沒的草場10余萬畝,以紫力百、紫花苜蓿、酸模、草苜樨為主的草籽基地300畝,灌木采種基地2萬畝,小水庫4座,藥材園500畝,種植優良牧草4萬畝。以高新科技為主的試管羊基地即中華種山羊基地,和以現代化技術生產的小球藻車間已經落戶恩格貝。
恩格貝形成了沙漠珍奇動物觀賞、沙漠風光觀賞、生態農業觀賞、沙生植物觀賞,以及中日友好林、地震遺址、漠海長城、沙漠峽谷、抗日戰爭紀念塔、半月湖水上公園等6大景區20多個景點,幾十個旅游項目。同時也已經成為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在恩格貝,初步形成了種植、養殖、加工、旅游、科研為一體的沙產業草產業的良性開發綜合治理的生態園區。實現了變生物鏈為產業鏈的發展模式,取得了生態建設,社會建設,社會和經濟的高效益。
綠化志愿者在恩格貝,每次出發勞動,遠山先生都要站在校門前進行簡短動員,他的講演,令人百聽不厭。300萬棵樹,就是由這樣多次的出發而栽活的。恩格貝是一個人間奇跡,是繼紅旗渠后的治理沙漠恢復生態的一大奇跡。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結著先生的心血和汗水??上缃襁@位德近于佛,技近于仙的老人走了,他是個述而不作的老人。要是寫下來無論從治沙科技還是作為人生,都是一本了不起的書。當然,誠如劉恕(原甘肅副省長,女)所言,遠山先生的文章,是寫在大地上的。
遠山先生生前曾預言,二十一世紀將是沙漠開發的世紀。令我們欣慰的是,他所努力建設的恩格貝,已經讓人們看到了這一希望。
被戰爭中斷的中國留學生涯
1906年遠山正瑛先生出生于日本山梨縣南都留郡瑞穗村,即現在的富士吉田市。先生的家是僧侶世家,加之祖父是一個篤信漢學對子女教育極嚴厲的老人,從小祖父就親自教授他習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篤信和為貴,與人為善等信條。
1935年,遠山先生作為日本外務省派遣的農學系的留學生,前來中國北平國立高等農業??茖W校學習。當時他已經是京都大學農學博士,成績優異,并且已經留校任教。1935年9月22日抵達天津,而后北上北平。
當時北平的農業高等學校,是一所非常重視實踐的農學校,每學期假期,都組織學生到外地考察。遠山先生在老師指導下和同學一起,先后到過河北、山東、河南、山西、寧夏等地,還到過綏遠(今內蒙古西部),這些考察給先生留下深刻印象。他驚嘆中國的廣博,驚嘆這個農業文明著稱于世的國家的農民的勤勞和精巧,也驚訝他的落后和封閉。他接觸到了下層農民的樸實淳厚,也發現了他們的保守。特別是他和老師到了黃河中段的包頭,第一次看到了荒漠草原和沙漠。師生們徹夜在一起暢談,第一次萌發了開發沙漠的奇想。他的老師曾說:“既然選擇了農業就不要再想生活在城市。農業需要實驗室,但更需要下到田邊,下到山村,到偏遠地區?!薄皩W農業就是給農民找糧食,為他們想辦法?!边h山先生還和同學一起在包頭買了一塊地,當時非常便宜,師生們雄心勃勃準備作為開發西北的實驗基地。
那段日子,遠山對中國農學老師充滿敬意,認為他們都是飽學之士。也是致力于民生農業的非常有眼光的愛國愛民的人。
可是戰爭撕碎了年輕的夢,也打碎了他完成學業的進程。1937年暑假前,遠山隨同老師同學到了河北易縣,頂著七月流火的驕陽,在大山里跋涉。他們要找到一種野生核桃的母本枝條,打算嫁接,培育一種新品種,為京津地區的果農致富。正在這時,發生了七月七日的盧溝橋事變。抗戰情緒高昂的當地人民,很快得知實習的師生中有日本人,打算抓起遠山。他們在大山里,根本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情況危急,還是老師挺身而出,說明情況又借了一輛吉普車,才輾轉把遠山安全送到了天津租界。老師把遠山正瑛送上了一艘日本的貨輪。在貨輪上他揮著手,跪在甲板上,呼喚著老師的名字:“老師!我一定再來!我一定再來!”
回憶此事,遠山真情地感謝老師和同學的救命之恩,一直念念不忘。誰知這一別竟是40多年。遠山先生說:“搞農業,還得來向中國老師學習,他們知道的太多太多了。中國的農業科技太豐富了。我雖然當時已經是農學博士,但實際知識太少,來中國的短短兩年,我對農業的認識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老師告訴我們,學農科專業,首先要成為一個民生主義者,否則為什么學農業,為誰學農業?以前沒有想過。這是從中國老師的諄諄教誨中聽到的,他影響我直到如今?!?/p>
他把那次經歷一直視為再生之恩,認為戰爭永遠是上層少數人的事情,對大多數人來說,和平友誼才是天長地久的事。
在恩格貝遠山先生的紀念館里,有一件很別致的工藝品:在一顆很大很光澤的鴕鳥蛋上,先生用他那雙樹節般蒼勁的手刻下了中文“綠化沙漠是通往和平之路。”2002年遠山先生獲得了號稱亞洲諾貝爾和平獎的“拉蒙·賽賽獎”。這是一個不平凡的獎勵,當時他已經95歲高齡,已經完成了在恩格貝栽活300萬棵樹的目標。
在恩格貝他還為我國抗日將士立了紀念碑。
來自毛澤東的邀請
早年,他在自己的國家鳥取還治過沙,并取得了驕人業績。最初有人說他的治沙“是要太陽從西邊出來”,但他在鳥取沙地上,種出了黃瓜、長芋、郁金香,至今鳥取的農民仍是日本農民中較富裕的,那里的人民感謝他。為此,連兩代天皇都偕夫人親自到鳥取去看望他,親切地和他交談。兩代天皇還在那里專設了行宮,親自為他頒發了“功勛獎”,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為他頒發了特別獎狀,這在日本是極為少見的最高榮譽。
1972年中日恢復邦交前夕,日本代表團第一次走進中南海,毛澤東主席和周總理接見日本客人。當時,博覽群書同時博覽世界報刊的毛澤東突然對日本訪問團團長說:“你們日本有個遠山正瑛先生,是個治沙專家,我們愿意邀請先生來幫助我們治沙。”團長對此茫無所知,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隨團的田井議員恰好也是鳥取人,回來后,趕緊派人查訪此人。這也從而使遠山先生第一次知道,一個偉人毛澤東先生邀請他。盡管是非正式的,但這對他無疑是莫大鼓舞。就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邀請早已深深埋在先生的心里,雖然他最終沒有能見過毛澤東這位世人敬仰的偉人。
1972年先生退休,時年已經65歲。他是著名的農學家,聯合國糧食組織曾邀請他;他是世界著名的治沙專家,世界有關組織也邀請他作以色列治沙顧問,他面臨著多種選擇。但他毅然選擇了來中國治沙。來恩格貝之前他就已8次來中國植樹,他是為尋求中日友誼而來,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來。
1979到1984年,遠山先生還曾經4次考察中國沙漠。穿行于我國西北,他構想在兩個地方治沙。一是騰格里沙漠的沙坡頭,一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吐魯番。沙坡頭的實驗站是中國科學院沙漠研究所的一處研究基地。當初是以保護鐵路,防止風沙危害鐵路為主,種草種樹防止沙丘流動。在沙坡頭種植一種適于在沙地上長的鮮食葡萄(葛藤類),就是那時決定的。遠山先生認真研究了日本和美國田納西州大峽谷種植葛藤保護水土的成果。堅定了他在中國黃河流域種植沙地葡萄的信心。
為此他在日本發動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收集葛藤種子的活動。他廣泛宣傳動員,從青少年到中老年,他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幾乎每天都有人把葛藤的種子送來或寄來。這件事使遠山先生頗為感動,也使他第一次認識到在百姓中對于環保事業,對于中國的友誼之情,蘊藏著極大的潛力。
1987年,當時這位已經82歲的老人,帶了整車皮的鋤頭、鏟子、推車、剪樹的剪子,還有推土機、越野車……并親自指揮在沙坡頭建一個50畝的葡萄園。他的一句話令人十分感動:“如果黃河邊都長滿了植被,黃河水就一定能變清?!毕壬褪菐е膲粝?,帶著他的葡萄苗來的。
遠山先生最終落腳在恩格貝,來恩格貝的第二年他就宣布:“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就在恩格貝了,成為這里的公民?!彼诙鞲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10年不懈地努力。一直到96歲他躺在床上再來不了恩格貝時為止。但即便在那時,他還在想著他的恩格貝植樹計劃。
恩格貝的苦與甜
80多歲到90多歲的時候,他每天堅持10小時的體力勞動。沙漠中有時高溫50多度。晚上回來他獨自在燈下,還要做明天的作業規劃。第二天四點多五點就起床了,先到周圍撿垃圾。而后吃很少的一點早飯,就背著三大件出發了,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作。對于一個90高齡的人,這本身不能不說就是一個奇跡。
《人民日報》記者馬利這樣記述先生:遠山永遠戴著那頂遮陽帽,永遠是一身工裝,天陰天晴,永遠是一雙雨鞋。永遠是掛著剪理樹枝的工具,手中永遠是一把明明亮亮的鐵鍬。工裝口袋里裝著照相機,隨時準備拍攝資料。右臂上鮮艷的紅袖箍,印著一行“中國沙漠開發日本協力隊”幾個耀眼的黃字……
遠山先生長年穿著一雙雨鞋,是為了在沙漠中工作便于行走,有一次我和另一位翻譯姚福山幫他脫下長靴,才看到先生的腳掌腳心,都焐得潰爛了,有的地方滿是血癤子。姚福山說每天都要用水燙,先生早就不應該再到沙漠里去了??墒?,他仍然每天都要去,而且親自挖樹坑。直到95歲了,他的腿疼得厲害,他還是要姚師傅推著他,他走不到現場,就跪在半沙丘上看著人們栽樹。
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他持久地、窮年累月地干著同一種繁重的活兒,沒有過任何動搖和退縮。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對環境保護的先知先覺,對人類未來責任的自覺,是崇高的。光憑這一點就值得世人的尊重。
他常對我說:“德福是一致的,你付出了就有回報。你看,月有盈就有虧,花有開就有落,我植樹,就身體健康。你看我的身體,身體健康不是最大的福嗎?”的確,90歲時,他在沙窩里走起來,有的年輕人還跟不上。
“每看到天邊多了一份綠色,心里就多了一份無限欣喜,那欣喜是無法形容的。是一種圣潔的清涼,是一份美妙盛宴。每逢那時就希望和別人分享。”他的幸福觀就是如此。
過著極為樸素的生活。常年給他打飯的工人老齊說:“老人吃得很少,多吃黃瓜西紅柿,從不挑食。”“每天問他吃什么,總是那句話,什么都行”。老齊記憶最多的,是他從食堂為先生打回的普通工人的飯。他在日本是一位頗受人尊敬的科學家,著名教授,家庭和個人都有著優厚的物質條件,卻偏偏來到恩格貝和這里的普通工人過艱苦的生活?!跋壬袘嵟?,有悲哀,有不滿,就是沒有煩惱”,像他這樣樂觀的人,真是少有。
繁重的體力勞動,單調枯燥的生活,一般人是難以忍受的。先生是非常樂觀的,他的笑聲真誠開朗,時常和工人開個玩笑,率真而天趣自成,像個孩子。90歲的人身上,讓你感到天使般的童趣。
固執與純粹
他自稱自己為“我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兒子”。他認為樹和草是大地生態系統中的主體,是人類祖先誕生的搖籃,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綠色。他從自己的視野里解讀中國詩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睂δ蔷湓姷捏w驗竟然是:“震懾靈魂,不滅的哲理?!睘榇司谷灰粋€人對著一片草地,放聲大哭!
有一次,市里一名領導來看了他們種的樹很高興,可是臨回時遠山卻躺在汽車前不起來,這讓王明海很難堪。后來才弄明白,市領導曾答應過給這里支持一臺推土機。可是至今沒有兌現。王明海只得苦苦勸說,才算解了圍。在遠山看來,說了就要做,答應了就要兌現,這才是真的。
有一次,他為包頭捐贈了一批種樹工具。臨到開會之前才知道,捐贈的工具還有其他種樹的物資,因北京貨運站耽擱沒有及時運到。但大會已經準備就緒,且非常隆重,時間不好改動了。與會人員商量想用象征性的辦法,在會上搞一個捐贈儀式。沒有想到,遠山先生卻認為這是自己的奇恥大辱。這樣做自己就成了不守信用的人,他能參加這樣的大會嗎?他不能認同這樣的變通,他認為不論哪兒出的問題,都是非常非常給自己丟臉的事。他為此痛苦萬分,事情竟鬧到他要為此自殺!他在賓館把自己關起來,方方面面的人始料不及。好在后來人們知道,前幾天有一批同樣的種樹物資運到了,還沒有發出去,正好可以調換一下。先生這才答應參加捐贈儀式大會。事情得到圓滿解決。先生愛惜榮譽若此,你能說他不重視榮譽嗎?名聲如山,如果一個人惡名于世,活著不如死去。
2001年,國家召開會議表彰對我國做出突出貢獻的外國專家,遠山先生在會上領了“友誼獎”,他是年齡最高的專家了。當晚,朱镕基總理要會見并宴請這批獲獎外國專家。先生不但在被邀請之列,而且工作人員提前獲知,朱總理在準備好的致詞中第一個就要講到他??墒撬呀涃I好了當晚的車票,他執意要乘當晚的列車趕回恩格貝。在他認為,既然已經獲得了那么大的榮譽,他只有趕緊回去加緊努力工作,種好樹才對得起中國人民,才對得起這份榮譽,宴會可以不參加了。朱總理知道了這件事說:“先生太可愛了,太令我尊敬了?!?/p>
無數的后來者
遠山正瑛先生仙逝于2004年4月28日。67天后,恩格貝豎起了他的銅像。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渺小的,不足以抗拒巨大的災害。但是,一顆心可以點亮另一個人心中希望的燈,更多的人就可以點亮一片燈。片片燈火連成一片時,就會像巨燭,照亮一大片天。
遠山先生雖然去世了,但沿著他的足跡,志愿者不斷。這些人不要報酬,不遠萬里,來到恩格貝。瞻仰老人的紀念館,老人的塑像。德國人來了,美國人、法國人、澳大利亞人、韓國人、奧地利人,這些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懷著一個心愿,在恩格貝虔誠地種下兩棵樹,希望自己的心永遠年輕,希望自己的樹加入到這個世界的綠色事業中。
志愿者中,感人肺腑的事跡不勝枚舉。一位當年隨著日本侵略軍來過中國,到過內蒙古包頭市,在包頭站過崗的日本老人,來到恩格貝。他說:“我的心都在抖,當年我是扛著槍來的,現在我是扛著樹苗來的。我要栽下一份懺悔,讓綠色記住中日人民的友誼。記住慘痛教訓?!?/p>
遠山先生在日本曾號召,每人節省一頓飯錢,來中國恩格貝種樹,一位叫安田的先生聽了很感動,這位家族公司的董事長,從此把生意扔了,一心來恩格貝種樹。后來,不幸家里著了火,遭遇了火災的洗劫。妻子也在大火中喪生。安田先生悲痛異常。但這沒有影響他學習遠山先生,立志綠化治沙的決心。他毅然關掉公司,干脆來中國種樹。他要在今后30年,栽活一億棵樹。像遠山那樣把自己的余生獻給中國的治沙事業。
來自中國的志愿者,遍布大江南北,全國各地。其中,上海老人武寶璋,是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了遠山先生和王明海治沙的事跡,來時把自家的5000冊書帶來,獻給了恩格貝。他原是學棉花改造棉田的農大學生,想為沙漠改造出點力。
另一個是山東大學畢業的倪家龍,他和愛人楊麗英來這里養孔雀安了家。
恩格貝的精神和事跡也吸引了一些國家和地區的城市社區,一家香港的地球之友的社區組織前來植樹,日本一個生涯學會也來信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