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列車時代的秘密

一

又一輛列車進站了，依舊轟隆隆地呼嘯著，帶來了半個世紀的風。它一節節接踵的車廂仿佛是一串串諱莫如深的詞語，最后用一種不可解釋的姿態停下來，于是天地間一個時空便戛然而止，定格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個深冬的夜晚。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擁擠著挪動，下車的剎那就像交響樂中休止符后的第一個音符，生活瞬時又從旋律的空白中對接上了，重新踏上地面的感覺充滿了陌生的熟悉和熟悉的陌生。

茶葉蛋的香味不知從哪里鉆過來，中年聲音的吆喝，帶著南方濃濃的本地味，每個句子后拖著的軟軟的尾音都像冬夜里的層層包裹，讓你不至于寒冷孤單。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下班到現在還沒吃過晚飯，挎包似乎落在家里了，便下意識地摸了摸呢子大衣的口袋:呵，兩個硬幣，還湊合夠買一個吧!風，調戲般地吹開我尚未扣上大紐扣的衣領，涼颼颼地直往心上灌，也吹散我手心里熱騰騰的茶葉蛋上冒著的白氣，一縷一縷，散而不散，像每天傍晚老公電話里的留言:“今晚有事，不能回家吃飯”。那樣一字一頓，莊嚴而缺少歉意，政府文件似的，命令地、不拖泥帶水地，打在心里就是這一縷一縷的氣體，難以釋懷。五歲的孩子，一放寒假就直奔奶奶家了，日常行程表便不自覺地減少了圈圈叉叉:晨起做早餐、去幼兒園接送、洗衣、做晚飯、耳邊煩躁的“媽媽”聲、忙亂的應接需求……突然都不知被誰攫取了，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和墻上時鐘的“嘀嗒——嘀嗒——”。三十幾歲的女人，第一次感覺到不知何時起孩子已成了她生命中的主角，她情緒的定海神針，沒有他，生活便攪動得一團輕浮，飄飄忽忽。

月臺上的梧桐樹挺拔得像個倔強的古代衛士，光禿禿的枝枝干干那樣堅持地伸張，不可冒犯不可通融的嚴肅勁兒，在萬事隨便的現代社會顯得唐突而滑稽。寒冬的月亮總是含糊而圓滑地掛在枝頭，清泠泠地，仿佛是深深印在暗藍夜空的痕影，又仿佛隨時都會模糊地淡出這世界目光緊鎖的視線。路燈下，每個人形色匆匆的臉被打上了光影，看起來狡猾而沒有表情，似乎本裝滿了無數神秘的故事，卻又要刻意巧妙地掩飾起來，叫人似是而非地捉摸不透，如同這寒冬里迷迷糊糊的月，為質問準備好了無數可以應對的借口。我想起了辦公室里的同事。我所在的科室，除了一個今年剛畢業進來的年輕小伙兒和一個長我十幾歲卻仍是科員的女人，其他都是比我年長的男人。每天，操作著機械重復的日常事務不免勞累乏味，大家調調情打打趣，誰又真當回事呢。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句半真半假的“你是不是愛上我了”，一次偶爾被調侃的心動，常常會讓我有那么一刻沉浸在臨界情感出軌的蕩漾中，就像水龍頭即將滴落的水珠，那么在心口癢癢地半懸著，落而未落。但理智會告訴我，如果你認真了，你就被動了——這道如何恰到好處放調味劑的菜，你不偏不倚地做砸了。男同事間總有無數不便被妻子知道的小秘密，但也總會有那么些有點大逆不道卻也無傷大雅的事疏疏落落地在辦公室里露出點風聲，而更過頭的就屬于想象范圍，供人揣測了。總之，任何沒有冒險精神的女人是不愿充當他們花花新聞中的其中一個環節，學會半真半假有彈性的回應才是掌握東方文化的精髓。這幾年的工作經歷，我早已磨練出具有抗強性的抵制力，我要小心翼翼地走好這根生活的鋼絲，因為女人總有更多更容易墜入深淵的悲劇?；钪痪褪且粓鋈A麗的假面舞會么，套上一個面具，做一場游戲，在翩翩舞曲中曖昧，在曲終人散后回歸，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常常覺得自己已變成既守規矩又不正經的老油條，什么夢想早像放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什么真情也許只能在純情劇里去滿足，做人太認真是一團會灼傷自己的火，就這么佯笑著吧，冷眼著吧，附和著吧，保護著吧。

廣場的鐘聲敲打著九點的報告，一聲一聲曠遠回蕩，然后在我耳朵里打成嘩啦啦的碎片。我拾起一塊碎片，真想劃破這冷清寂寥的家，這瑣碎無聊的日子，這裝在套子里的工作，這透不過氣的交往法則，這想逃避的三十好幾的成熟!前幾天，單位里新來了一位領導，看起來顯得年輕有為，那么這是一個怎樣會熟練運用社會法則的人啊!從見他第一眼起我隱約覺得在哪見過他，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也許似曾相識的人本來就太多。可是今天，在低頭抬頭的不經意間我瞥見了他左邊頸部的一顆痣。我像被什么東西將腦殼敲開，是的，我認識他!他穿梭在新官上任的風風火火里，與每個人友好而禮貌地點頭，開放而又有節制的調笑，他的目光不曾在我身上多停留多遲疑一秒鐘，我不過是他眼里很自然的過往的景物，跟所有人一樣。

“嗚——”又一輛列車進站了，來自遙遠的拉薩，這個地名散發著一番引人遐想的味道。“爸爸到了，爸爸……”稚氣的童音在嗡嗡的嘈雜人聲中分外響亮，我身邊一個扎小辮的小女孩拽著媽媽的衣角活蹦亂跳，就像曾這樣歡迎我到來的兒子，這就是童年對遙遠歸途人的欣喜;遠處一個倚著墻的沒落的街頭歌手，用大沿寬邊帽遮掩了他大半張臉，身姿是一種躲在吉他聲里的憂傷:“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我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去火車站看列車了，就像我喜歡的王家衛電影里也常出現列車影像，它從一個空間駛來，帶著異地空間的活生生的新奇，也承載著時間的連綿延續:一段寫著過去式的回憶，一段進行著未來時的遐想。

二

十年前的我，也曾只身一人坐著列車去了所謂的遠方。遠方，對一個二十出頭甚至大學未畢業的女孩子來說，充滿了魔幻性的、探索性的、吉普賽式放逐的浪漫情懷，那一年七月的夏天，我來到了祖國版圖上西南一隅的云南麗江。這既不是帶有研究性質的民俗地理考察，也不是拖家帶口的其樂融融的觀光游覽，我試圖在這里發掘點什么，帶著對遠方這塊陌生土地的好奇和對傳奇旅途的新鮮想象。我把自己裝得像一個穩當老練的旅客，不易被騙不可欺凌的樣子，而事實上，我總是小心翼翼中規中矩，就像這二十年來的角色:順著合乎常理合乎規范的教育理念老老實實做人，不愿也不曾越雷池一步。從小被頒發“好孩子獎”、“好學生獎”的人總有種骨子里的隱隱缺憾，藏在很深的潛意識里，但平常仍沿著最正常的康莊大道亦步亦趨。

到達麗江大研古城的那一天傍晚下著蒙蒙細雨，雖說是夏季卻有些偏涼。這連接著云貴高原與青藏高原的交界區域是典型的高原型西南季風氣候，日夜溫差很大，雨絲偶爾不小心滲入衣衫，觸覺上濕濕點點，那么滴溜溜地在皮膚表面暈開，不久好像渾身都被降了一節溫度。我在一家客棧安頓好了行李，店家是個身材略顯粗矮三十歲模樣的女人，熱情洋溢的關心里又夾著商人獨有的狡黠和精明，她囑咐我說，到麗江啊最不值錢的是時間，就那樣去酒吧里一泡，往屋頂上一站，幾世幾劫就過了。西南部的日落尤其晚，趁著陽光還在屋檐掠過最后一道影子，屋頂翹起的飛檐一角的鈴鐺在晚風中作響，我打量著古鎮四方街上來來往往過客的絢麗扎染布長裙和斑斕的羊毛披肩，它們在晚霞中表演著最后一幅后現代活動的色彩杰作。色調布料仿佛就那么輕輕一搭粗粗一剪，或配上草繩編的手環子，或掛上一串夸張個性的墜子，或戴上一頂風情無邊的花邊帽子，就似大朵大朵綻放的花樣年華，穿上這抹時光就像是穿上一個少不更事的初戀，一段往事如煙的情懷，麗江就有那么種可以讓你過得飄飄渺渺如夢如醉的氣質。

我順路買了一個納西粑粑，漫無目的地走著。天已黑，一排排客棧亮起了串串燈籠，我聽到了不遠處悠揚的英倫鄉村民謠，是夏夜一股清新的風，不低調也不張揚，那么自然地告訴你這就是情愫這就是音樂!我喜歡這種不太熱鬧的酒吧，靜靜地立在轉角處，從容，平和。推開低低的木質小門，里面比我想象的要亮堂些，深紅色的木質桌椅，沒有點燃的歐式壁爐，大幅落地窗對出的是另外一條人流穿梭的街道，每張桌子上方都有低懸的吊燈甚至還有古色古香的臺燈，讓你有種別樣的懷舊。我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這樣我可以將自己隱藏而悄悄注視著酒吧里的每一個人的每一種動態。我是個頂頂自由的人了，不是嗎?單身一人，我既不必為應答旅伴的絮絮叨叨煩惱，也不必為有人打斷我不著邊際的思緒而惋惜，我可以將全部感官集中起來，用心去聽這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門背后，是一個帶著一對七八歲左右雙胞胎男孩的胖母親，她顯然對于在孩子間周旋、擺平吵鬧顯得力不從心，母子三人在這樣的酒吧很不和諧，好像錯裝了白酒的花雕酒壇子，她緊縮的眉宇間告訴你，之前她是費了多大的勁兒卻也拗不過孩子的好奇才來到這里。窗邊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女子背對著我剪著流行的梨花短發，不時撩一撩發端;男子的正臉輪廓鮮明，就讓我判斷是來自北國的男人吧，剛性太多而溫柔不足。他不時和女子說上幾句，但兩人更多的是將目光投向大街沉思，音樂繚繞，卻未烘托出兩人間的綿綿愛意。是一對感情已平淡如水的情侶?是兩個重新見面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老情人?是再普通不過的從來就激不起化學反應的朋友?我不想再妄加揣測。我將目光隨意地游離在四周，平凡的世界總有說不完的平凡的故事，看久了聽多了也不足為奇，無論你帶著怎樣的態度來旅行，麗江更像是一個有關異域的傳說，所有的一切在這里便披上一層神秘。正當我自我消解一切的想象時，吧臺高腳椅上的一個男子吸引了我。和我一樣，他躲避中間的燈光，蜷縮在最靠墻的一角，獨自喝著威士忌像喝著一個人的寂寞。本來這樣帶有失意憂傷氣質的背影也見怪不怪，但他偶爾轉過來的側臉卻寫著與這些形容詞不相稱的內容，那樣平靜祥和。對，是祥和!突然，雙胞胎母親的呵斥在音樂聲中突起，帶著不可遏制的忍無可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轉過頭了，恰到好處的臉型流線在窄窄的下巴處收場，嘴角的笑意仿佛是對一切事物的寬容，像知道無數你我的秘密卻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他顯得不輕易開口，但他敏捷的樣子告訴你他說出的話必定會是讓你心服口服的睿智，這樣的人總讓你有種想攀談的沖動。我坐著猶豫了很久，一個陌生的男人對于一個出門在外的女孩子來說具備很多不安全因素，我害怕我的好奇會招來不確定的后果，但最終我在無法說服的意志力下屈服了，就這樣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搭訕。

他對我的前來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鎮靜下來。看清楚了，這張臉比遠看更加年輕，二十七八的樣子，對于任何戴眼鏡的男人我總有著莫名的安全感上的放心。他告訴我說已大學畢業工作好幾年了，這次出差到云南，不料中間事情有些耽擱，便自己踩著空檔來麗江玩玩。他英朗的眉目間傳達著愉快的神情，身上不會讓你產生不安和過多的顧慮，就像曾經坐在課堂上批評你不用心聽講的同桌，或像可以帶著我到處亂跑給我買很多好吃的鄰家哥哥。那時的我，更愿意用直覺去與人交往，不管是對是錯，我一頭扎進了這種印象里出不來，飛快地答應了明天一起游覽的請求。

三

第二天，我居然趕在鬧鈴響之前自然醒來，洗漱完下樓，他已坐在客棧的院子里的藤椅上等我了，邊和狗狗玩耍邊和店家說著什么。店家養了一只白色的薩摩耶，三個月大卻有著與它年齡不相稱的相對龐大的體型，但頑性依舊的小薩仍喜歡在人身邊嗅一嗅，不經意地讓它厚厚的長毛在人腿邊蹭過，然后乖乖地蹲下來，蹲在他不斷挑逗它的腳邊。他套了件松垮的白色棉質大頭衫，皮膚算得上白皙，在晨光的映襯下像要與小薩比誰更白似的，倒也格外清清爽爽。他看見我便向我招手，說店家可以聯系帶我們去拉市海騎馬的團隊，愿不愿意去體驗下?他笑吟吟地看著我，那樣輕松隨意，似乎是和我認識很久了的朋友，說得上俊秀的臉像透明干凈的空氣讓人難以抗拒。騎馬走一走茶馬古道，也不錯啊!我點了點頭。

馬場里的人早已熙熙攘攘，有一個長長的騎馬團隊已整裝待發，每匹馬在馬夫的帶領下低著頭馱著游客往山路上走，緩緩伴著“叮當——叮當——”的馬駝鈴聲，似走在古道黃沙，倒也真像那么回事。我們的馬夫是個膚色黝黑的中年人，額上深深的皺紋有著常年在外飽經風霜的滄桑，他穿著灰色褂子，圍脖上掛著一條有些骯臟的民族布披，他好像天生就是冷酷的馴馬馭手，對馬兒那么一聲狠狠的吆喝，瞟也不瞟你一眼地說:“上。”我和他分別坐上了馬夫的兩匹馬，這種云南的矮腳馬體型嬌小，咋一看像騎驢似的，也許為了方便走這里的山路。初上馬的感覺非常害怕，馬兒的蹄子有些不聽使喚地亂蹬，我一個踉蹌像丟了魂似地叫起來，說這匹馬太烈。馬夫咕嚕嚕地倒罵起我來，臉色愈發難看，說這么好的馬誰敢說它不懂事?誰敢說它不懂事?我只好住嘴不語，碰上這么個兇人只能自認倒霉，便緊緊抓住韁繩，不讓自己摔下來。他初上馬時也不順利，但三下五除二的功夫，馬兒就聽話了。上坡的山路對我來說走得簡直驚心動魄，我深怕自己連人帶馬在這剛下過雨的窄小泥濘的山路上滑到，也不知過了多久，幾次翻山越嶺，我無心欣賞一路山青水秀的風景，馬夫們倒放松，只聽到他們前前后后常常不由自主地用最原始的嗓音高歌一曲，歌聲里填滿了西域最奔放最真誠的情愛表達，久久回蕩在山谷也回蕩在我心里。好不容易才到了一片開闊的鄉間田野，路一下子變寬了，我緊懸的心終于放下來，馬兒已能與我和睦相處，馬夫也早已不知去向，我回過神來才看到自己正緊跟著這一路長長的馬隊，那樣富有秩序。他從后面趕了上來，與我并排騎著，問我騎馬的感覺如何?而他早已像一個老練的騎手，悠然自得。他說，馬兒都是通人性的，你說它壞話它聽得見，何況它每天那么辛苦勞累還那么任勞任怨，馬夫心疼它啊。一席話說得我有些寬慰，真覺得小馬可憐了，那么默默地馱著我走那么遠的路，也由它先前耍幾下不滿吧!

太陽若有若無地烘烤著人，偶爾被一片云朵遮住，留下瞬間令人感恩的陰涼。迎面的風察言觀色地幫你吹去身上涔涔的汗跡，然后拂過這一片說不出味道的能將你暈染的田野蒼綠，輕輕地搖晃人樣高的向日葵黃色的臉盤，嘩啦啦又一下子不見了蹤影。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舒心，告訴他此刻風光可真好啊。他說，是啊，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一樣。接著，他告訴我有關麗江納西民族的風俗。他說，納西人有“祭風”的習俗，納西語稱為“海拉里肯”，目的在于超度殉情自殺和戰爭災禍等非正常死亡者的亡靈。納西族相信人死靈魂不死，非正常死亡的靈魂會被鬼魔所纏，變成惡鬼作祟于人，因而要由東巴祭司進行招魂，超度，安撫其亡靈。殉情而死的亡靈被祭司超度到神秘的玉龍第三國，那里白云藍天，高山流水，青松翠柏，草地鮮花，老虎當坐騎，白鹿當耕牛，男耕女織，談情說愛，無憂無慮，是愛情的樂園，是幸福的天地。我笑道，殉情被超度后居然那么美，那我也不怕殉情了。他說，是吧?納西人還信奉“素神”，其中“抱麻抱”是納西族傳統的結婚儀式。納西人認為，每個人有自己的生命神——素神，他供養在每個家庭的素簍里。舉行這個儀式時，在東巴的主持下，將新娘的素神從其家庭的素簍里請出來，迎進新郎家庭的素簍里，與新郎家庭的其他成員的素神結合為一集合體，從此就永不分離。哇賽賽，我有些興奮了，結婚就是將兩個人的素神合在一起再不分離，聽起來有多么美妙多么感動!我感覺到眼前的他在內心深處有種不便流露的對純凈的渴望，他的言說對納西族風俗進行了精心篩選，在這樣一個種滿向日葵的鄉野!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移到愛情和經歷上，他這樣年紀還單身著該是個有些故事的人了。

當馬兒躍過一道道溝溝渠渠，一片開闊的高原濕地一覽無遺——啊，這不就是美麗的拉市海么!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倒映在長滿飄搖青荇的開闊無邊的水里，濕地的水草一叢叢一片片，從岸邊起隨意鋪起一層翠綠，再遠就是汪洋洋的清澈水面了。游客們爭相踏上小木船，讓船夫悠悠地撐開船槳子，往海面劃去……我和他在岸邊找了個地方坐下，馬兒終于可以休憩吃草。放眼望去，真是天上人間。我照了無數有關拉市海的相片，其中也照了一張他，也許這是如今留下的唯一彌足珍貴的一張照片。他告訴我說，曾經他有個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五六年，從高中開始喜歡，直到大學畢業她去了另一個城市工作，離開他身邊。那時候多么年少啊，單純得不計回報地對別人好，現在是無論怎么也做不到了。他有些黯然，像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過往，是一種引人憐愛的認真表情，他說，那時候的失戀也許是今生最刻骨銘心的痛，瘦了這么多斤，直到今天再也沒有能讓他這么心動付出的女孩子了，不是沒有而是他不能夠。剎那間，我嫉妒了，什么樣的女孩可以得到這樣一份殊榮，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是否能夠成為那個她?我驀然間覺得這個似乎對一切都很平和的男子其實是一只成年的刺猬，他曾被人刺傷過，便從此長了刺學會保持距離，甚至還會刺傷他人。他骨子里有著對愛情和天長地久由衷的向往，但假如還秉著這樣的信念只會讓人陷入無法開脫的情感漩渦，于是他便在理想和現實間為自己硬生生地貼了層膜，學會放下也學會放棄。此時此刻，無論我是出于宗教式神圣的拯救意識想幫他健康愈合，還是出于女孩子獨有的攀比情緒想打敗那個壓在他心底如此分量之重的她，總之我想劃開這道膜，走進他真實的內心讓他重新以同樣的質量來愛我。是的，這多么可笑，我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識，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借口，分明是我喜歡上他了。

四

從拉市?；氐酱笱泄懦且咽莻鹘y意義上的黃昏，但麗江的天還是那么亮，一點也沒有收斂的意思。騎了一天的馬，我感到兩腿酸酸發疼，身子很輕，踩在紅色角礫巖鋪就的街道就像踩著一陣奇幻的風，一天的游玩似乎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一路的談笑風生便是這風的密語，那樣微妙地解不開。

到了一家店鋪門口，我和他都意識到自己餓了，便不約而同地對視了眼神，這交流飽含著怎樣的默契呢?進去么?當然!老板娘急切地迎我們進來，店里的主打食物叫麗江涼粉，在這一帶做得很有名氣。麗江涼粉是一種用雞豌豆制成的黑色糊狀長條條，再拌上用花椒油、油辣子、炒火麻子面、醋、醬油、姜汁、蒜泥、香油、鹽等調制的作料，以及韭菜和綠豆芽等配菜，吃起來涼涼的又有韌性又鮮美入味。一張桌，兩碗涼粉，兩個對坐著的人，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神在我臉上打量，那么近，我幾乎沒有勇氣去回應他的目光。知道么，他頓了頓說，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我知道贊揚有很多種，出于禮貌性的，出于功利性的，甚至出于填補兩人不說話的尷尬，但我知道就這個時候，他是真誠的。傍晚的天空終于開始投降了，時光像被一點一點收進了這碗涼粉里，不可扭轉地，永劫不復地。我感覺到我和他之間的氣流正形成一股無窮的壓強將我們擠在一起，無法抗拒，也無法逃避。店鋪的燈點亮了，眼前真實的他成了一個真實的影子，而我仿佛與這個影子伴隨了那么多年，一種熟悉的溫暖。

當我們跨出店鋪的門檻走上街道的瞬間就像是掉進了另一個世界的幽藍，這么混沌的天光色調是這種高原地帶才獨有的，屬于麗江的黃昏，我們的身影如同一對年輕的情侶。天快黑了啊，他說著，順勢牽起了我的手。這種冒昧的舉動，我曾那樣深惡痛絕反感過，可是那一天的我就這樣默認了，被牽著，沒有一點反抗地被牽著，像小時候哥哥的手，像一個久違的問候。走過一座座石拱橋，走過一條條臨渠小巷，走過一家家熱熱鬧鬧的小鋪酒吧，走過這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生活麗江，我們走向地老天荒，走向一個神話。這是愛情嗎?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想看看我買的東巴畫嗎?他問我。好啊，我答應得有點不由分說。我承認當時的自己已沖昏了頭，現在想想多么可怕，對于一個陌生的人，我居然進了他的客棧為了看一張畫。東巴畫我一點也看不懂，那是些由人物、動物、植物等簡單造型圖案組成的各種象形符號。他解釋說，這是一種源于古老經書的宗教畫，納西族民間藝人根據東巴象形文字或經書故事、民間傳說，用繪畫的手法來表現出來。哦，我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就那一分鐘，我看著畫，他看著我，時間凝固。我幾乎不敢動彈，如果這目光里有幾分脈脈含情，那么……我感覺到空氣里彌漫著潮濕，我感覺到他的手摟住了我的腰，我感覺到一個鼻尖癢癢地蹭著我的鼻子，像是傳達著一種小心的呵護，然后一片溫潤的嘴唇向我壓來，讓我如同掉進了另一個奇異復雜的夢境，掉進了這扭扭曲曲彩色的線條中，掉進了這張我看不懂的東巴畫里。我有些慌張得不知所措，我試圖推開他，可是我妥協的性格還是任由他的手順著他的思路在我身上開拓，他侵犯到我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他，卻沒有決絕地甩門而去。就那時，我看到了他左頸上的痣，熱烈的，像一個無限的欲望要將你吞噬。那時的我，一點也不知道跟著一個單身的男人在一個房間獨處會有怎樣不堪的后果;那時的我，第一次知道人的意志和身體原來可以背離，我居然不討厭，甚至還有點喜歡，可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只感到我的體內有團火苗在一點點往上躥，我的身體在顫抖，在燃燒，我猛然間意識到這樣的自己在玩火!他是誰?他叫什么?他來自何方?他是你的誰?如果一切的一切繼續發生，他對你負責嗎?答案顯然指向不知道，不是，不會!我要糾正我那熟悉的錯覺，他不是我同學，不是我親人，不是我愛人，不是我對世界充滿美好的想象;受過幾年社會熏陶，受過一次創傷的人，還會善良單純嗎?他是不是只把你當做偶爾可以沾點便宜的艷遇?我終于敢勇敢地看他了，他不像壞人，還有些溫存，某個角度看還像個淘氣的孩子，叫人可以原諒，叫人忖度不定。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下的樓，當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我們顯得興味索然，全沒了之前的好感。他沒有道歉，仿佛這只是一個你情我愿的故事，甚至是一個他沒有得逞的缺憾。

那一夜，我沒有睡著。于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差點搭進了自己，像一個美麗的謊言，讓我后怕。從來沒有過的復雜情緒交織著我，我承認一路的接觸我還是喜歡他的，甚至他沒有歉意的侵犯我還是喜歡他的，這個曾經癡癡傻傻的少年，我仍一廂情愿地把他想成一個好人，一個也會愛人的性情中人!不知為什么，望著黑漆漆的夜空，我淚流滿面，如果這也算一場愛情，那么它是一朵沒有花蕊的黑色的花，從此人海茫茫，天涯各別。

一星期后，我離開了麗江。那些日子的每一天，我不能控制地想起他，悵然若失。我記得離開客棧的那天清晨，我在房間門背后畫了一個人形，我簡直不能用諸如名字一樣的符號來突出他的唯一，唯獨記得的便在人形的左頸上畫一個黑點，重重的，留在麗江，也留在我二十多歲的記憶里。

五

這段記憶我保留了那么多年，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有時我也奇怪，那么短時間的故事至于讓你如此難忘么?也許是因為它發生在遙遠的異鄉?也是因為它是一杯摻雜過多色彩的奇炫的雞尾酒?也許是因為它是那樣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但我知道有一點，因為這是真實的，我曾那樣認真地對一個人有過感覺，曾瘋狂地想拿著他的照片去搜索尋找，曾牢牢地把它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

這段只屬于那個年齡的故事不會再有。如果現在的我回過頭去看，這只是一首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一夜情的序曲，一篇那么多大街小巷的情感雜志小編輯每天可以撰寫八段的奇聞八卦。如果現在的我再去經歷，只會逢場作戲，當做一段旅途的風流消遣，如同所有社會上玩世不恭的游戲，快活過了便拋腦后不再記起。

今天，我認出他了。沒錯，是他!十年，比起在我記憶中的相貌他顯得有些蒼老，臉蛋稍顯胖了，人更成熟也更油滑了，但那顆痣我怎么也忘不了。十年，我的容貌和打扮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他還記得那段回憶嗎?興許這不過是他眾多曖昧中的一段，即使記得他又怎能將那樣的女孩子和我聯系起來?適應社會久了的人，是適應一種漫不經心，一種自我保護，一種無所謂。人人都學會了拙劣的假唱，唱著與自己原本嗓音無關的腔調。

火車的鐵軌延伸向前方，一格一格。鐵路管理員說，不久整班次的火車也要提速換新，舊火車就連同它整個舊的時代死去了。是的，我的故事也決不允許被續寫，被改寫，我寧愿它在那個年代死去。那些關于麗江、關于納西、關于素神的事我永遠不會向他提起，永遠也不會?！?/p>

責任編輯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