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永遠的路,飄散銘刻鄉愁的落葉,灑滿溫暖親情的陽光。它是通往家鄉、通向童年的舊時路,更是一條通向寬容、通向希望、通向愛的新生路。
路,蜿蜒在母親20年的回憶中
“媽,你在說‘路’嗎?你在喊我嗎#8943;#8943;”兒子魏路路只能分辨出有個“路”字,他握著母親的手搖晃。幾天來,母親張玉芝一邊哭一邊念叨什么,然而當兒子問時,張玉芝的目光逃避著游離著,淚水在臉龐上沖刷出時光的溝壑,才幾天她就老了許多。
她喃喃自語:“莫得路了#8943;#8943;”這次魏路路聽清了,卻更糊涂了。
這是2009年12月3日,安徽省渦陽縣牌坊鎮,可張玉芝說的像是云貴川口音。
望著比自己高半頭的兒子,感受他并不寬闊卻足以依賴的臂膀,張玉芝的眼神由迷散慢慢聚成清晰。終于,她向兒子吐露了一個埋藏心中20年的秘密:1988年夏天,17歲的張玉芝被人販子拐騙,想辦法逃脫魔掌后無處可去,善良的魏家人收留了她。可除了知道父親叫張萬財,母親姓惠之外,她只記得老家叫“艾壩集小溝村”(音)。當年交通、通訊十分落后,尋親猶如大海撈針。兩年后,張玉芝主動提出嫁給大自己兩歲的魏前進,并再沒有主動找過老家。
母親這一說,路路想起有年春節吃過團圓飯后母親不見了,他在村后靠山的一條小路上找到母親時,她正跪在地上,朝西南方向磕頭;想起年少時羨慕別的孩子有“姥姥姥爺”,問母親時她驚慌失措地走開,居然跌了一跤一頭撞在門框上,額邊至今還留有傷痕#8943;#8943;哪有人沒有鄉愁?誰的童年、青春會是一片空白?哪有人不想在老父老母膝前盡孝?是的,找到老家親人,一定會帶給母親下半輩子快樂和安寧。
16歲的魏路路在鎮上中學是優等生,長在E時代的青少年知道網絡的強大,于是他將所有細節整理成文,開始在尋人網站和本地論壇發帖求助。驚喜接踵而來,網友們的熱情與善良讓他感動,本地網友幫他打聽附近村落有無相似境遇的被拐女,云貴川一帶的網友幫他搜尋最有可能的“艾壩村”。
2009年12月6日,網友們將目標鎖定在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洪渡鎮艾壩村。路路從網吧打印了相關資料帶回家,不料張玉芝驚慌失措:“不,這么多年我沒回家,現在也不是很想回去。莫得路呀,我欠他們太多#8943;#8943;”母親的態度讓路路心生疑竇。
星期天,魏路路拉著母親沿最常走的小路走向野外。正是冬季,滿目荒蕪,眼前雜草叢生看不見路。路路竭力讓氣氛緩和:“昨天鎮上網友說,大趙北村有個女子和你遭遇相似,也是20年前被拐來的,也是云川貴口音,還有,她也姓張,叫張芬。”
“張芬!芬兒,芬兒#8943;#8943;”張玉芝尖叫著,仿佛被閃電擊中似的全身顫抖。路路驚呆了,他沒料想本以為可以安慰母親的訊息,居然激起她激烈的反應。
張玉芝猝不及防間被重重撞擊到了內心最深的隱痛,“芬兒,她是—她是你的親姨娘!”
原來,20年前被同時拐賣的還有張玉芝14歲的妹妹張芬。那年7月,姐妹倆從親戚家出來沿山路回家,岔路口遇見兩個外鄉男女。看上去兩人很和善,熱情提議說帶姐妹倆去城里做事,可以掙很多錢。張芬拉著姐姐想回家,沿著左邊小路走到盡頭就是小溝村了,可單純且向往外邊世界的張玉芝卻被蠱惑了:掙了錢就可以供弟弟讀書,可以給妹妹買新衣服了。
就這樣,不諳世事的姐妹倆被人販子一路帶著,經過幾天幾夜的顛簸后到了安徽渦陽。感覺不對勁的張玉芝偷聽到兩個人販子為分錢爭吵,趁客車中途停車、人販子去廁所的機會拉起張芬逃跑。夜色如墨,她倆手拉手在山路上飛奔,張芬突然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張玉芝跌跌撞撞地回頭,妹妹倒在地上痛哭:“莫得路了,姐姐救我#8943;#8943;”人販子瘋狗一樣的叫囂聲逼近了,張玉芝心一怯腿一軟,縮回了伸向妹妹的手,順勢沿著漫山的荊棘叢滾下去#8943;#8943;
張玉芝哽咽著說:“被魏家爺爺搭救后,我無數次回到山那邊小路上找妹妹,可哪里還有人影?風呼呼地刮,像芬兒在哭著喊‘莫得路了,莫得路了’,我沒臉回家見爹娘呀#8943;#8943;”
路路終于懂了母親幾天來驚濤駭浪般起伏動蕩的心事,他抹去眼角的淚,堅決地拉起母親:“無論怎樣,媽,咱們到大趙北村去看看。”
路,曲折在姐妹倆隔山隔水的心間
2009年12月15日,路路騎車帶母親去了大趙北村。村口,路路將車停放好向人打聽,張玉芝則步履僵硬舉止木然地跟著。一個阿姨將路路打量了半天,終于指點方向說:“有個吳張氏和你媽有些像,她男人叫吳勇。”
幾十米的泥濘路,張玉芝走一步歇一步,兩間磚混結構的房子近在眼前了,院里兩個中年夫婦正彎腰干農活。路路讓母親先躲在院外大柳樹后,自己走上前去。
中年男人直起腰警覺地盯著路路,路路眼巴巴地瞅著那女子,相似的臉形,相似的眉眼。吳勇喝問:“你找誰?”路路回過神來:“我找張芬阿姨。”“你找她干什么?”男人脫口而出。路路心里狂喜:“我是她的家人,她已經走失20年了。”
原本低眉垂目的女子卻是身子一凜,抬眼望著路路。是的,眼里滿是和母親相似的愁苦與糾結。
這時,張玉芝瘋了似的從柳樹后飛奔過來,抱住眼前的女子放聲痛哭:“芬兒,芬兒,我是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張芬神情復雜地變幻著,有驚愕有淡喜,更有濃稠的幽怨,可這一切旋即隱藏在僵硬的面具下。吳勇沖上來將兩人拉開:“她不是,不是。”他拉著張芬進了屋,鎖上門。張玉芝沖著屋內嘶聲喊著:“芬兒,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張芬?”
屋內,一片沉寂。幾個小時過去了,直到天黑,直到魏路路拉著母親離開,無論張玉芝怎樣捶打門框哀求,門始終沒有打開。
第二天再去,第三天還去,房門一直緊閉,屋內無聲無息,除了張芬隱隱的抽泣聲。直到第四天,張芬的兒子吳小波趕回來了。他比魏路路稍大一些,兩個年輕人、兩個姨表兄弟第一次相見,彼此默默對視良久。這一次張玉芝趴在門上,指甲嵌進木門縫里死也不肯松開,聲音嘶啞如斷裂的弦:“芬兒,求你認了姐姐吧。”
門內傳來一句話,聲音很小,在張玉芝聽來卻如五雷轟頂:“我是張芬,但是我恨你。”
同胞姐妹20年后好不容易在異鄉奇跡重逢,卻已成了陌路人,甚至仇人。此情此景令門外兩個年輕人無比心酸,小波也開口了:“媽,有什么委屈你出來當面對#8943;#8943;”他頓了一下,“對姨娘說吧。你們是姐妹,你不認也是姐妹,何必大家都心里苦呢?”
門,開了。
吳小波搶先一步進屋,將情緒激動、胡亂叫嚷的父親拽進里屋,留下張玉芝姐妹面面相對。乖巧的路路扶母親坐下后,恭敬地站在張芬面前,自然親熱地說:“姨娘,太好了,我長這么大一直沒見過媽媽的娘家人,現在我終于有姨娘了。”一句話說得張芬眼圈紅了。
可是,張芬的目光移到張玉芝臉上時,又再次變得冷冰冰:“好,既然你要說清楚,那我就問你三個問題。”艱難的沉默后,張芬仰臉看天,似乎在極不情愿地回憶一個噩夢:“當時,你為什么丟下我?”一語再次引出了張玉芝的淚:“我,我害怕,我怕又被他們抓住,一個人也跑不脫。”
“好,那為什么你跑脫了之后,這些年也沒有來找過我?”
張玉芝干瘦的五指捂緊了自己胸口,痙攣令她聲音顫抖:“我有找過,我回到那條路上來來回回走,可是找不到了。我每天混沌著過,心里再苦也覺得這是我該得的懲罰,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張芬的眼淚緩緩溢出,像一壇用悲慘浸泡的酒在親情催化下,終于開始發酵,努力去除苦與澀。她既是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姐姐聽:“你知道嗎?你跑了,我又被抓了,每次他們給我丟一個硬饅頭填肚子前都會打我,一邊打一邊說:‘要恨就恨你姐,是她丟下你。’再后來,我到了吳家,吳勇對我不錯。但那時我多盼望你來找我啊,盼你突然出現牽我的手說,‘妹妹,我們回家。’”
張玉芝心都快碎了。張芬稍平靜下來,這番郁積于心多年的傾吐令她拔去了在喉間在心頭的尖刺,只是黑痂剝落后重新露出傷痕:“還有,為什么這些年你也不找家里人?”張玉芝捂住臉:“我帶你出來的,我不能一個人回去,我怎么跟爸媽說?”
“爸,媽#8943;#8943;”張芬的聲音變得舒緩綿長,20年了,她沒有呼喚過這兩個字,“你還記得不?山里12月間很冷,取暖是在屋里挖個小坑,你負責將爸挖來的樹疙瘩放里面燒,不能熄了,也不能讓火星子濺出來。姆媽做飯,鍋是用鉤子掛在火上方#8943;#8943;”
張玉芝的頭緩緩抬起,望向前方,像是隨著妹妹的回憶一同回到童年:“芬兒,你還記得咱家路口是棵什么樹嗎?淡紅的花結暗黃的果,我常常做夢夢見那條路,那棵樹。”
“金鈴子樹,”張芬脫口而出,“又叫苦楝樹,還是你告訴我的。有年開春了,我偷偷摘上面的果子,你打了我,說那果子有毒,不能吃。”
姐妹倆四目相對,細微卻和煦的暖流正融化兩顆被堅冰覆蓋的心,甚至她倆說話的口音都有些變化了,似乎正在拾起久已遺忘的鄉音。與此同時,魏路路和吳小波也全程進行網絡直播,借此向所有熱心幫助兩位苦難姐妹的網友們表示感謝,令這一次“尋親”有個圓滿的結局。
親情是方向,一起走在歸鄉路上
接連兩周,張玉芝每天都去妹妹家,聽她傾訴也向她傾吐,相依相伴一起拼湊記憶的碎片,一針一線縫補破碎的親情。早晨她迎著朝霞出門,腳步輕快急促,黃昏才披著暮色歸來,足音纏綿不舍。與此同時,吳小波和魏路路也幾乎每天在鎮上見面,他們一起在網上發布最新訊息,輾轉各尋人網站與論壇,呼吁網友們提供幫助。遺憾的是,經向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洪渡鎮相關部門電話求證,這個地址并不是張玉芝姐妹的老家。
2009年12月26日,一位叫小梅的網友提出假設:“巖”字在四川發音與“艾”相似,有沒有可能姐妹倆以為的“艾壩”其實是“巖壩”?很快,符合各項條件的一個新地點找到了:四川省涼山州會東縣淌塘區巖壩鄉。
在淌塘派出所的警官和巖壩鄉小牛場村村委會主任的幫助下,魏路路兄弟倆拿到了一個手機號碼,那是張玉芝、張芬姐妹的堂兄張春發的。
手機撥通了,張玉芝未語淚先流:“哥哥,我是張玉芝。”電話那邊傳來難以置信的狂喜聲:“玉芝?真是你嗎?還有芬兒,芬兒也在嗎?”張玉芝和張芬放聲大哭:“我們在,我們在一起,我們好想家,想爸爸媽媽呀#8943;#8943;”張春發的聲音帶著哽咽:“家里老人盼你們回來,盼了好多年了。”
2010年1月2日,經過兩天多的行程,張玉芝姐妹倆重返故土。這一路,走了千山萬水,走了20多年。
山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干瘦枯槁的老人幾乎是奔跑著過來的,他濃濃的鄉音、熟悉的呼喚讓張玉芝、張芬恍然如夢。是的,那是老父親張萬財,他在喊著:“芝兒,芬兒!”姐妹倆跪倒在父親面前,泣不成聲。
陪同老父親一起前來迎接的還有姐姐張翠風、弟弟張平,聞訊從山里山外趕來的親友家人。小路崎嶇蜿蜒,一路上姐弟們指點著回憶童年往事。而20年來父母親人也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倆,老父親這輩子唯一一次去外省,正是因為聽說鄰省有個被遺棄的重病女子長得像她們,老母親更是哭得眼睛看不清東西了。
在家門外、山路盡頭、那棵依舊茂密粗壯的苦楝樹下,老母親暉氏站著,滿臉都是歡喜的淚。因為視線模糊她看不清女兒們的模樣了,只能伸出干枯的手在女兒們臉上反復撫摩著,確認著。家宴上老父親喝了不少自家釀的糧食酒,老淚縱橫:“雖然走了這么遠,走了這么久,回來就好。我真怕死之前見不到你們了。”老母親一手握著一個女兒的手,舍不得松開,怕一放開女兒們又會消失不見。
4天后,張玉芝、張芬姐妹倆要離開了,要回到自己安徽的家。站在門外苦楝樹下,站在小路起點上,她倆感慨萬千。冬天的苦楝樹葉子已經落盡,抬眼只見疏朗的枝條,枝條勾勒出澄凈的故鄉的天空。張芬輕輕說:“記得小時候你對我說,我倆就像這苦楝樹,生命充滿苦澀。”張玉芝撫摸粗糙的樹干,輕聲吟唱遺忘多年的四川民歌:“苦楝根來苦楝根,苦楝花開亂紛紛,苦楝寂寞結苦果,妹妹是苦楝苦在心。”
張芬身子一顫,“姐。”兩人相認半個多月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喊姐姐。她輕聲卻堅定地說:“再苦,這里也是家,你說呢?苦盡甘就來。”張玉芝含淚帶笑,像當年一樣,走上前牽住了妹妹的手,遙指面前的路:“再遠,姐姐陪你一起去,再遠,我們還要一起回。”
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相見咫尺卻形同陌路;這世上最難以抵達的地方,不在蜿蜒崎嶇的那一頭,而是邁不出找尋的第一步;這世上最漫長的路,不是千山萬水,不是斗轉星移,而是不敢回望來時的腳步,找不到來時相伴的親人。幸好,無數熱心網友指引了漫漫歸鄉路,兩位兒子牽起割不斷的思念,血脈里流淌著可以冰釋的暖流,張玉芝、張芬兩姐妹終于在20年后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人生有鄉愁,心安是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