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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者

2010-01-01 00:00:00任玨方
青春 2010年5期

作者簡介:

任玨方,江蘇丹陽人,1969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從事過語文教師、報紙副刊編輯等工作,現為機關文秘。2008年開始中篇小說創作。2009年在《天津文學》、《北方文學》發表中篇小說《二丫》、《飛舞的蝴蝶》,系列隨筆刊發于《三聯生活周刊》。小說《養云記》入選“2009年年度排行榜”。2010年在《大家》第2期發表中篇小說《王村的童話》。

一個人到十七、八歲就會經常尿不出來。這話是哥哥對我說的。哥哥當時叉著雙腿站在那里,手里抓著褲襠里腫脹的東西,臉色極為難堪。看著哥哥痛苦的樣子,我深深為他擔憂。哥哥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

哥哥飛快地把那東西塞進褲子后,立即會把拳頭落在我臉上。拳頭很硬,像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石塊,有時候把我眼睛打腫,有時候把我鼻子打出血,有時還會把我的牙齒打落下來。如果我驚愕在那里,或閃躲得很笨拙,情景則相當糟糕:眼睛腫了,鼻子歪了,牙齒沒了。哥哥比我大五歲,已被母親帶到棉紡廠去上班了,成天扛一捆捆布匹,長出了一身結實的肌肉,活像一只沒有閹割的公牛,從平靜到粗暴只是轉眼間的事。所以,只要哥哥愿意,他隨時可用拳頭向我解釋一切事情。

我只能自認倒霉,就像赤腳踢上石頭或踩了一堆狗屎。遇到這樣的狀況,作為一個人就沒有跟石頭或狗屎較勁的理由。我自認笨,但幸好不是一個到處較勁的瘋子,所以現在還能在這社會上活著。

大人的世界在我看來很是莫名其妙。比如挨了哥哥拳頭之后,我肯定不能出現在母親面前。那時,母親圓臉蠟黃,稀少的頭發盤成髻,蝙蝠一樣伏于后腦。這讓我很不爽,總是擔心那只蝙蝠正偷偷地吸食母親的腦漿。雖然我不愿意盯著母親的臉看,但我得小心謹慎地防備母親的臉一下子出現在我面前。如果讓母親見到鼻青臉腫的我,她會咬牙切齒,滿臉肉橫,頭發張揚,像一頭母獅咆哮:“怎么還會有這樣的事!”母親一面咆哮,一只手就奇快無比地朝我腦袋伸過來。起初我以為母親是來安撫我的,但母親兩個手指一弓,對我的腦袋使出“二指鑿”,幾個大栗子隨即就在我腦殼上鼓了起來。隨后,母親的五指變成鋼牙,拎住我的耳朵,讓我差不多像件衣服被拎在空中。這樣,我只能努力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來配合她的動作。母親一邊拎著我,一邊痛心疾首地呵斥:“連挨打都不會,你還能做什么!還能在這世上混嗎?呃!”

母親不喜歡用“嗯”字。因為母親長得矮胖,脖子粗,那“嗯”字吐得極為不爽,像是喉嚨口有百年吐不掉的粘痰——她自己不舒服,我們聽了更是喉嚨癢癢。于是母親喜歡用“呃”這個字。她深吸一口氣吐出的“呃”字短促而又尖利,匕首一樣鋒利地插進我的軀體,把我活剝成一件衣服。

但母親很快把我扔到地上——隨便哪個地方都扔,即使下面有一堆狗屎也毫不遲疑,讓我一點規律感都沒有。所以下面的事就有點費神。既然不再是母親手上的一件衣服,作為一個人我就沒理由坐在地上。但要爬起來,我得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一想要去哪里,我就又要坐在地上想好一陣子。

此刻我有三種選擇:

一是到工人文化宮去轉轉,看能不能混進去看場電影。混的辦法是緊跟大人后面進場,冒充人家的小孩——文化宮允許買了票的大人帶個小孩免票進場。這方法很有效。但有一次,我跟在一對夫婦后面準備混進去,被一個中年女檢票員攔下來。我敢說這個女人一定給他的男人打了,或者是被別人罵了,正在賭氣,所以特別較勁。我說前面的人是我爸。檢票員就跑兩步把“我爸”叫住,與我對質。我嘴硬,一口咬住那男人就是我爸。由于我這個私生子的出現,“我爸”和“我媽”當即在文化宮里打了一架。“我爸”的臉被“我媽”抓出了好幾道血印子。結果很不妙,“我爸”完敗于“我媽”,只能楸住我的衣領死活要到我家去證明自己的清白。為此我頭上挨了母親無數個大栗子。母親威脅我:“你要是再叫人家爸,就拿刀劈了你。”母親說話時作了個向下劈的動作,很夸張,一點也不像是她平時的舉止。由此我斷定母親是真生氣了。為此,我以后要去混場電影看,就要思考一樣,上映的電影是否值得我去冒被劈的危險。

二是到湖邊上找同學玩。我知道那兒肯定熱鬧,一到星期天,我們白云街的孩子與西城區的孩子就在湖的兩岸進行一場打了十多年的戰爭。戰爭的起因我們都不清楚。一茬小孩長大退役,后面一茬小孩就投身其中,戰爭的起因就在孩子們中間失傳。但誰會去關心這個呢。戰爭的情形是這樣的:湖是葫蘆形狀,兩邊的孩子就在葫蘆灣里開戰。戰爭中我們分炮兵、運輸兵、彈藥兵。彈藥兵在湖邊找瓦片,制成大小適宜、飛行不變向的瓦片,運輸兵向前線輸送瓦片,炮兵向對岸扔瓦片。男孩在前面開戰,女孩則在后面歡呼。但那些越尖利越讓人興奮的歡呼聲我從來沒有分享過,歡呼只獻給威風的炮兵,而我只是個運輸兵。我的手勁相當差,扔出的瓦片到湖中心就掉入水中,極其丟臉,參戰的積極性很低落。我非常羨慕我的同學楊小寧——他是三軍指揮官。

三是回家或在街上繼續發呆。顯然這兩者都很無聊。所以12歲的我很迷茫,不免要坐在地上發一陣子呆——繼續像一件衣服一樣,想想自己到底要去干什么。因為我不是一塊石頭,卻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在坐在地上,街坊們看我的眼光就格外放光。他們毫不避諱,當我的面就會說:“王家這個二子真的是呆子哦!”——白云街的大人們乏善可陳,也是無趣的很。

那年是1976年,我在白云街小學讀四年級。學校是由寺廟改建而成的。走廊里偌大的墨色方磚,門廊上被鏟平臉部的木雕人物,以及墻壁上白石灰剝落后呈現的殘黃,都會泄露學校的老底。雖然菩薩已經被打碎十幾年了,但磚縫、木梁等被香燭味浸泡得淋漓盡致,一到潮濕悶熱的黃梅天氣,就飄散出來。我們的教室是菩薩呆過的屋子,彌漫在校園嗡嗡的讀書聲,與和尚念經聲并無太多區別,仔細聽里面大多有口無心;鐘還是那口鐘,只是敲的姿勢不同罷了——和尚是用一根木棍撞,老師是用一根細小的鐵棍敲。在我聽來,由于缺乏氣勢,鐘聲無精打采,讓人昏昏欲睡,以致我坐在課堂上常產生錯覺,恍惚覺得自己是廟里一個混日子的小和尚,不知道在等待著什么。

學校與我家在一條街上,相隔不遠。早晨,我聽到學校敲第一遍預備鈴時,從家里飛奔而出,趿拉著鞋跟在街上跑。只需跑過為民雜貨店、大眾飯店和衛國開水鋪,不用半分鐘時間,就到了教室門口。所以我上學的情形常是這樣的:前半分鐘在自家院子里發呆,后半分鐘則在街上奔跑,有時還要到路邊揀一下從腳上飛出去的鞋子。過年時才穿的鞋子,一到六月,我的腳趾頭就會準時從鞋頭鉆出,像是鞋子長出的一個鼻子,同時鞋后跟就稀爛不堪,以致鞋子經常在我飛跑之中從腳上飛走,讓在街上發呆的狗吃一驚。

我們四(三)班上課時亂糟糟的。原因有三:其一,好像全校最調皮的45個學生都來了三班,而且大都是男生,苗紅根正的工人階級后代,基本是混到初中畢業就進廠子當學徒去了,所以老師也高瞻遠矚不與我們計較什么。其二,因為我們的老師膽小得很。這一點也不奇怪。學校有點膽量的老師在文革時死得差不多了。有從樓上跳下砰地摔死的,有咚一聲跳河淹死的,有噗一下上吊噎死的。膽小的活了下來更膽小了。其三,家長不是省油的燈。老師在街上走著,會突然挨到耳刮子。回頭一看,是一張怒目圓睜的臉:“還敢打我兒子?”顯然那時候尊師重教沒現在這樣盛行。不可避免我們的課就上得很亂——這一點也不能怪老師。

比如王茂林就很怕來我們班上課。看到他夾著書本走進教室,我們大家就亂哄哄地笑。王茂林懇切地說:“上課了,上課了,請同學們安靜,注意課堂秩序。”沒人買這個賬,最后他都快要哭出來了——王茂林要哭不表示他會向我們屈服,因為我們一大聲,校長就會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把眼光在王茂林的臉上掃來掃去。在校長淫威恣意的目光下,王茂林臉紅脖子粗,嘴里囔囔著,像是一個挨了家長責罵很委屈的孩子。我們都在想,要是王茂林能夠一巴掌拍在校長的臉上,再回頭平靜地繼續上課,這樣我們就會對他愛戴得要命。但王茂林只會臉紅,只會低聲說“謝謝,你好,對不起”,這有什么用呢。我們都知道他很熊——整個街道都知道。這是因為有一天白云街街道辦主任何東發,在王茂林的床上就把他老婆趙桂芝給辦了。辦的時候木頭窗戶只是半閉著,沒關好,等于進行了現場直播。那時看一場現場直播是多么稀罕的事,結果是一夜之間婦孺皆知。白云街本來就是一個市井俗氣之地,一點小事就能讓大家津津樂道幾天。加上白云街上的女人看來看去就那么幾個,都是平常人家的,灰頭灰臉、少色少姿,十分不耐看,所以風流韻事一般不易遇到。現在竟然出了這樣的事,人們自然有理由去期待,等著事情向前不緊不慢地推進。這當然比看大戲還過癮。要是有人出外一天,回家就會急切地問:“那事怎么樣了?”“那事”為何事,不用明說,心知肚明。家里人會很興奮地說:“快了,快了!”這時街上的平靜,就像是一鍋沸水被鍋蓋遮住,只要鍋蓋一揭開,熱熱鬧鬧的高潮立刻就會撲面而來。人們熱切盼望王茂林有一個精彩的故事續寫,但王茂林無動于衷,趙桂芝臉不改色——這讓全街道的人暗自氣憤。我們也很氣憤,認為王茂林沒有一點四(三)班的風格,簡直不配做我們班的老師。所以即使他在我們面前痛哭流涕,我們也不會心軟半分。

我們班的班主任楊文娟卻是個例外。首先,楊文娟長得五大三粗,我們一致認為她是武松的妹妹,或是母夜叉的姐姐。從塊頭和力量這個層面來看,誰要是與楊文娟開戰的話,無疑是雞蛋與石頭的戰爭。這樣,我們班里誰人敢惹她呢?其次,楊文娟的丈夫就是街道辦主任何東發。全班學生的家長誰敢去扇她的耳刮子?甚至在許多家長看來,讓楊文娟不高興,簡直就是讓何東發不愉快。為此造成的后果相當嚴重:你要是挨了楊文娟的耳光、大栗子,家長很有可能再補上十多個耳光、大栗子。其三,何東發“東窗事發”后,楊文娟臉繃得緊緊的,好像她被人家強奸了一樣,態度愈來愈惡劣,連校長看到楊文娟走過來,還要從另一個方向溜走。楊文娟手心癢癢,要對人狠下毒手是不爭的事實。綜合以上三點因素,我們班一致認為,誰率先栽在楊文娟手里,后果堪憂。

所以,我們班上楊文娟的語文課,課堂秩序相當之好,讓人吃驚。大家正襟危坐,認真聽講,作業寫得中規中矩,每次考試得95分以上——全校平均分第一。我們班數學成績則是全校倒數第一。從這個對比可以看出,我們是在多么惡劣的環境下,克服自己貪玩、胡思亂想、不愛做作業等種種不良誘惑,努力刻苦學習語文這門重要功課。但這讓楊文娟十分失望——這似乎是很奇怪的邏輯。有時候楊文娟上課時,突然說:“同學們,我有事出去一下,大家自習。”我們就安靜得像一群綿羊,一聲不出,埋頭自習,楊文娟只好氣憤難平地現身。有時楊文娟會說:“同學們,我們的課堂有點沉悶了,我來講個笑話,活躍一下氣氛。”于是我們一聲不吭地聽她講。有時她故意滑稽地把書、粉筆掉在地上,讓她失望的是,大家嚴肅得很。我們估計不要一個月楊文娟準要瘋了。

我又一次被母親扔在了地上。剛才她到隔壁王昌榮家去借油,王昌榮把她堵在門口,一臉歉意地說:“唉呀,我們家油也吃完了呀。”我母親不死心:“我剛才看到亞娣打油回來的么!”王昌榮心痛地說:“唉呀,亞娣剛才把油打翻了呀。”王昌榮死活不讓我母親進門。碰到這樣的聰明人,母親只能悻悻而回。碰了一鼻子灰,再見到我眼眶青著,或是鼻子流血,母親就會立即撲上來把我收拾成一件衣服,還要高叫:“你連挨打都不會,呃!?”

母親是個郁悶的人,她時常會感嘆:“現在我說話就等于放屁哦。”

母親感嘆說話像放屁,多數時候是對父親說的。我父親是電機廠的一個技術員——從年紀輕輕開始做技術員,一直到48歲還是一個技術員。作為技術員的父親,曾給我做過一把鏈條手槍——那種把火柴壓在鏈條拼成的槍膛里進行射擊的玩具槍。其精美程度和驚人威力讓街上的孩子垂涎三尺。這是父親給我唯一的最炫的禮物。在母親喋喋不休之下,父親日益沉悶——因為父親沒本事讓母親“說話”不是“放屁”。父親每天一早提上印著上海外灘圖案的人造革包到廠里去,很晚歸家,盡量躲著母親。母親沒一點退讓的意思,父親再晚回家,都會向他嘮叨埋怨家里家外的事。那些事像一粒粒芝麻,從母親口中吐出,很快在床踏板上吐出黑糊糊的一堆,讓父親心煩氣悶。父親只能逃進睡夢中去擺脫母親。在進入夢鄉前的最后一刻,他嘴里嘟噥著迎合母親,忽然在一秒鐘后發出了鼾聲。母親十分失望,憤怒地冒出那句“我說話是放屁啊”。如果母親這句話只是自言自語,那我們一家這一晚可以睡個安穩覺。如果母親一巴掌把父親打醒,則說明母親已經決意要與父親吵上一架了。父親沒有選擇,一場爭吵順利開始。母親的罵聲就像是湖里的波浪,連綿不絕,氣勢恢宏。父親則是被卷進波浪里的一條小魚,東奔西突,無法跳脫,狼狽不堪。最后,這條小魚會徹底暈頭暈腦、放棄抵抗。父親很愿意昏厥過去。接下去就是母親聲淚俱下的獨角戲,直到把我奶奶逼出來:“衛東他娘,我也活不長了,讓我清靜清靜吧。”母親會很爽快大聲答應:“媽,你睡吧,我們也睡了。”母親好像是給奶奶面子,其實是需要梯子下。母親吃一塹長一智,對吵架的火候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有一年冬天,母親與父親吵架跑去跳湖。奔湖而去時指望父親會攔著,苦苦哀求,這樣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可沒真想在冬天跳到湖水里去。母親跑到湖邊,身后白云街一群人跟著看。母親在湖邊哭了一陣,從指縫間偷觀,見不到父親的影子,又沒人出來勸,心里就叫苦不迭——不跳湖怎么向觀眾交待啊。母親就咬牙跳下去了。但跳下去不能立即爬上來,只能在冰冷的湖水里呆著,嘴唇凍得烏紫,全身成了一片狂風中的樹葉。在對眾多觀眾有了滿意的交待后,母親狼狽地爬上岸來。經過這段極其刻骨銘心的恥辱經歷,母親在日后的吵架中收放自如、老練灑脫。

我們家是臨街的兩間瓦房。東邊一間前半截是堂屋,后半間奶奶住著。西邊一間是我父母的房間,還有通往廚房的通道和通往閣樓的樓梯。西邊墻上,在2米多的高度鋪了木板,搭了一個閣樓,由我與哥哥住。正房邊是一個10平米的天井和用作廚房的附房。我喜歡天井。父親在里面種了好多花草。當春天花兒怒放的時候,或是夏天石榴花開時,母親打著井水洗衣服,奶奶在院子里躺搖椅,父親領著我們翻泥土。我覺得此刻我們家是溫馨的。除了小院,我還有一個喜歡的地方。每當父母開始吵架,我躺在閣樓上除了認真聆聽——一層木板怎么能擋住母親那匕首般的聲音,也有不錯的選擇,可以打開閣樓上的窗,爬到屋頂上去看滿天繁星。

楊文娟沒瘋。有人救了她——那個不幸的人是我。

緣由大致如此:楊文娟講到革命的老黃牛時,對我們大講特講牛肉干的美味。我應該知道楊文娟的居心叵測,也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饞蟲已經在上下串動。結果是饞蟲戰勝了楊文娟,我的哈喇子流了下來。我伸出舌頭添了一下。作為一個空手多時的獵人,楊文娟當即朝我撲來:“你上課笑什么?”我說沒有笑。楊文娟如愿以償揚起手臂,迫不及待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楊文娟對這一巴掌很有期望,很有信心地等著看我呆若木雞或者痛哭失聲。但我表現一般。對我而言,挨打已如同吃飯,早已習慣。為此,楊文娟深感失望——殺一儆百的愿望嚴重落空。加上她的一巴掌拖泥帶水,把我的鼻涕也捎帶上了,她就更加惡心。

楊文娟盯上了我。

這的確是很不幸的事。楊文娟要我每天放學后到她辦公室談話,對我進行思想改造,直到我能夠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

“認識到錯誤了嗎?”楊文娟問。

這個問題其實不用回答。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很慚愧地說:“老師,我認識到錯誤了。”

話音未落,楊文娟就把手指弓起,朝我頭上猛鑿:“你要是能認識到錯誤,全城的狗就不去吃屎了。”

第二天,楊文娟問我:“你認識到錯誤了嗎?”

我吸取教訓:“老師,我還沒認識到錯誤。”

楊文娟立即在我頭上鑿大栗:“你要是能認識到錯誤,全城的狗還去吃屎?”

從第三天開始,我就知道,無論我答不答,全城的狗一樣去吃屎,這樣楊文娟的大栗子肯定是要鑿上的。沒有退路,我只能主動把頭伸出來,讓楊文娟在上面很方便地鑿栗子。

楊文娟鑿完大栗,看著我問:“疼嗎?”

我搖搖頭。實事求是地說,楊文娟鑿大栗子的水準在我母親之下。楊文娟就在我腦袋上仔細觀察,再找一個地方來幾個大栗子。

“這下疼了吧?”楊文娟問。

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看樣子,楊文娟是在拿我的腦袋進行大栗子栽培試驗。楊文娟看我不回答,很生氣:“不可以欺騙老師。我看你的眉頭都沒皺一下。”

楊文娟又在我腦袋上找了幾個地方鑿,效果不甚理想,反而是她的手指關節處紅腫起來。

“王衛東,你不要得意,我總會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楊文娟警告我。

后來聽說,楊文娟為此找醫生認真學習了人腦結構,差不多成了一個腦科專家。即便如此,她還是未能解決我這個疑難雜癥。事情只能怪楊文娟對我的生活沒有進行深入了解,只注重書面知識,就想當然行事。否則,她就會意識到,憑我經過母親和哥哥的鍛造,她即使把手指敲斷,也不會實現她的期望。

那一段時間,楊文娟孜孜不倦地在我頭上研究大栗子。開始時我以為她瘋了,直到后來才知道原委。

放學就成了我的一件心事。我僅有三種選擇,但效果都極差:

一是放學后憑我的速度朝校門外狂奔。但楊文娟總是會在家逮到我,無論是晚上七點,還是晚上十點——楊文娟家與我家只隔幾間房,她隨時可以到我家來堵我。要命的是,母親與楊文娟的大栗子道理幾乎是一致的,這讓我的處境更加惡劣。楊文娟當著我母親的面問:“認識到錯誤了?”我照舊不答。楊文娟就來我的腦袋上鑿一個大栗子。只鑿了一個大栗子,這對她來說已經很給面子。母親在旁邊看了,感到難為情:“楊老師問話,你怎么愛搭不理的,沒有規矩。”母親就來鑿我幾個大栗子。楊文娟見我母親鑿得比她還要用心,就有點不好意思,使出母夜叉的勁補上幾個。按照人活著要能夠挨打的理論,母親自然會對街道辦主任的老婆認真負責地鑿我大栗子感到滿意,也有理由要照顧好上門對我進行教育的老師,就很是真誠地鑿我的腦袋,讓楊文娟不要有所顧忌。母親一邊鑿一邊對楊文娟說:“我家二子皮得很。你鑿他栗子,不要把五根指頭都弓起來,只要兩根就行。”在鑿栗子上面,母親成了楊文娟的老師,耐心地傳道授業解惑,在我頭上示范起來。于是兩個女人就在我頭上開展鑿大栗子經驗切磋。楊文娟終于得了真傳,高興地說:“這種方式好,你看你家傻二皺眉頭了。”如此,我認為還是在楊文娟辦公室挨大栗子為好。

二是放學后躲進男廁所。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可以減少呆在楊文娟辦公室里的時間,壞處是我得忍受廁所里濃烈的大便味道。長時間在廁所的臭氣中泡著,以致我日后一看到廁所兩個字,那股臭味就會從這兩字上蒸發出來,讓我很惡心。我躲在男廁所,默默地挨到楊文娟在外面大叫:“王衛東,我數三下,你就滾出來。”要是我聽到警告,還是堅守廁所不肯投降,楊文娟一點也不忌諱男廁這兩個字,也不會顧忌我這個學生正露著下體,一等校園沒人就怒氣沖沖地殺進來,把蹲在茅坑上的我俘獲去。有時我蹲在坑位上,時間一長會即興拉上一點。楊文娟可不會給我擦屁股的機會,所以我被她拎著耳朵拉到辦公室時,屁股很不干凈,渾身不自在,不停地扭動屁股。以后我就相當注意,盡量穿著褲子在茅坑上蹲著,翻點小人書看。

三是裝病。看著我無精打采的樣子,楊文娟會關心地說:“病了嗎?早點回去吧,好好休息。”說完,她一口氣把開始的大栗子與結束時的大栗子一塊給鑿上,讓我回家養病。比較起來,還是這種方式簡單直接明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我最為喜歡。但我不能天天稱病,甚是遺憾。

但有一天,楊文娟不鑿我大栗子了。她對我說:“王衛東,我是在教育你,幫你做一個好學生,將來做國家的棟梁。你要珍惜這個機會。但你的表現讓我很失望。從現在開始,你要用實際行動,認識錯誤、改正錯誤。你說說,今天班里有哪些同學做了錯事?”聽了這話,我倒情愿繼續挨她的大栗子。

“說吧,一天至少說兩個。否則就在這里站到天亮。”

我不想出賣同學,就準備站到天亮。

哪知楊文娟又威脅道:“等一會把你媽叫來?”

對我而言,這的確是個威脅。兩個女人聯合審問,再加上鑿栗子經驗交流,我的頭上將開滿花朵。想到這一點,我那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就松垮了下來。

楊文娟見狀,又積極引導:“幫助同學改正錯誤,有利于他們成長,是一件很重要、很光榮的事。”

說完楊文娟繼續批改她的作業,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說不說什么。過了十多分鐘,我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決定“光榮地”幫助同學,幫助他們成長——這就充分顯示我的愚笨,沒有遠見。

“楊小寧今天踢女同學的屁股。”我羞恥地說——這里我用上了“羞恥”這個詞。這是我對羞恥的初次感受。12歲前我的確沒有什么可覺得羞恥的。此刻我站在楊文娟的辦公室里,覺得無邊的羞恥,把我緊緊包裹起來。

“很好。”楊文娟很滿意。隨后,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這是在出賣同學。在解放戰爭時期,你就是叛徒、奸細,要被拉去槍斃掉。”

這話比大栗子還傷人,我來了氣:“老師,我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偵察兵。”

“喔,你想當楊子榮。”楊文娟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她說:“你的同學是敵人嗎?這可是人民內部矛盾。”

楊文娟硬把我往壞人的道路上逼。我思辨不過楊文娟,只能接受了自己是個壞人的事實。說實話,那時我十分委屈,差不多想放聲痛哭。后來長大了,這樣的事情經歷多了,就根本感覺不到悲憤了。比如我的領導做了錯事,被他的領導責罵,我的領導就把責任全推在我頭上。在聲聲責罵中,我要表現的不是悲憤,而是慚愧,這樣領導才會認為這個人還是有藥可救的。以此可見,楊文娟是我的啟蒙老師。

“你今天的表現不錯。來,再講一個就回家。”

在楊文娟期待和善的目光注視下,我牙一咬——實在沒辦法了:“鐘丹玉今天在墻上畫了個王八。”

“你說的都是真的?來,對毛主席發誓。”楊文娟把我拉到毛主席的像前。

我艱難地說:“真的。”

第二天,楊小寧、鐘丹玉吃到了楊文娟的大栗子。我忐忑不安,一旦被楊小寧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奸細,掉一層皮是顯而易見的事。但我既然在楊文娟面前開了口,就等于被她捏在了手心里,每天必須揭發兩個同學的錯誤。隨著挨楊文娟大栗子的同學越來越多,我簡直是如坐針氈。

在母親與父親再一次開始綿綿不絕的爭吵時,我爬到了屋頂上。月朗星稀,整個城市被夜色籠罩著,沉沉睡去。湖也沉睡了,浪拍湖岸的“汩汩”聲,像是湖的鼾聲。這個城市,乃至這個世界,向我展示的生活,讓我很煩惱。我像母親扔下的一件衣服,仰臉躺在屋頂,任由煩惱在乏著青光的屋頂上蔓延。

許久,父母的爭吵還在進行中。我站起來,輕踩屋頂青瓦,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貓,往西走去。

隔壁是朱曉娟家。朱曉娟是我的同學,人長得很秀氣,在我們班級里簡直就是一朵紅花,為此人就有點驕傲,對我不理不睬。但我一點也不怪她。我母親三天兩頭到她家去借東西,以致我在朱曉娟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朱曉娟父母的房間亮著燈。我透過明瓦往下瞧,吃驚地發現兩個白花花的內體。朱曉娟的父親仰面躺著,褲襠間的東西像一門炮一樣高昂著。朱曉娟母親卷著身體側臉躺著。我趴在瓦上,聽兩人在咕咕嚕嚕地說著話。

朱曉娟父親說:“再唱一個。”

朱曉娟母親說:“你唱了還唱,年紀都一把了。”

我委實感到奇怪,兩個大人把衣服脫得精光,在床上唱歌,不是耍流氓么?

往前走,在王昌榮家屋頂上,透過明瓦我看到了另一個王昌榮。皮膚雪白,頭發也是雪白,正坐在桌子前就著開水狼吞虎咽地吃饅頭。我以為見了鬼,王昌榮怎么變成這幅模樣了?很納悶,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與大白天大不一樣啊。再往前走,在楊文娟家的屋頂,我沒看到楊文娟往何東發的頭上鑿栗子,但這一點也不讓我失望,因為我看到了更具震撼的畫面——何東發跪在床前的踏板上,楊文娟在床上躺著。看到在街坊中風光無限的何東發一動不動地跪著,我心里一下子好過了許多,認為自己挨楊文娟的幾個大栗子不算是一件很糟的事。

第二天早晨,白云街的人們依舊忙忙碌碌地生活。往廁所倒夜壺是白云街女人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男人們則是用報紙、廢木料生煤爐,街道上青煙彌漫。小孩子則是做點跑腿買油條燒餅之類的事。等人們吃過早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白云街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循環。但白云街在我眼里一掃往日的灰澀,變得生動起來。知道那些熟悉的人,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我看到何東發拎著皮革包從我家門口走過,臉上仍是一副盛氣凌人的表情。一路上,人們恭謙地與他打招呼:“主任早。”何東發一言不發,只是點下頭,氣派非凡,我看不到一點昨晚他跪在地板上的死氣和悲戚。朱曉娟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從我家門口走過。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立即想到他的一身藍色的工作服里,隱藏著那門又長又粗的大炮,以及晚上赤身露體的歌唱嗜好。白云街的男男女女,誰知道他有這個愛好呢?早上,我也仔細地蹲在門口看了看王昌榮,他又變成了一頭黑色的短發,簡直是個魔術師。夜晚白云街的人真是太有趣了。

在某些方面我與楊小寧是一類的——比如我們都是不要好的孩子。但我與楊小寧又不完全相同。我很笨——這一點得到了人們公認。我做錯事,別人都說這個小孩腦子少根筋,不做錯事反而奇怪。而人們說到楊小寧,就說這個小孩死不要好,沒把聰明用在該用的地方。楊小寧總愛做點別具一格的錯事。如果擱在現代教育背景下,他就是那種很有想像力、創造力的人。但當時楊小寧為這種想像力與創造力吃了楊文娟許多大栗子。

如果一個人聰明,自然就會去琢磨十萬個為什么,像牛頓看見蘋果落地也去琢磨一樣。楊小寧琢磨的是在教室里潛伏的奸細是誰。一天,我們幾個人湊在一時,楊小寧興奮地說:“我終于發現那個奸細了。”

我驚出一身汗,四下看看,準備逃跑。

“你們知道誰沒挨過羊屎的大栗子嗎?”楊小寧問。

“羊屎”是指楊文娟。我們這一幫玩在一起的學生,見到楊文娟總是響亮又快速呼喊“楊師”——把楊老師中間的一個字飛快輕聲掠過,就成了“羊屎”的意思。楊文娟是聽不出來的,為此我們才有這個膽量。那時,我們愛好給任課老師起個生動有趣的綽號。這些綽號,是在學生中間流傳的密碼。像數學老師王茂林,早晨我們都愉快地用唯一會的一個英文單詞跟他打招呼:“Good morning。”這是我們白云街的方言英語——“狗的茂林”。據說這個英語單詞在白云街小學——甚至是白云街流傳了十多年。但十年下來,王茂林還直夸別人英語發音很標準,將來可以當翻譯為國爭光——即使他知道別人不懷好意。我們還喊上自然課的張老師為“蟑螂死”呢。

遭“羊屎”修理,班級里有誰勝過我呢?這下我的心放了下來。

楊小寧說:“我們班40個男生,到目前為止還有兩個人沒挨過羊屎大栗子的,就是楊文杰、許小平。奸細就是他們其中之一,或者兩人都是奸細。”

其他人聽了都十分氣憤,我也跟著氣憤。

楊小寧進行了捉奸部署:“今天考驗一下他們。鐘丹玉在楊文杰面前罵楊文娟,我在許小平面前踢桌子。等明天誰挨楊文娟的大栗子,情況就很清楚了。”

現在,我站在楊文娟面前如何開口就成了問題。我的選擇有三個:其一是揭發鐘丹玉,其二是揭發楊小寧,其三是一個也不揭發。之所以難以選擇,是因為以前能羞恥地告密,我還認為一個人做了壞事,挨上兩個大栗子也不算過分。現在要將奸細的帽子扣在楊文杰、許小平的頭上,這就是千夫所指的誣陷了。由于我從本質上還想成為好人,所以就十分為難。

楊文娟坐在辦公桌前,一面批改作業,用紅筆打勾或打叉。每一筆下去,都要影響我的決定。一段時間,街上槍斃人的公告上,有一個紅紅的叉。而有一段時間,又會打上紅紅的勾。我們小孩曾經為此展開過激烈的討論。最后一致認為,如果那個被斃的人流的血多,就打一個叉,流的少就打一個勾——這樣每張告示才能都畫上一筆。但無論是勾,還是叉,人都是要給斃掉的。就像我現在無論選哪一個,都有一個人被戴上奸細的帽子,死得很難看。因為兩個都不講的話,以楊小寧的聰敏腦袋,最終會把我揪出來。

“嗯?”楊文娟停止了勾叉,把視線從作業本上移到我的臉上,“今天怎么忸忸怩怩了?屁股沒擦?”

這么一說,你就知道今天我是被楊文娟從廁所里拎來的。

“老師,今天大家的表現很好,基本上沒做什么錯事。”

楊文娟的臉陰了下來。表情的確是個奇怪的東西,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楊文娟在她的臉上把不滿意、不耐煩一點點堆起來。

“思想認識有問題了?”楊文娟說,“你最近表現不錯,我正準備明天表揚你呢。”

“老師,我不要表揚。”

楊文娟忽然就大笑起來,整個身體顫動,屁股下的椅子咯吱作響。她問:“我要怎樣在全班人面前表揚你呢?”

我搖搖頭。看楊文娟這種表情,我心里一陣發毛。

“你要是能懂,全城的狗都站起來走路了。我表揚你,其實是要讓大家知道你這個奸細。”

我的臉瞬間就通紅。當時很想在楊文娟的臉上打上一個紅紅的叉,然后把她給殺了。

“你自己選擇。要么你現在自己主動揭發,要么我明天對你進行表揚。”楊文娟恐嚇道。

熬不過去,又因為我珍惜與楊小寧等同學的友誼,最后我決定把楊文杰定作了奸細。我自認楊文杰身體壯實,挨點揍應該不是件痛苦的事。

我說:“鐘丹玉講你是母老虎。”

楊文娟抬起頭,盯著我:“真的?那你說說我像母老虎嗎?”說完,楊文娟給我鑿了一個大栗子。

第二天,鐘丹玉被楊文娟修理了一番,楊文杰在劫難逃了。

其實楊文杰一點也不經揍,這很出乎我的意料,以致我形象地懂得了毛主席說的“紙老虎”。

在一個廢舊的工廠院里,被我們每人用夾著磚頭的書包輪過一次后,楊文杰竟然兩腿發抖,還把小便給嚇了出來,襠前盡濕。如果楊文杰是一副寧死不屈的英雄模樣,我倒會很自疚。一看那樣,我又上去輪了他一書包。

“說,做了什么骯臟事?”楊小寧是這場審奸的主角。

老實交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在一邊幫腔。

楊文杰不知道什么錯事讓我們抓住了把柄,磨磨蹭蹭想得到點提示。這的確很折磨人——因為你不知道要講哪一件錯事,如果不幸運,可能把自己做過的錯事都供出來。在我們的威逼下,楊文杰支吾著交待了三個問題:其一,偷了同學的作業本放在家里當草稿紙用。其二,拿了別人的彈子球。其三,有一次把鼻涕偷偷擦在楊小寧書包上。

我們聽了都睜大眼睛——沒想到楊文杰還會做這樣卑鄙的事。我卻感到了輕松——把楊文杰定為奸細,是歪打正著。

楊小寧狠狠甩了楊文杰一個大嘴巴:“為這點破事我們這么多人來找你?”

楊文杰嚇傻了,趕緊又交待了五個問題。

楊小寧威嚇道:“你再不老實,我們就不客氣了。”

楊文杰被逼得走投無路,說:“我還請朱曉娟看了電影,拉了她的手,還想親她的嘴。”

聽完楊文杰的交待,不等楊小寧發話,我們一擁而上,大栗子、耳刮子像暴雨一樣落在他的頭上。楊文杰抱頭蹲地嚎啕大哭。

哭聲把守廠的老師傅招來,對我們一番訓斥,讓楊文杰走了。

這個結局讓楊小寧很失望,我倒十分滿意。一是聽了楊文杰的那些交待,我就覺得他也不比我這樣的傻子高明到哪里。二是這個事情能夠到此為止,對我而言是種很好的解脫。

但片刻功夫,楊文杰把他兩個哥哥領來了——都是大塊頭,其中一個還在碼頭上做裝卸工。我們哪敢逞能,四下散了逃。楊小寧成為了首要目標,任憑他泥鰍一樣鉆來鉆去,還是楊家兄弟捉住按在地上。

我們幾個一口氣跑到工廠大門外,向里面張望。楊小寧先是挨了幾個大嘴巴,然后被打倒在地,挨了一陣猛踢。看樣子楊小寧今天非報廢掉不可。由于我本質上還是個好人,又因為這件事由我而起,我操起兩塊磚頭,嗷的一聲沖過去救楊小寧。我手持磚塊朝楊家兄弟亂舞。忽然間,天地變得一片寂靜。我看到楊家兄弟在叫喊,但已聽不見——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挨了悶棍,慢慢昏倒在地。

當我睜開眼,眼前有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在對我大叫:“傻二,你不能死,不能死。”那人的眼淚和血噗噗地滴在我的臉上,讓我很難受。

“你是誰?”

“我是楊小寧啊。”

“楊小寧是誰啊?”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能確認。腦震蕩失憶,讓我不知道今生今世。

據楊小寧后來說,我手操磚頭朝楊家兄弟亂舞時,我的頭發一根根豎在了頭上。楊小寧當即就想到我是張飛投胎。我以張飛的模樣殺出,讓楊家兄弟非常狼狽,因為以我這種不要命的搏法,很有可能讓他們把腦油流到地上。所以他們就找來棍子對我下毒手。一棍子把我打昏在地上后,楊家兄弟當即逃到湖邊的樹林躲了三天。如果我不活過來的話,他們準會成為野人。我差點成白癡的遭遇,讓楊小寧很感動,說什么也要與我做兄弟。論出生時間,我長他兩月。楊小寧說:“以后,你就是我哥。”就這樣,楊小寧每天跟著我,“哥、哥”地叫著,這讓白云街上的所有人都吃驚。一個聰明人跑來喊一個傻子為哥,其實本身就是奇怪的。所以滿街的人聽到楊小寧叫我哥時就會暗自嘲笑,包括我的母親、哥哥。但楊小寧叫得很認真,有時我自己也臉紅。到如今,腰纏萬貫的楊小寧依然很認真地叫我為哥。

但我從此有了失憶的毛病。為此,楊文娟、我母親以及哥哥不再對我鑿大栗子了。因為他們很快發現,我在挨了他們的大栗子后,臉上的表情委實奇怪。我會很長時間地問:“你是誰?你怎么打我呢?”一開始他們還理直氣壯地解釋,后來則會滿臉惶恐地看著我,不知所措。我仍然繼續問、反復問、堅持不懈地問,直到他們飛快地跑掉——如果他們僅僅只是轉身走開,我就會跟在他們后面追問。我的問題的確讓他們很頭疼、難堪,仿佛我這個小孩在他們頭上鑿一個個大栗子。所以他們只能撒腿跑開。又因為我的腳頭快,他們要逃離我難度就相當大。所以那幾天白云街上的人可以發現,一個大人被一個小孩追得四處逃竄。我哥哥腿腳快,最終可以跑得遠遠的。母親也能得到哥哥的援助脫身。在三個人里面,楊文娟雖然是武松的妹妹,母夜叉的姐姐,但在跑上面最吃虧。她一邊氣喘吁吁地在前面跑,一邊嘴里吐白沫。如果她不嗷的一聲倒在地上抽搐,則很有可能被我纏上。我像是一根藤,使勁地纏著楊文娟這棵樹。楊文娟被我纏住,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在街上站著。街坊們不時走過,還關心地與她打招呼:“楊老師,又被纏上啦?”楊文娟就很尷尬。她要一直等到我“醒過來”——有時是十多分鐘,有時需要半個小時。當我突然意識到我與楊文娟親熱地手挽手站在街上,很吃驚,忙問:“老師,你要帶我去哪里?”楊文娟即使想鑿我一萬個大栗子,此時也只能隱忍不發,陰沉著臉一溜煙回家去。當他們終于發現我的頭不能隨便鑿時,手癢癢時,就把拳頭放在嘴里啃幾口,像是在吃一個山芋。

1976年的暑假到了,我的日子輕松起來。

一是我挨的大栗子少了。由于我不認人的毛病實在讓別人頭疼,哥哥一改向我揮拳的不良習慣,改用腳踢。這雖然比挨大栗子還要疼痛,但我終究不會因鼻青臉腫而讓母親咆哮。按照母親的說法,我現在終于學會挨打了。這一點母親十分滿意,她說二子以后到社會上混就不用怕這怕那了。我那時不明白母親的意思,長大后就懂了。我們領導常指著我鼻子臭罵,我一點也不會像其他同事那樣倍感失落和恐懼。當然,被領導罵了,你就要十分表謙虛地現出一種誠惶誠恐的樣子出來——這是楊文娟給我的深刻教訓。你即使一點也無所謂,中午在食堂里吃飯你還要假裝吃不下,不然領導看到他的唾沫白費了,以后不知道要給你鑿多少個大栗子。

二是我終于不用到楊文娟那里去做奸細了。暑假一到,我就告別了讓我日益心驚肉跳的四年級三班的教室。在學期的最后幾天,我緊張得要命。早晨主動站在馬路邊上等楊文娟。我笨拙的恭維能力在那時被激發了出來。我會對楊文娟說:“楊老師,你不再教我們,我感到很難過。”這樣的話給大人聽見了當然會笑幼稚。在當時我是竭盡所能,企盼楊文娟不要把我當奸細的事公布于眾。楊文娟笑著對我說:“全城的狗一抬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楊文娟到底沒在同學面前“表揚”我,這讓我十分感激。但楊文娟留下話給我:“現在不說,不能代表以后就不說。”所以,我還是被楊文娟牢牢捏在手心里。

三是我不用再為無聊發愁。楊小寧每天跑來找我,說哥今天我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有時我們到湖邊的樹林里,逮來知了放在火上烤了吃——如果那時有火鍋調料滋味就會更加美味。有時在農場的溝渠里,用腳把水趟渾,讓小魚把頭伸到水面上呼吸,伸手捉拿,簡直十拿九穩。有時楊小寧帶我去與西城的小孩開戰。我不再是一個運輸兵,而是一個指揮員。楊小寧對炮兵、運輸兵、彈藥兵說:“這是我哥,你們以后要聽指揮。”

后來,白云街出了件更有趣的事情,讓人們既恐懼,又特興奮。這么一說,如果你對白云街上的人還有一點認知的話,就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情。比如我母親當年一賭氣去跳湖,白云街上的人跟著去看,害得我母親不跳都不行。但這一次事情的主角可就一點也不在意人家怎樣議論他——大家都說他是個鬼。兩個上夜班的女人結伴回家經過白云街時,撞上這個鬼,當場嚇死過去。被送到醫院時,可憐的女工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又一聲驚叫倒地抽搐。如果楊文娟現在給我們上語文課,她一定會得意地說,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立即就有公安人員到每戶人家來了解情況。街上沒看到兩個女工昏死在地的人們終于可以松了一口氣。他們興奮地說:“千真萬確啊。”

街上的一些老人們偷偷去請了符貼在門上,保平安。

我奶奶說,人死后三天就要走過奈何橋,去投胎轉世做人。如果三天后還沒過奈何橋,就只能做鬼了。我躺在床上說:“做鬼有什么不好呢。不要念書、不要挨罵……想怎樣就怎樣。”我這話是說給一個公安聽的。他就潛伏在我床頭的窗前。我問他看見過鬼嗎?他搖搖頭。我說既然你沒看見過鬼,又怎能知道街上哪個人是鬼變得呢?他搖搖頭。我又問,鬼都死了你能拿他怎么樣呢?公安終于火了起來,對我說:“小孩子,懂個屁。這世上哪有鬼。”這話讓我非常不舒服,忍不住輕視地說:“沒有鬼你在這兒看什么?”

我對公安很有意見。一到后半夜,那公安就把頭靠在我的床上,呼嚕打得震天響。我醒了后就用腳踹,可一點效果也沒有,公安倒在地板上還是呼嚕不止,鬧得我哥哥的呼嚕也越來越響,讓我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自從傳說有鬼后,大人們一到夜里就不準我們小孩出去。只能無聊地呆在悶熱的家里。有時我坐在窗前,看街上大人一群群沉默地走過,如果我要對著他們喊一聲“鬼來啦”,沒準里面會昏倒好幾個。由于我始終還想做個好人,就沒好意思喊出來。有時我看看小人書,但越看越覺得無聊。既然沒有趣事可做,在哥哥的面前戳著又怕他的掃堂腿,所以我覺得還是一個人到屋頂上去解悶為好。

我在屋頂上躺下,身下的瓦片還散發著白日的余溫。仰面看著星空,陣陣涼風輕吹,迷迷糊糊地睡了。

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莫名其妙。比如我忽然從屋頂的睡夢中驚醒,醒來才知道為什么會驚醒。因為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鬼。當我猛地睜開眼時,那鬼正把臉湊過來打量我。一頭白發,雪白的臉。我腦袋嗡地一響,立即渾身奇癢,像是一千只虼蚤在我皮膚上咬啃,然后我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的七魂六魄一個一個從我的軀體里掙扎出來飄走。我的嘴巴就像是渾水里的魚嘴,一張一合毫無聲息。那個鬼顯然討厭我的嘴巴對著他一張一合,伸手就將我的嘴巴按住了。他的手只有皮和骨,且冰涼冰涼。其實那時候我可以感覺到鬼呼出的粗氣,還有他的慌張,我應該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而已。但我非常驚恐,抬腳朝他踹了一下,隨后糾纏著在瓦上翻滾,然后作為自由落體雙雙從房上摔向地面。

后來,有時候我在街上走,一個女人就會莫名其妙地跑過來拉住我。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身上既無貴重物品,又沒有走路撞了她,或者拿了她的東西。我十分憤怒,不僅對她大叫大囔,還用腳踢。這時就有一個男的跑過來,強行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就又用腳踢又用手抓又用牙咬,讓他們見識我的厲害。那個女人還一面抱我的腳一邊對我說:“我是你媽呀。”

“你是我媽?”

那個女人趕緊點頭。

那時候,我的確不認識她。但要想想我媽是誰,我還真的想不出來。

從房頂摔下后,我的失憶加劇。今天就能把昨天的事忘得精光。一般情況時,我只要溜到街上,母親就要發了瘋一樣四處跑著打聽她的傻二跑到哪里去了。這很難為她。因為我一旦察覺一個女人朝我撲來要抓我,我就以上學時練就的速度飛奔。母親只能望塵莫及,然后讓哥哥來跟我比跑步。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來,吃飯了。”

“謝謝阿姨。”

“衛東,睡覺啦。”

“是,謝謝叔叔。以后我離開這里會很想你們的。”

叔叔阿姨站在那里感動地看著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也很感動地看著他們,因為叔叔阿姨對我的確很好。

有時候一個小孩會跑來找我,對我叫哥。

“你是我弟弟嗎?”我問他。

“是的。”

“那你還不帶我回家。住在這里老麻煩人家,多不好意思。”

當時,我懷著無比的恐懼與那個像鬼一樣的人,一起從房頂摔了下來的情形,大致如下。他拉著我的腳,我拽著他的頭發,糾纏著摔在街上。我的腦袋磕在地上,同時聽到了骨頭的斷裂聲。我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但他卻凄慘地嚎叫——發現手斷成了5、6截,簡直不能稱之為手了。至于腿成了幾截,我不知道,因為我暈了過去。

我與鬼都被送到了醫院,后來我才知道像鬼一樣的人叫王昌國,是我鄰居王昌榮的弟弟。

我主要是腦袋受傷。至于我的腦袋為什么沒有開裂,讓醫生很想不通。醫生顯然沒有一天挨無數大栗子的經歷。可見,我平時挨無數大栗子,的確是有些因果道理。所以我再碰到苦難就想開了——說不定這以后可以救命呢。雖然腦袋沒開裂淌出腦油來,我還是因腦震蕩失憶了。

王昌國全身散了架。他像只瓦缸從房上落下,碎得踏踏實實的。落地后的嚎叫,一半是出于痛苦,一半是出于不能站起逃離,也不能爬著逃離。當時,我哥哥首先赤身裸體跑了出來——熱天哥哥睡覺不穿褲衩,看到我和“鬼”糾纏在一起,一腳就踹在王昌國的頭上——這說明哥哥還是很關心我的。王昌國的面頰骨咔嚓一聲裂了。至于公安人員如何把王昌國搬上板車送往醫院,很費了周折。此時的王昌國更像是一件衣服,怎么撥弄,就是怎樣的形態。

我本來與王昌國不在同一個病房。但是我們倆都給醫院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有些病人不相信王昌國是一個人。他們怕得要命,本來就因為生病身體虛弱,一到了晚上就有一些病患喘不過氣來,脖子像是被某只手掐住了。還有一些人說,他們明明醒著,就是爬不起來,被惡鬼壓身。第二天就有很多病人回家去住了。病患家屬不干了,鬧到院長辦公室,要求醫院將王昌國送到火葬場去治療,反正王昌國作為鬼最終要被送到那里去燒掉。院長就向大家宣講科學知識,說世上根本沒鬼,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但話還沒講完,就被幾個老太扇了嘴巴。院長沒有辦法,只能將王昌國放到停尸間去,門口站上公安。王昌國終究是呆在了鬼呆的地方,所以大家就覺得舒服了一些。

我開始住在普通病房里。由于我本質上還是個好人,所以我的言語舉止表現得非常友好。醫生來給病人掛水時,我就會上去幫忙。醫生在人家手里扎橡皮筋,我就拿針頭往人家手上扎。人家叫起來:“血、血。”我聽成了“謝謝”,還以為是表揚我的,高興地說:“不用謝,這是我們少先隊員應該做的。”看到有人一步一挪地走路,基本是以一只蝸牛的速度,我就特別于心不忍,上去扶住人家,大步往前走。一些人感動得掉下了眼淚。但后來,大家看到我就躲,特別是那些腳受了傷的,跑起來比兔子還快,連醫生都納悶。

我在醫院里的頭三天,換了六次病房。母親到醫院來看我,一發現我不見了,特不高興心。因為那時候只要是病房里男的對我說是我爸,我就會爸爸地叫著,讓人家賺足了小便宜。母親發現我不見了,就到醫院各個病房去找。她需要把臉湊在病房門的玻璃窗上,往里面張望。門是朝外開的,所以母親常被撞得鼻青臉腫。等她在醫院里涂上藥回到家后,父親、哥哥有時會問她:“女同志,你找誰?”這讓母親很憤怒,囔囔著:“這個傻二害死人,不如跌死算了。”

后來我被送到太平間接受治療。母親到醫院去看我,人家告訴她:“你兒子送太平間去了。”母親嚇得不輕,就跑去找醫生。醫生看看病歷記錄,對母親慚愧地說:“我們院方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沒辦法了,只能把他送到太平間去了。”母親就心慌腿軟地往太平間跑,邊跑邊哭:“我家衛東呀,你不在了叫你媽怎么活呀。嗚——衛東呀,我的聰明乖巧的兒子呀,你怎么這么早就走了呀。”如果這算作母親講過的話,那顯然就是她對我前所未有、后面更沒有的高度贊揚。母親一路哭到了太平間,被門口的公安攔下來。公安告訴她:“你兒子沒死。”我母親覺得很奇怪:“沒死放這里來干什么?”那公安問道:“你說說看,把你兒子放在哪里比較好。”我母親想想,也實在想不出一個地方,后來覺得把我放在太平間也不錯,這下總算有了固定的地方,還不會亂喊爸爸。母親回去還臉帶喜色地告訴父親:“我們不用再去送飯了,公安局管了。”

這就是我與王昌國呆在一起的原因。

醫生和公安每天會進來一次。醫生到我們的病室來,一般會在搪瓷盤上放著藥片、針筒以及螺絲刀和老虎鉗。

螺絲刀是給我吃藥準備的。

王昌國像件衣服一樣躺著,不會逃,而我的腿腳快,就在房間里四處亂竄。這很傷醫生的腦子。公安就先來捉我,有時候很順利,當我抱住太平間里的死人不放時,就不順利了。他們拉拽,有時候會把死人的手臂拉得骨折,甚至會把死人拉得摔在地上,好像人家是摔死的一樣,鼻青臉腫。一旦死人的臉又青又腫,人家家屬意見就很大。為避免這種情況一而再地發生,每次門一打開,兩個公安會以離弦之箭,朝我猛撲,得手了他們就很得意,說:“今天手風順,回去叫兩個人摸幾圈。”我被他們死死地壓在床上,然后褲子就被醫生拉下來扎針。扎完針,醫生就拿出螺絲刀,來撬我的牙齒。三個人對我一陣猛撬,然后把藥片一股腦地往里面塞,塞完后還用螺絲刀柄伸到我的嘴里往里推。我只能把莫名其妙的藥片吞下。

老虎鉗是給王昌國準備的。公安與醫生在忙完我的時候,就要忙活王昌國。醫生首先要給王昌國提精神。王昌國身體虛弱之極,一天差不多只能講10分鐘的話,隨后醫生與公安只能看到王昌國眼珠翻白的樣子。當時大致情況是這樣的,王昌國從房上摔下,渾身骨折,醫治起來相當麻煩。而且作為一個殺人犯,還沒等骨頭長好就要拉去槍斃,在每一個人看來去給王昌國接骨頭簡直是一種浪費。所以王昌國既沒有給上石膏夾板,當然公安也沒有給他戴手銬。醫生每天來給王昌國打一劑強心針,好讓公安把審訊筆錄做完。這么一說,你就會相當明白,這里是我與王昌國的病室,也是放死人的太平間,還是公安局的審訊室,簡直是絕無僅有。

醫生先把王昌國的手腳拎起來看看,決定在哪個地方扎針。王昌國的手腳就一陣咯吱咯吱響,他白而瘦的臉上滲出一層蠟。醫生拎著王昌國的斷手斷腳,挑挑揀揀,好像在肉鋪上買大排骨,好久才能找到一塊中意的。但一針扎下去,還是會扎到王昌國的骨頭上。醫生就會拿上老虎鉗,讓公安人員捏住斷骨,往外拔針頭。王昌國就在那里直哼哼:“讓我試,讓我試。”醫生很惱火,罵道:“我的水平還沒你高嗎?”王昌國還是哼:“讓我試,讓我試。”老天如果聽見的話,它一定知道王昌國嘴里喊的是“讓我死”。

等醫生終于把針打好后,公安人員趕緊抓住時間提問。王昌國在扎完針后,可以斷斷續續地講二十分鐘。所以兩個公安前來做筆錄,倒很像是聽劉蘭芳在講評書。等到王昌國講不動了,就只能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有時聽到要緊處,兩個公安還在邊上嘀咕,希望醫生再來打一劑強心針。已經出了一身臭汗的女醫生可說什么都不干了。她說:“容易嗎?你們可都看到的啊。”兩個公安就只好悻悻而去。

隨后,王昌國很長一段時間陷入昏迷中。我沒事可做,只能拼命想像我以前的生活。我想我的父親是軍隊里的連長,或者是營長,穿一身帥氣逼人的軍裝。我的媽媽一定是個漂亮善良的女人。我已經忘記昨晚把我爸想成了一個電影放映員、我媽是一個供銷社里的營業員。

我要一直等到王昌國在一邊發出哼哼聲——表示他醒了過來,才會停止胡思亂想。

“嘿,你知道我以前是一個怎樣的小孩嗎?”

王昌國哼哼著不答。

“你講點故事給我聽吧。”

王昌國在半個小時后才對我這句話做出了反應。他哼哼著給我講故事。但我在第二天聽的時候,又把第一天的故事給忘了。這是一次艱苦卓絕的講述,也是一次無比困難的傾聽。但我終于記住了這個故事,無論是對王昌國還是對我,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王昌國說,從前,有個年輕人,愛讀書,還喜歡書法,柳體、顏體寫得非常好。所以每次有大的活動,都要被喊去寫標語、有一次,全市要召開一個大型活動,需要一個晚上趕寫一千張標語,內容是“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反對我反對”。為了按時寫好標語,革委會派了一個叫王金娣的女紅衛兵來協助年輕人,做點倒墨、鋪紙的事情。年輕人就一面與她說話一面寫。寫完一半,已經凌晨3點多鐘了,兩人都困了,但還是堅持著寫,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王金娣打了一個哈欠后,發現年輕人一口氣寫了十多張“毛主席支持我反對,毛主席反對我支持”,她的臉一下子緊張起來。年輕人當時很緊張害怕,想趕緊撕碎燒掉那些寫錯了的標語。但王金娣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地對年輕人說,想不到你是個隱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年輕人嚇傻了,甚至跪在地上哀求。王金娣不肯寬恕,要天亮后去揭發反革命罪行。成為反革命,年輕人的一生就完了,家里人也要跟著遭殃。年輕人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王金娣在邊上保護現場,等待天亮。沒有退路,年輕人趁她不備,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死掉。之后,年輕人燒掉了那幾張要命的標語,連夜就逃往大西北。一上火車就裝成啞巴,把自己的所有證件都扔了,從此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幾年過去后,他偷偷地跑回家來。見到哥哥時,年輕人才知道父親一氣之下,結憂成疾,當年就去世了。他抱著哥哥痛哭,把事情的緣由告訴他。吃了家里的一頓飯后,年輕人立即就要走,做好了死在外面的準備。但哥哥不讓他走,說與其躲在外面,還不如躲在家里。因為時間過了兩年,風聲小了。兩人在廚房里挖了個地洞,地洞上面用木板蓋著,放上米缸。白天年輕人在洞里躲著,到了晚上,哥哥把他放出來。這樣的日子一晃過了近7年。在地洞中生活的7年后,年輕人慢慢地從人變成了鬼。

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王昌國嘴里的年輕人就是他自己,更不知道是我妨礙了他的出逃。

每次講完故事,王昌國問:“你怎么可以失憶呢?”

我說不知道。

王昌國又說:“我強迫自己忘掉過去,把那些記憶都扔掉。有時候我自認忘記了過去,其實沒有,那些記憶潛伏得很深,根深蒂固。”

“一個人為什么要忘掉過去呢?這有多可怕啊。”我問。

“有一天你會懂的。”

后來,我終于懂得做一個失憶者,其實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我在醫院的病房——或者是太平間——或者是公安局的審訊室里呆了一個星期后,我的腦袋終于有了好轉。人的腦子不能被拔開來觀察,醫生就很難確認治療效果。但我顯然就不一樣了。一天早晨醒來,我看到那個王昌國的模樣,嚇得大叫起來。看到死人,又大叫起來。這說明,我至少已經成為了正常人,認識到了鬼和死人的可怕。醫院就沒理由再讓我在這間委實奇怪的房間里呆著。我的主治醫生很有成就感地來把我領了出去。自把我這個高空摔下的小孩腦袋治好后,我的主治醫生就在胸口別上“腦科專家”的牌子,以后整個城市的人摔破了腦袋都找她治,名聲很響。

但我顯然沒有好透。有時還好好的,立刻就可能不知自己是誰了。而且我要做好人的愿望很強烈,簡直讓別人“受寵若驚”。由于反響太過強烈,醫院把我媽找來,說可以出院回家修養。

“阿姨,你要把我帶回家嗎?”我問牽著我的手的女人。

“記住,我是你媽。”

“阿姨,你人真好。今天早晨人家都告訴我了,我是一個孤兒。”

我母親停下來,看看我,惡狠狠地說:“你要是一個孤兒我就開心死了。”

后來,我的失憶癥時常發作。有時活得明明白白的,一下子又就進入了迷茫狀態,把現實忘得干凈徹底,好像心里的一坡草被人割光了一樣。但慢慢的,我喜歡上失憶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的父母是干什么的。這反而會使我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和強烈的期待。有時我醒過來面對現實,就會更加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所以當我父母開始有規律地爭吵時,我就自己給自己鑿大栗子,努力回到那種一無所知的狀態里去。隨著我的傷勢一天天好轉,我給自己的大栗子也一天比一天用力。我甚至仔細研究學習了母親的二指鑿和楊文娟的狠毒鑿,向自己的頭上噼哩叭啦開火。應該說,我在暑假里迷上了鑿自己大栗子,還上了癮。

一個人往自己頭上狠命鑿大栗子,總是讓別人難以理解。母親會一聲尖叫,撲過來捉我的手。她顯然對在醫院里被撞得鼻青臉腫、在大街上被我又踢又打的經歷嚇怕了。現在的情形與以前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以前我盡量不讓母親鑿我的大栗子,現在母親盡量不讓我鑿自己大栗子。但無論是母親要鑿我的大栗子,還是母親不讓我鑿自己的大栗子,我都十分憤怒。這個結果還是高度一致的。母親終歸不能一心兩用,在與父親開吵后,她就顧不上我是否要鑿自己的腦殼了。等到她發現,朝我撲過來時,為時已晚,我又開口稱她為阿姨了。母親嘆口氣,看著她的傻二在她的面前消失掉,又氣又急也只能無可奈何。

我喜歡鑿自己大腦殼,是要從現實中消失掉。這個舉動與愚蠢無關。因為即使是一個聰明之人,例如王昌榮也喜歡這樣的舉止。他在拘留所里,拿自己的腦袋嘭嘭地往墻上撞,其力度比我鑿腦殼強多了。自從他的弟弟被作為一個鬼捉住后,王昌榮就進入拘留所。他的弟弟落網,七年做鬼的經歷還有什么意義呢?所以王昌榮就有理由拿自己的腦袋往墻上撞。他也想做一個失憶者嗎?

其實有許多人這么想。

比如王昌國犯了命案在身,又摔碎了身體,無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都要爭取盡快死掉——即使是被槍斃,遺忘以往,做一個徹底的失憶者。早一分鐘都是好事情。所以王昌國很珍惜二十分鐘的交待時間,盡量把自己的案情講得細致、詳盡、正確、清楚。這就跟有些犯人負隅頑抗完全是兩回事。躺在太平間里的王昌國,簡直是眼含熱淚地等待審訊人員的出現。他現在最怕公安人員說:“你昨天的交代不十分清楚,今天重新交待。”這樣的話,王昌國又要咬牙苦熬這多活的24小時——這簡直就是不讓他去死啊。為了自己能早日死掉,王昌國對自己每天要交代什么的內容,在夜晚要在腦子里來回過四、五遍,不斷推敲完善。這樣,在面對審訊人員的時候,他就可以多講一些。可惜案件時間跨度太長,公安人員又要求每一個細節都掌握到位,以王昌國的交代速度,起碼要化一個多月時間才能講完。現在,他才講到自己逃到火車上裝啞巴的這一節。可憐的王昌國,一心想成為失憶者,可事與愿違,相當羨慕那些送進來的死人。

何東發也是一個痛苦的失憶愛好者,那個夏天,白云街上的人們都不知道他想死掉。

按道理一個有手有腳、腦子聰明的人,要滅掉自己是一點也不難的。但何東發偏偏就遇到了難題。他不能喝農藥——不是他怕苦,他也不能去上吊,不能去投河,不能去臥軌,不能去觸電門,不能被車撞死,不能……以此類推,他在還沒成功死掉之前,需要防非常小心地活著,防備一不小心觸電身亡,或者是被車撞死,或者是被蛇咬死,或者是喝一口水把自己嗆死。

這樣饒舌地敘述何東發,我自己都匪夷所思。

何東發要自殺,與東窗事發有關。

街上的說法是這樣的:楊文娟作為武松的妹妹,或是母夜叉的姐姐,應該會是一塊肥沃的土地。但何東發在這塊土地上播撒的種子,沒有一粒能破土而出。縱然何東發是一個出色的莊稼高手,自結婚以來也是顆粒無收。何東發年復一年地過著欠收的荒年,為此遭到父母的責罵。但何東發能有今天的成就,是仰仗了老婆楊文娟家的勢力。何東發作為一條魚,既然咬了楊文娟的鉤,他就不能左右楊文娟在起鉤后,是把他這條魚紅燒還是白燉。一天,何東發在街上走,碰到王茂林老婆趙桂芝。趙桂芝老遠就招呼說:“何主任好。”何東發走近了,說:“有什么好呢?”主任的回答出乎趙桂芝意料。見何東發今天說話頗有興致,趙桂芝順竿子就往上爬:“當領導還有什么不好?你倒是要關心一下我這樣的群眾好不好呢。”何東發看著眼前這個滿臉堆笑的女人,說道:“你雙腿一叉,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還有什么不好呢。我家那位現在還沒下一個蛋呢。”哪知趙桂芝是一心向他這根桿上爬——她正在琢磨怎樣為自己的大兒子找一個好廠子去上班。趙桂芝說:“哪我也叉開腿為你生一個?”何東發發現略有姿色的趙桂芝還是風騷的,就得寸進尺:“我倒是很希望啊。”趙桂芝笑起來:“主任,還不知你敢不敢。”趙桂芝把一鍋水燒開了,何東發自然愿意舀一瓢嘗嘗。

我后來知道,這個版本不是一個完整的版本,僅僅只是故事的冰山一角。

隨著腦袋好轉,我不能再輕松自如地從生活中遁空,母親就放心了許多,積累的吵架欲望,在后面加倍揮霍。

在母親與父親的吵架聲中,我爬上屋頂,躺在青瓦上看星空。這片屋頂,我是一輩子都忘不掉了。如果不是在21世紀這片房屋遭受了大規模拆遷的話,我很愿意年年來此爬一回屋頂。

自從在屋頂與鬼一樣的王昌國遭遇,我常到王昌榮家的屋頂上去。因為我非常愿意看看王昌國呆了7年的地洞。但王昌榮家的廚房已經被公安局封了,我只能在屋頂透過王昌榮家的明瓦,往下面瞧,自然不能夠如愿。一次,當我失望地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楊文娟后院的鬼——條件反射,我把在屋頂看到的奇怪東西當作鬼了。

其實,我看到的是何東發。他穿一條大褲衩,在自家后院里亂七八糟地走來走去,其行為一點也不遜于鬼的怪異。

那時我不知道何東發正在苦苦尋覓一種死法。

“嘿,傻二。”那團白花花的肉叫道。

我很為難,不知道站在人家的屋頂上該不該說話。

那團肉又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站在人家的屋梁上,又被街道辦主任發現,我就只能過去,沒有選擇。

因為我是一個笨人,又經常失憶,所以常對聰明人感到恐懼。在聰明人說話的時候,我會臉紅,還冒汗,因為聽不懂聰明人的話中之意。長大后到了社會上,一些聰明人看我很老實,就教育我說,聽話一定要聽音。我就會為聽音這門學問的博大精深而嘆息、退縮。但我能夠誠實地認識到自己的長短,所以即使人家的音越敲越響,我一概不予理會,實事求是地說:“你的話我聽不懂,就直截了當地講吧。”這就破壞了聰明人的風氣,讓他們鄙視。楊小寧就對我說:“哥,你要是去養豬,豬都會把你給賣了。”但楊小寧就會把他聰明的腦子借一半給我使。效果很好,一些我辦了幾個月的事情,楊小寧半天就可以辦好了。

現在,我要與一個聰明人說話,我就感到痛苦。

我對何東發說:“何叔,有什么話找我爸我媽說吧。”

“傻二,我就想跟你說說話呢。”何東發不放過我。

何東發搬張梯子,讓我從房上下來,然后回家拿出一個西瓜出來,說傻二,這個瓜給你吃。天可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西瓜,還是一個完整的西瓜——一般我都是在哥哥的嘴里搶一點吃。但何東發無緣無故地拿出一個西瓜來給我吃,在吃還是不吃上我還是比較猶豫。那時我肚子中的饞蟲受了誘惑,的確想吃這個西瓜,但我知道何東發與王茂林的老婆上過床,是個壞人,不知道我吃了瓜后他會提什么樣的要求。

何東發顯然也知道全城的狗一抬屁股就拉什么屎,他見我猶豫,就說:“等一會你帶回去吃吧。”

這下我大為放心。

“傻二,為什么人家都說你傻呢?”

“我智商低。”

“那你說笨好呢,還是聰明好呢?”

“當然是聰明好啊。”

“傻二,我今天告訴你一個道理,聰明有聰明的好處,笨也有笨的好處。這就是毛主席說的辯證看待問題。毛主席還說,事物是一分為二的。一個人笨,但不能說明他不勇敢、誠實、認真。所以他一樣是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力量。”

對毛主席的話,我不敢搖頭說不懂。但何東發的這些話,真的說到我心里去了。

“傻二,我就覺得你不錯。人品正直,不說假話。明天我們再聊聊,我還會給你一個西瓜。”何東發說。

雖然我覺得何東發很奇怪,但當我抱著西瓜回家時,心情相當甜蜜。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何東發在把我一步一步拉到他的計劃里去。

回到家,我一門心思都在怎樣把這個西瓜藏好上面,因為給哥哥發現了,哪還有我吃的份。轉了幾個地方后,我把西瓜藏在米缸里。因為哥哥的本事我是見識過的。每到過春節,家里買來奶糖,父親就很傷腦子。父親無論把糖藏在哪個角落,哥哥總是能夠找出來,不動聲色地一天吃上幾塊,連父親也不知道。等到初一小孩來拜年了,父親才驚慌失措地發現家里的糖不夠了。

第二天醒來,我就往米缸直撲。西瓜居然不見了。我非常震驚,趕緊跑到房間看哥哥。他睡得正香呢。我把他搖醒,很氣憤地問:“哥,你吃了西瓜了嗎?”這一下捅了馬蜂窩,哥說:“西瓜?有西瓜吃你還不叫我?”起來就給了我一個掃堂腿。我盯著哥哥的臉看,想看到一絲慚愧的表情。可哥哥臉上是一副堅定的憤怒表情。我十分失望,但我肯定家里只有他才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撲上去,與哥哥扭打在一起,一直從閣樓打到地上。這下動靜鬧大了,家里人很快都知道何東發給了我一個西瓜。母親高興地說:“主任還給傻二西瓜吃呢。這條街上有幾個人能吃到他的西瓜。”由于西瓜是何東發給的,母親就相當重視,對哥哥擺出了一副兇獅的樣子出來。哥哥說:“傻二又犯了失憶的老毛病,忘記自己吃掉了。”話音未落,我看見一粒西瓜子粘在哥哥的下巴上。哥哥認罪了,但他的話讓我吃驚:“傻二昨晚在床上西瓜西瓜地叫著,我就起來找著吃掉了。”

鑒于哥哥的惡劣表現,第二天面對何東發的誘惑,我立即作出了把西瓜吃了回家的決定。但一個人要吃完一個西瓜難度很大。只吃到一半,我肚子就撐得難受,開始的享受感消退得無影無蹤。此刻,我真的佩服哥哥的肚子。現在,我既然在何東發面前開始吃了,就很不好意思停下來說吃不下了。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在挨著西瓜的懲罰。世上有用皮鞭抽、辣椒水灌、坐老虎凳等刑法,此刻我想到世上是不是也有西瓜刑。讓一個人的肚子吃得像西瓜一樣圓溜,但不能就此罷休,還需要吃完十個西瓜,這樣,人們就會在這甜蜜的刑法中被西瓜活生生塞死。如果不死的話,這輩子都要對西瓜敬而遠之了。這真的會是一種有用的殘酷懲罰。我與楊小寧到農田里偷瓜被抓后,我們大都是腦袋上挨幾個大栗子,人家絲毫都沒有用瓜來撐死我們的想法。這樣一來,我們挨了大栗子皮肉之痛,就與偷瓜的錯誤抵消了。下一次我們就還會跑到人家的瓜田里去。要是農場把我們抓住后動用瓜型,我們看到瓜就不是饞不饞的問題,而是躲不躲的問題了。

謝天謝地,我終于半吃半扔地接受完了西瓜毒刑。

何東發待我長出一口氣后,對我說:“傻二,我有事情請你幫忙呢。”

昨天的擔心一下子涌上了我心頭。但為時已晚,我不可能把西瓜完整吐出還給他了。

何東發說:“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是小孩,又笨,怕給你幫倒忙呢。”我說。

“我要人幫的事,雖是一件大事情,但在整條街上,甚至在整個城市里,我相信只有你傻二能夠幫我做到。”

吃了何東發的西瓜,我本來就覺得難為情。何東發這么說,把我當作一個重要人物似的,我就沒有退路。

“我要你幫我做的事,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何東發說道。

是不是又要我做奸細呢?我痛苦地想。在楊文娟手上做了幾個月的奸細,才順利脫身,想不到又要被何東發捏在手里了。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只能勉強地點點頭。

何東發看到我點頭,就說:“你要做事是,我死掉后,每年清明去我的墳上燒點紙頭給我。再燒上幾支香煙。”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實在想不到何東發會說出死這樣的話。

在寂靜的夜里,我聽到了何東發的故事。

何東發問,關于那件事你—— 知道嗎?

我點點頭。

何東發笑了,說,不知道才怪呢。就是這次事情,要了我的命。那時,我慌忙逃跑,下面還沒穿褲子。但被王茂林的大兒子堵在院子里。正是冬天,我冷得瑟瑟發抖。趙桂芝向兒子求情,她兒子紅著眼叫道:“全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現在他這樣出去,你不是叫我去死嗎?”趙桂芝醒了過來,忙對我說:“快翻圍墻。院門口有人看著呢。”我被凍得腦袋發暈,趙桂芝此刻說什么就聽什么。“快點,我家茂林回來事情就按不住了。”趙桂芝催促。我只好慌亂地去翻圍墻,但肥胖的身體很是笨拙,跳了幾次都不能翻上院墻。王茂林的大兒子跑過來,托住我的屁股,向上一送,我借力跌倒在院外的弄堂里。當即就發現身體給擦破了,鮮血直流。我穿上褲子回到家,覺出了身體的異樣。脫下鮮血斑斑的褲子,發現了最不該發生的事情——褲襠里的東西被割掉了。

我驚得目瞪口呆,問:“是誰割的?”

“他們家院墻上有白鐵皮做的擋水板。時間一長,銹跡斑斑,邊上像把鋸子一樣鋒利。在我被推出院墻的那一刻,我被廢掉了。”

我望著月光下無比沮喪的何東發,說不出話來。

12歲的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人的褲襠會帶給人這么多的事情。當初,哥哥抓著他那腫脹的家伙小便不出來時,對我揮了無數次的拳頭。現在,何東發因為褲襠里的東西掉了,就要去死。看來哥哥對此的憂慮是對的。我不僅為自己也長了一個同樣的東西而擔憂起來。

好久,我才問道:“你這樣就要去死嗎?”

何東發點點頭,但很快又搖頭。何東發說:“褲襠里的東西掉了,事發后我不敢吭聲。這東西既然掉了,就不可能再長出來,或者是像接骨頭一樣地接上去。但沒了這個東西,就有很大的麻煩。”

何東發嘆口氣,說,與趙桂芝的事鬧得整條街議論紛紛,我老婆當天聽到風聲,毫不猶豫就在我的臉上留下了數十條青紫的手指印,然后用雞毛撣子抽我的腦殼,讓我跪在毛主席像前發誓,跪在床踏板上反思。但這些都不是我所懼怕的。等到我老婆同意我到床上睡得時候,我的痛苦就來了。她說:“我讓你到床上來睡,你磨蹭著干什么呢?”我跪著一言不發。她就非常憤怒,說我的心里還裝著那個妖精,根本就沒有她。跳下床就給我鑿大栗子。挨了大栗子,我還是不能夠到床上去。以后每天夜里,我老婆坐在床上,用眼睛看一下我,如果我仍然無動于衷,就會來修理一下我的腦袋。那一段時間,白云街的人說,怪了,我出了那樣的事,竟然比以前長胖了。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楊文娟為什么要在我頭上練大栗子。我說:“楊老師鑿的大栗子,很大,要腫好幾天呢。”

何東發苦笑了一下,繼續說,生理上也麻煩呢。以前看到漂亮女人,我褲襠里的東西就會蠢蠢欲動。到了現在,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褲襠依然想硬。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感到了劇痛。剛開始掉了那東西,一點經驗沒有,越疼越想,越想越疼。就好像是孫悟空被戴上緊箍咒一樣,發作起來有時還會爬在地上抽搐。我想是遭到了報應。有些女人很不知趣。看到我對她們不理不睬,與以前大相徑庭,心里就打小算盤,過后還要抓準機會多到我面前來。哎,對她們來說,我是一棵有用得很的大樹呢。這樣,我就多受了不少痛楚。日子一長,還生出了心理障礙,一看到女人,我的褲襠里就疼。所以我走在街上,盡量不看女人。有女人跟我講話,我看也不看,敷衍幾句溜走。

何東發點了一根煙,狠狠地抽了幾口,說,我以前總愛用大號的搪瓷缸泡茶喝,現在即使口唇上干出泡來,也盡量不喝水。小便太麻煩了。首先每次小便就疼得發抖,一泡尿時斷時續地花好長時間,甚至罵自己的爹娘為什么不把自己生成女的。其次是東西掉了以后,我不能再站著小便了。這還是小事情。暑假一過,秋天來臨,天氣就一天比一天冷。我該怎樣到澡堂里去呢?又不能總不到澡堂去。因為鎮里的領導吃完飯愛泡泡澡堂,我以前都是積極陪同。以后要是一次也不去,就要挨好多白眼,一些工作開展起來也就不順利。我當然不會到澡堂里去。要是在澡堂里把褲子一脫,那個效果可想而知。

這些,是何東發要去死的理由嗎?

不盡然。

后來,我讀了他的日記。還有重要的一個原因,何東發沒有對我說,可能因為當時我還是一個孩子的緣故。

何東發在那段時間,其實還遇到了情場上的巨大麻煩。麻煩,首先來之楊文娟。楊文娟看到何東發的堅強表現,有時也會用用軟招。她會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擺出嫵媚的姿勢——楊文娟把要求擺得相當明確。但每至此,何東發的褲襠也會一陣陣劇痛,滿頭冒汗。他只能對自己吶喊:這是豬,這是豬。這樣次數一多,就難免走嘴。楊文娟異常憤怒,大喊你說我是豬?因為矮胖的楊文娟把衣服脫光躺著,的確很像一頭豬,何東發就犯了忌。這道理我道懂。譬如你對一個長得英俊的人說你怎么長得這么難看啊,人家自然不會跟你翻臉,還因為你注意了她的長相而高興。倘若你要和一個丑的女人說這樣的話,很有可能臉上當即就會被人家抓幾條手指印出來不可。因為楊文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很像一頭豬,擺出嫵媚的樣子出來就更像是一頭發情的母豬,所以就會對何東發嘴里的豬勃然大怒。她一聲驚叫后,跳下床,操起小板凳往何東發的腦袋上砸去。由于何東發不想要這種死法,逃開了。

對于看到漂亮女人褲襠里就不安分的何東發,楊文娟自然不是他的唯一女人。事實的本質是,何東發要依靠他褲襠里的東西在情場上廝殺。現在何東發沒有了他那桿槍,事情就比較麻煩了。這些情婦并不會像普通女人前來遭何東發敷衍了事而自動消失。婦女主任王淑琴就是其中一個。有一段時間王淑琴已打算與何東發翻臉了。按照王淑琴的邏輯,你何東發既然爬上了我的身體,就不應該未經雙方協商就戛然而止。王淑琴對何東發抱怨:“有了新的革命同志,倒把我這個老同志忘了。”何東發自然正處于陣痛中,臉色就不會太好。王淑琴就更加氣憤:“不用對我板面孔。何東發,別人不知道你幾斤幾兩,我可一清二楚。我看你屁股上的屎怎么擦干凈。”王淑琴是在威脅何東發了。在以往,解決這種危機何東發熟門熟路——把褲子一脫上去了就基本息事寧人。何東發現在苦于沒有了那東西,說什么都是過不去的,人家只要看行動,別的廢話少說。何東發就后悔爬在人家身上時自己的話太多,說了一些不該說的東西。何東發生出許多這樣的感慨。

何東發驚訝地發現,他的一切,竟然全是由褲襠里的東西來確定的。現在,他因為褲襠原因,將失去全部——首先他會失去家庭。沒有楊文娟的關系,他的街道辦主任就當到了盡頭。同時他的聲名將十分狼藉,將接受全社會的嘲笑。如此,他惹過的女人們將恨不得天天煮了他來吃——真可謂失褲襠者失天下。

所以,何東發要死掉,但不能被人發現他的秘密。

12歲前,我基本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12歲這年,我一下子有了兩個。心里藏著秘密,就像身上被綁上炸藥一樣,時刻忐忑不安。一個秘密是給楊文娟當奸細的事。倘若楊文娟把這事公布出去,不知我還能不能在白云街小學呆下去。甚至連楊小寧這個好朋友都會與我翻臉。第二個秘密就是何東發的褲襠。看何東發每天早上從我家門口走過,我就覺得很疑惑。他那昂頭走路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褲襠里少了東西的人。難道是晚上何東發夢游說夢話給我聽的?

我就很為自己能否守住秘密而擔憂。哥哥在聽了我的夢話后吃到了一個大西瓜,他顯然嘗到了甜頭。因為第二天早晨我就被哥哥一巴掌打醒。哥哥惡狠狠地問:“昨晚沒帶西瓜回來?”我不能告訴他西瓜被我吃完的實情。我再笨,也不能以此來刺激哥哥。我說哪能天天有西瓜呢。哥哥聽罷又給了我一個掃堂腿:“沒西瓜你倒說一聲,害我半夜沒睡。”我恍然看見哥哥夜里睜著疲倦的眼睛豎起耳朵等待我說夢話的情景。由此可見,我的兩個秘密是很有可能被哥哥聽去的,我不能再說什么夢話讓他給聽見。但一個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夢話嗎?除非是啞巴。所以我就很擔憂。

為了能讓哥哥死心,我睡到床上十幾分鐘后,先假裝發出呼嚕聲,然后編兩句夢話給哥哥聽。有時我會說:“這次藏好了,哥哥肯定找不到。”這樣說是對哥哥的一個交待。因為哥哥等到這句話后,會輕手輕腳下床,在家里每個角落里尋找。哥哥像極了一個賊,在米缸、衣櫥、煤球堆等里面尋找,甚至他還爬到父母及奶奶的床上床下去尋找。哥哥當然什么都不會找不到。但哥哥不死心,他坐在樓梯上面苦苦思索,好像是在解那個1+1=2的世界數學難題,其認真與執著,讓我這個偷窺者都感動不已。有時我會更加極為煽情地說夢話:“好吃啊。千萬不能給哥哥發現了。”哥哥就受了更大的刺激,下閣樓挖地三尺地找。而我就可以放心地睡了。

哥哥畢竟是我的家人,我不能讓他太辛苦,熬夜去找不存在的東西。所以有時候我就不再說夢話。這樣做就害了自己,哥哥第二天會給我大栗子、掃堂腿外加耳光。哥哥不會因為打了我就高興,事實上恰恰相反,哥哥相當痛苦。后來,我終于明白過來,哥哥是找東西上癮了。一天不讓他找東西,他就覺得沒有趣味。出于對哥哥的同情,我每晚睡覺前都要給哥哥獻上一段美妙的夢話。有些夢話是真的。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哥哥產生挫折感和失敗感。哥哥真的是不負眾望,第二天會得意地看著我說,傻二,你晚上自己說夢話的,可不能怪我。這么一聽,我就知道哥哥得手了,真替他高興。

何東發終于做出在秋天死掉的決定。他很慎重地給了我一個精致的木頭盒子,讓我保管好,在他死后打開。至于死法,何東發選擇了火燒。這的確是他需要的一種死法。其一,經過大火的吞噬,他會成為一段焦炭,世人哪里還會知道他的褲襠里少了樣東西。其二,他完全可以帶上一根狗的胯下之物,以備陰間之需或投胎時用。現在,隨著一把大火燒起,這種擔憂就不足掛齒。

在1976年的秋天,風越來越干燥。某一天夜里,我還在睡夢之中時,白云街街道辦發生了一場火災。大火把天空染得彤紅。木結構的房子最后轟然崩塌,成為一堆廢墟。何東發葬身其中。作為一個搶救國家財產犧牲的烈士,他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還把過去的記憶悄悄地埋進了墳墓。

我打開何東發留給我的盒子。里面有用牛皮筋捆著的500元錢,還有一塊他的梅花牌手表,一張何東發幼年與父母的合影,一本日記本。

何東發的留言是:你是我在人生最后時刻所選擇的人,是我最后能夠信任的人。記住我們的約定。錢,你除了用在每年賣燒給我的紙錢上外,只要覺得值,你怎樣用我都沒有意見。最后,我希望你不在意自己聰明與笨,自在地活著。

看罷,我沉默地爬上屋頂,張望整個城市。月光冰涼。汩汩的湖水拍岸聲連綿不絕傳來,不是歌唱,是在嘆息。

關于這一年失憶的記憶,從此倒牢牢地留在我的腦海里。

責任編輯 衣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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