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城市太過喧鬧。口水歌、廣告歌要么潛伏在折扣店和快餐廳的背景音樂里,暗中填滿都市人擁擠思緒之外那有限的空白;要么隱藏在地下鐵和巴士的移動電視節目里,車輪滾滾之時便張牙舞爪地噴涌而出。亢奮的吆喝叫賣橫行于街市,大賣場吶喊狂呼的時候,絲毫不介意毛孔中滲出利潤的油膩氣息。不計其數的專家口若懸河,教我們讀書應試、職場求生、陶冶情操、美化心靈,指導眾人如何表現睿智,怎樣收獲成功;衣食住行都被貼上時尚標簽,潮人當道,誰與爭鋒。
每一個聲音都唯恐不被聽見。
即使習慣了高分貝的生活,偶爾仍對此困惑。因為童年的背景音也是五花八門,那些來自筒子樓和小胡同,來自街頭巷尾,來自遠方天空的聲音,龐雜多變,難以計量。譬如蟈蟈籠子里的華章,鴿子翎毛上的天籟,這些從不會顯出貧瘠和荒涼、囂張與放縱的聲音,對今天的大城市是如此親切,同時也如此遙遠。
剛記事的時候,特別厭惡各種養在小籠子、葫蘆里的鳴蟲,尤以蟈蟈為甚。一只小蟲子而已,長相兇狠不說,還張牙舞爪地等人伺候:饕餮胃口,從毛豆蘋果到羊肝雞雜都可以入它的食譜;炮仗脾氣,小孩子要是把手指頭伸到竹籠的窟窿眼兒里,搞不好就被重重賞一口。
但蟈蟈叫得真是好聽。一只懂事的蟈蟈,天燥心煩時,它不添亂,人感到寂寞的時候才亮嗓子。叫起來悠然自得,有時有晌,長短相見,輕重相宜,到回味深處戛然而止,不像那些不唱到急赤白臉絕不善罷甘休的歌手。而我也慢慢地發現蟈蟈的可憐——野生蟈蟈的被捕,其實是一件極其悲壯的事情。落入一個孩子稚嫩的掌心也就意味著走上了祭壇,雖然自此以后衣食無憂,每一次鳴叫也都將為人欣賞玩味,然而永別了荒草漫天的所在,這個生命再也不會完整。
亦曾將同情心泛濫到藍天上,為鴿子抱不平。養著一大群鴿子的人家,都有一只領頭鴿,在它身上扎上鴿哨,迎風飛翔的時候,哨聲曼妙,吸引著群鴿乖乖地跟在它身后,作變速圓周運動。于是我總覺得鴿子們都被騙了,這樣自由的生靈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是一件不幸的事,繼而又認定鴿哨是個玄而又玄的法寶。
鴿哨,或稱鴿鈴,我親眼見到作坊里的實物時吃了一驚——比想象中大得多,不然不足以發出中氣十足的聲音。幸而多用竹、葦、葫蘆來做,分量并不沉重。其形狀多變,如葫蘆形、聯筒形、星眼形,都是顧名思義,如絲竹、如排簫、如梅花。但也有考究而繁復的,用象牙瑪瑙一類的材料點綴,徒添負擔。為力求穩固,哨是縫在鴿子尾翎上的——小時候我一直疑惑,一到天熱時便聽不到鴿哨,皆因夏季鴿子要換毛,穿針引線可能引起感染。因而鴿哨多聞于冬春,成了秋蟲的替補,兩種聲音此消彼長地伴奏著童年的春夏秋冬。
然而生活太精彩,我甚至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從記憶中淡出的。只是有種模糊的感覺,自己曾經與其無異,被一只哨子牽引著,輾轉在一個小世界里走不出去。或許每個人都多少迷戀過秩序的破壞者,隱約期盼著自己命中注定的粉墨登場與華麗謝幕,以為曾經沉睡過的土壤是囚禁了自己、溫柔至死的囹圄,卻忘了種子總要得到破土前那溫暖黑暗的庇佑。于是,為了發出自己的聲音而奮力博弈,因為發出聲音就意味著被認可。生活在缺乏安全感的時代,個性與叛逆也渴望一份權威認證。但兜了一大圈終于明白,我們過于放任自己的表達欲,在每一張嘴都喋喋不休地傾訴、坦陳、嬉笑怒罵、談笑風生的世界,任何聲音都可能被湮沒,自己追尋的所謂無拘無束不是自由,而是新的牢籠。
我漸漸懂得自己并不懂得什么。誰有權利言之鑿鑿地斷定蟈蟈被囚禁了,鴿子失去了自由?用枷鎖和牢籠保護著的,是被碾成齏粉的往昔種種里少之又少的幸存者。然而,這樣的保護能有多持久?而我們封印在內心深處的那些聲音,恐怕難以抵御花花世界的蕩滌,早已悄無聲息地灰飛煙滅。
又是一個來得突然的夏天,在鬧市街頭偶然遇見一位賣蟈蟈的老人,自行車上幾百個竹編的小圓籠子在陽光下慘白得令人觸目,其中的小蟲們聲嘶力竭地自娛自樂。老人緩步推車而行,甚至沒有人多看他一眼,震耳欲聾的響動對這條鮮活的街等同于無聲。直到滄桑的背影漸行漸遠,老人和他的蟈蟈籠子,好像穿越時間的訪客一般。令我詫異的是曾經悠揚的聲音現在聽起來是那樣的尷尬和不合時宜,我所懷念的,如今已沒有容身之處。
是自己囚禁了自己的聲音?
難怪每個人的小時候,都有一場不再屬于自己的夢。
那時候不相信謊言和隱瞞,不相信還有無法坦陳的語句、不了了之的感情,以為一切都可以說得明白,什么事都有前因后果。相信舊城之外別有洞天,大千世界里全是等待實現的精彩愿景。相信生活里沒有周而復始的玩笑,堅忍不拔地走下去,彼岸就是理想。相信心境的平和不會為現實的倉皇而改變,相信自己會做個好孩子
是什么改變了我們,這還重要嗎?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